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知薇和母亲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十年。
    沉泽也不再和沉吟往来，沉知薇清楚，沉吟因为这件事格外地记恨她，沉吟恨自己的女儿。
    沉知薇并不理解恨的来源，按照书中说的，那是一种天然的嫉妒。
    嫉妒鲜活的生命，嫉妒沉知薇还有未来。
    沉吟就快死了。
    现代医学能缓解高等人的衰老，但联合政府不允许长生，没有人能活过一百五十年，沉吟固然优秀，倒也没有优秀到那种程度，值得投入无数资源去维持她的生命，她被安乐的时间已经确定，她必须死。
    在沉知薇步入大学时，沉吟要求她改学计算机，她同意了。
    鲸鱼之类的梦想早就随着她的成长消散在沉知薇的记忆中，现实中的沉知薇就是沉吟的翻版：冷酷、不容置喙、不可亲近。
    这在社会环境如此友好的乐园也很难交到朋友，沉知薇还带有一种天才的孤傲，她也不想拥有朋友。
    她从小到大都在被灌输憎恨人类的观念。
    尤其是她的出身，那被尘埃隐瞒的历史暴露出来，沉知薇也会憎恨其他民族对自己族人的剥削。
    恨，似乎有源头，又显得那么无缘无故。
    沉知薇在十九岁那年，真正参与到了沉吟的计划之中：帮助狼族对抗联合政府。
    那是距今约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第一批兽人抵达人类星球，狼族也在其中，他们大多数都是丛林狼，体型庞大，很难驯服，沉知薇破碎的记忆让她遗忘了很多事情，但她能记得第一次见狼族的首领那天。
    那是一个身高两米多的成年男性，沉知薇承认，他身上散发的雄性激素要远胜于她见过的人类男性。
    沉吟承诺这位首领，她会提供自己能提供的一切，让他们成功潜入人类平层的聚集地，那里的市中心每天的人流量高达几万人，而且行动当天的夜晚还是一年当中最大的假期，几乎所有人都在放假，广场无疑会聚集很多人。
    当时狼族的首领名为卡尔，他走投无路到这种地步，也是因为与人类谈判的失败。
    卡尔是来自距离地球很近的类地行星A3，他抵达地球时，也是从事普通的男娼职业。
    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狼，但他拥有狼的领导力和同理心。卡尔凭借着自己的拳头和头脑，在地下形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帮派。
    他是帮派的首领，而他做这些的目的非常简单：保护同族的女性和孩童。
    越来越多的狼加入到他的庇护所，卡尔就像大多数狼族首领那样，去开疆拓土，保证自己族群的生存，在他的庇佑下，很多雌性都免于被迫害，而且还诞生了新的幼儿。
    卡尔部落的壮大很快就引起了人类的注意，费尽心思把他们运过来，他们还是相对珍贵的，所以最初，人类并没有对卡尔痛下杀手。
    卡尔也因此得到了与人类政府谈判的机会，他要求人类将他的族群中的弱势群体送回母星，并且他愿意留在地球，成为人类的奴隶。
    他所谓的弱势群体自然就是那些雌性，雌性非常之多，人类把她们运过来就是为了发泄性欲和破坏欲，那基本都是男人想干的事情。
    人类没有同意。
    卡尔退而求其次，询问人类能否以抽签的方式选择让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回到母星，人类同意了。
    抽签的结果显而易见，所有强壮的狼都主动换掉了弱者的签，最后剩下的仍旧是以卡尔为代表的强大的雄狼。
    人类对此很不满意。
    实际上，同意卡尔提议也不过是缓兵之计，毕竟地球很大，让他们一辈子见不到族人也很简单，卡尔识破了他们的阴谋。
    愤怒的卡尔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回到了地下城。
    他发誓要人类血债血偿，人类带来了多少同胞，他就要咬死几个人作为代价。
    沉吟为他提供了支持。
    那时候守卫机器人还不够完善，沉知薇自己也参与了相关工程，在守卫机器人上动手脚很方便。
    卡尔的英文说得相当流畅，而且他很有计谋，这让初次见到他的沉知薇非常惊讶，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兽人大多数是智力低下的愚蠢的种族，卡尔显然不是这样的。
    兽人似乎比人类更疼爱自己的家人和同胞。
    沉吟也爱她的家人，据说她的父亲、沉知薇的外祖父曾经是军队的长官，他死在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之中。沉吟也很疼爱沉泽，沉知薇觉得她成为恐怖分子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寿限，更因为她与沉泽的决裂。
    可她从头到尾都没爱过沉知薇。
    为什么她爱着世上那么多人，却唯独不爱自己的女儿呢？或者，只是沉知薇来的不是时候吧，在母亲垂垂老矣，精神状态堪忧的年岁出现，出生之后又有病症，得不到母亲的喜欢，或许也是情理之中的。
    卡尔与沉吟的合作非常顺利，那时候沉知薇才明白，沉吟本身就是一个地下组织的创始人，这个地下组织，多是对现如今制度不满的人。
    沉吟实施报复的方式非常的粗暴，革命必将伴随着流血牺牲，但针对普通人的袭击本身就是暴力行为，她的簇拥者中也有不赞同她的计划的，沉知薇再也没见过那些人。
    一个十几岁的生命注视着活了百年的沉吟时，只觉得自己太过渺小。
    她第一次觉得长寿和不老是那么令人反胃的事情，沉吟的瞳色已经变得很淡了，那是苍老的证明，但她却还是维持着三十多岁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沉知薇想到这些就忍不住呕吐。
    沉知薇的大学并没有上几年，她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大学的学习，学校向她抛出橄榄枝，沉知薇拒绝了。
    她来到地下，就像父亲那样，一心一意地支持着沉吟的“事业”。
    这让她频繁地接触到了以卡尔为首的兽人群体。
    她看到他们的苦难，尤其是那些被拔掉牙齿和指甲的雌性，她们身形瘦弱，也无法摄入更多的营养，据说卡尔已经亲口咬死了很多痛苦的同类。
    沉默的卡尔，沉知薇从未和他讲过话，他偶尔看向沉知薇，她觉得他像是慈悲的神父，亦像地狱的死神。
    他熄灭的瞳孔彰显了他复仇者的身份。而人类的一次重大变革，将是兽人带来的。
    这种狂热的感觉让沉知薇很痴迷，她甚至怀疑过，是否这样才是真的活着。
    她替母亲欺瞒了所有检查，依靠她极高的天赋与修改自我思维的能力，如果有什么不得不面对的精密仪器，让沉知薇来就会迎刃而解。
    沉吟抚摸着她，说她是乖孩子，沉知薇承认她很沉迷这种感觉。
    她美丽又恐怖的母亲，离不开她，需要着她。
    沉知薇抱着沉吟，感觉到了完整，哪怕她并不是从她的子宫里跑出来的孩子。
    这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