有时候,诸星大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比如十二月七日的晚上,在他追上他叛逃的搭档,那个暴露的公安卧底时,他不顾危险,直接就把自己的身份告知了对方。
他并没有想好之后的计划,坦白身份的话完全是脱口而出。
对方没有相信他,这是大概率的事。他也没有成功阻止对方自杀,这是小概率的事。他不想辩解是波本的脚步声让他分神了半秒,没抓住左轮的转筒,没成功就是没成功,但他还记得把手枪拿了回来。
于是,“莱伊杀了苏格兰”这件事,就在组织里传播开来。
他不是没有受到审查,苏格兰的尸体被波本处理好后,他依旧受到了组织的询问,被单独关押了一天。幸好,他的假身份做得栩栩如生,进入组织的方式也非常合情合理,很快,他就恢复了自由,把明美和爱子接回了家。
但他故意隐瞒明美和爱子这件事。为什么呢?她们总会知道的。但他就是不想告诉她们。还是FBI的时候,他就杀过人。做卧底的时候,更有许多无辜的人被他或直接或间接地害死。苏格兰不是第一个死在他手下的人,甚至并不是他害死的,但那次经历,却又显得那么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苏格兰是自杀的吧。苏格兰是卧底,他也是。这是不是预示了卧底的命运,他的命运?或许,他也会倒在枪口下,不是别人的,就是他自己的。他并不是一个人在卧底,在美国,他有同事和朋友,在日本,他有不知情的家人,有同样身在组织被他隐瞒的爱人,有一个又像妹妹又像女儿的孩子。
有一天,他忍不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明美看着他动作,冷不丁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喝苏威的?”
他的动作顿了顿,答:“就最近。”
她知道了。
但诸星大仍孜孜不倦地在爱子面前营造正常人的形象。他一直很遗憾,错过了真纯的成长,于是在比真纯还小三岁的爱子身上,他努力扮演一个好哥哥、好爸爸。在他有限待在家里的时光,和明美一起,为这个年幼失怙的女孩营造出一家三口的温馨感。他不是特意这么做的,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但他确实这么做了,就像在黑暗中,为别人点亮一盏灯,就像在下雨天,为别人撑起一把伞。
而爱子,也感受到这种家的温暖。她比以前开朗了一些,也健谈了一些,她开始努力和同学打好关系,融入学校的环境,虽然这种努力只是一闪而过,微乎其微,效果也不显着。
有一天,爱子的同学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讲话,问她:“诸星大是谁啊?你男朋友吗?”
爱子愣住了:“当然不是啊!他是姐姐的男朋友。”
“可是你一直在聊他啊。如果他不是你的男朋友,你为什么要一直说他的事呢?”
“我也一直在说姐姐的事啊!”爱子有些生气了,就像心虚的人被戳中心思,开始防御性地攻击别人。但她并没有意识到她在心虚,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心虚。
“好吧,那你为什么直呼他的名字呢?你不应该叫他哥哥吗?”
这回,爱子的心虚更强了,连她自己,都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她在心虚。
“我就是不想叫他哥哥怎么了?”她嘟哝着,感到很不高兴,转头就跑走了,不再和这个同学说话了。
诸星大就是诸星大,不是什么哥哥,就像姐姐就是姐姐,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那天她回到家,发现明美竟然在家,她很高兴,然后顺口问了一句:“诸星呢?”
问完,她愣了一下。
明美没有发现爱子的异常,她答:“他在工作。”
在工作啊……爱子把鞋摆好,想到他袖口擦过她脸颊留下的血,想到十一岁那年那碗没来得及吃的面,想到姐姐和雪莉关于叛徒的谈话,想到爸爸妈妈的死亡和那个剖开兔子玩偶的男人,她垂下眼,安静地走回房间里。
晚上,诸星大回来了,但明美却要出去上夜班了。诸星大要送明美,但明美拒绝了。于是家里只剩诸星大和爱子两个人。
“我去做饭吧。”诸星大说,“下面条。”
爱子轻轻哼了一声:“你只会下面条。”
趁着他洗秋葵的功夫,她走到他的背后,伸出手,穿过他的腋下,把他面前水池里的肉拿了出来。
肉刚刚解冻不久,淋了水,有些滑滑的,她本来就矮,站在他的身后,更是离水池有一段距离。于是她踮起脚尖去拿,身体都靠到了他的背上。
仿佛在拥抱。
但她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在意。她把肉拿了起来,放到盘子里,开始切片。
明明只有十二岁,但她的刀工已经很娴熟了。她站在凳子上,切完肉,架锅起火,肉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而她盯着锅里的肉发呆。
“我直接叫你名字,你会觉得我没礼貌吗?”她突然发问。
洗完秋葵的诸星大动作一顿:“当然不会。”
爱子闷闷的内心舒畅了不少,她以为自己发现了问题的症结:“那就好。”
诸星大看了她一眼。
吃完晚饭,诸星大把爱子赶回房间里写作业,等她写完了,又压着她学了一会儿截拳道,就放她去睡觉了。爱子想再看会儿动画片,被他无情拒绝了。
“你下午肯定看过了,不然作业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写完?”
爱子被他拆穿,悻悻走回房间洗漱。临睡前,诸星大进来和她说了晚安,就出发去接明美回家了。
他车开到一半,接到一个电话,笑容消失了。
他接到了一个新任务,要和琴酒一起搭档。
他把车停到路边,摇下窗户,静静抽了一根烟。
原来,收网的时候要到了。这么快,让他都有些意料不及。他应该感到开心的,毕竟,这是他多年的梦想。但他却没有那么开心,一来,他还没有查出父亲失踪的真相,二来,他想到了明美和爱子,不禁有些烦躁。
但这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事。他要把她们带走,但具体的细节,包括抓捕琴酒的具体细节,他还需要静下心来,好好规划一下。他抽完一根烟,等烟味散去,摇上车窗,一脚踩下油门。
先把明美接回来。
当赤井秀一真正开始考虑细节时,他发现,想要把明美和爱子带离组织,比他想象得要困难得多。因为她们不可能抛下雪莉,不是吗?但是想要把雪莉带走,简直是天方夜谭。不说雪莉家旁边就住着好几个组织成员,就说她上下班都会被专门的外勤接送,在安保严密的实验室里工作,休息时间少得可怜,每次和明美见面,都有组织成员在不远处跟着。
他倒是可以见到雪莉,强行把她带走,但他要抓捕琴酒,要在任务现场和琴酒碰头。而如果事先带走雪莉,他必定会暴露,抓捕行动就会失败。如果事后带走雪莉,他身份已经暴露,不说见不到雪莉,就算见到了,也可能是组织设下的陷阱。
所以,可行的方案只能是:在抓捕琴酒的同时,由他的同事接走明美和爱子,放弃雪莉。反正,雪莉是组织里的红人,就算明美和爱子叛逃了,组织也不会要雪莉的命。
但是……
赤井秀一看向他的同事,对方正在和他一起制定脱离计划。
“如果,”他开口,“我让她们三个待在某个靠近大使馆的地方,你可以把她们一起带走吗?”
同事看向他:“我只能说,带走三个的成功率,很低。”
“有多低?”他忍不住追问,真是个傻问题。
同事的表情冷了下来:“我不会告诉你有多低,这是你要做出的选择,不要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接头时间到了,他插着口袋离开了。
选择,他有这个权利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但他别无选择,两个还是三个,他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
抓捕琴酒的前一天,他把明美约到公园里散步。一开始,两人还有说有笑,渐渐地,气氛沉默下去,她似乎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紧张不安地看向他。
黑暗中的幸福就像肥皂泡一般,一触即破,没有坚实的根基,高楼又怎么可能稳固呢?
“我是FBI。”他开口了,既经过深思熟虑,又冲动地一时兴起。
她似乎早有心理准备。
“说谎也要说个像样点的嘛,”她眼也不眨,就像是打过无数遍腹稿一样脱口而出,“要不怎么让我被吓唬到呢……”
他愣住了:“你早就知道了吗?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离开我?”
她忍住眼泪:“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你不告诉我,我就装作不知道。
因为我爱你,所以你利用我,我也愿意。
幸福如此有限,她只能努力抓住当下的每一天,能多在一起一天,就是赚到一天,至于结果,她不去想,也不敢想。就像逃避组织的本质,逃避外勤的工作,逃避叛徒的下场,她也逃避着他的身份。
赤井秀一沉默下去,明美背过身,悄悄擦掉眼泪。
“接下来去哪?”她故作轻松地问道。
如果今天是这段恋情存续的最后一天,她希望他们能最后逛一次街,吃一顿饭,就像他不是FBI卧底,她不是组织的一员。
但赤井秀一握住了她的胳膊。
“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他开口,“你记好了,明天晚上九点,带上爱子和雪莉,去这样一个地方……”
他附耳对明美轻轻说了几句,明美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