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认宋北溟。
不过郑满也不会傻到当面驳燕熙,他长了一副忠厚老实的面相,这让他说话平白添了几分可信度,他说:“主子,这账还得细算,不如容我们回去算出个明细,再来禀报?”
燕熙和煦地看着这些暗部掌柜,没有接话。
他轻点了下茶盏,紫鸢便传人来看茶。
议堂里茶香漫开,各人案前都摆了茶,却没人当真敢用。
燕熙端着茶盏,像是忘记了方才的议事,只专心喝茶。
屋里静得压抑。
俞飞儿在欢场里长袖善舞,可暗部是她的财神爷,暗部的掌柜没表态,鸽部在这事儿上没有说话的份,她根本无从开口。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让宋北溟心尖上的人被这么晾着,他不敢去想象后果。
于是她硬着头皮轻咳了声。
燕熙听到动静,注目而去。
他不在意俞飞儿对他微妙的态度,却也不轻视她,一个女子能在勾栏和男性主宰的皮肉生意上做出名堂,这本身已经足够让人刮目相看。
燕熙合上杯盖,正要开口之际,听到了马嘶声。
北风惊雪是马中王者,它的嘶叫声像是宣示领地,宋北溟的脚步声很快响在廊道。
暗部和鸽部的掌柜听到宋北溟压迫的脚步声,感到莫名的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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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在听到北风惊雪的声音时,轻轻地握住了茶盏。
他瞧了眼日头,申时正,这会宋北溟就到了,想来是紧着办完了所有事,连口气都没歇息,径直赶回来的。
宋北溟在门外头解铠甲,铁片碰撞的声音,钻进燕熙的耳朵。
方循接过铠甲,和都越一起退到隔壁后院,那里有他们落脚的厢房。
宋北溟个子高,进门时要掀开已经卷到半高的帘子,随他进来的动作,议堂里光影晃动,肃杀的来势里有草莽的清香和铁甲的锈甜味。
他甫一进来,便像是把这小小一方议堂占领了,一双眼睛精准地捕捉住了燕熙。
燕熙像是这才知道他来了,侧眸瞧过去,眸光里荡漾的光游刃有余。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里头都是昭然若揭的意犹未尽。
议堂里都是身契捏在他们手中的下属,他们是主子,可以怡然自得,不必像在官场上那样正襟危坐,
然而他们没有逾矩的举动,单单一个眼神,就把满室的人赧得低下头去。
燕熙放下杯盏时,宋北溟大马金马地坐到了他的身边,探手拿了他吃剩的半杯茶,咕咚灌下去。
燕熙侧头瞧那喉结滚动,轻抿了唇,转回了目光。
宋北溟的存在感那么强烈,浓烈的汗味拢着燕熙,枯的味道把他包裹住了。
燕熙今日添了件外衫,骤冷的八月已有初冬的寒意,他这样穿仍显单薄。
昨夜那一刻的寒意稍纵即逝,似乎那种畏寒不是持续的,荣在那之后又重新占据了主动。只是荣的药效在减弱,燥意不那么盛了,燕熙既便穿得仍比常人少,也得适时地加衣了。
现在“枯”来了,燕熙身体每一处皆如久旱逢甘霖般舒坦,燥意和寒意都悄然散去。
枯荣在两人间隐秘地交融,分别后的相见使身体的躁动变得难以压制。
宋北溟看燕熙穿得单薄,在案下握住了燕熙的手,还好,手是热的。
燕熙由宋北溟握着,在宋北溟缠住他手指时,微红了眼角。
宋北溟看见那红色的嫣丽,轻笑了声,像是这才注意到了满室的人,说:“你们继续,我是来陪微雨的。”
燕熙没发话,谁也不敢开话头。
尤其是暗部的掌柜们,从宋北溟进门的神色里,就感知到了什么,都缩着脑袋,心中忐忑万分。
紫鸢在众人提心吊胆中,把方才议事的情况简要复述了。
宋北溟越听脸色越沉,他眼锋如刀,挨个扫在暗部掌柜们的脸上。
赵丰和郑满如临大敌地滑下汗来,感到大事不妙。
紫鸢小声请示:“三爷,您看有什么吩咐?”
燕熙手心被宋北溟带茧的指腹滑过,宋北溟的体温比荣还烫,燕熙被烫得散去了方才的不郁,他轻声吞咽着,尽量维持自己楚楚的仪表。
宋北溟收回刮人的视线,他的无视,让手下人更加的惶恐。
他话是回答紫鸢的,眼睛却瞧的是燕熙,说:“你们议的事,哪一件我有资格吩咐?现在我妻微雨才是当家人。我的酒钱都得找他讨,哪里做得了一千万两白银的主?”
“不给你酒钱。”燕熙感到宋北溟的目光从前襟的缝隙中溜进去摸那个刺字,他修长的脖颈无处可逃,喉咙有些干地说,“也不给你饭吃。”
宋北溟讨饶般说:“谁惹我妻不高兴了?”
燕熙瞥他一眼说:“你。”
宋北溟在案下将燕熙的手整个包裹住:“是我错了,我不该讨钱喝酒。”
“是了。”燕熙指间微湿,那是宋北溟赶路流下的汗,他被那汗浸得潮热,尽量让微颤的声音在下属面前显得稳重温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提银钱的事,也没有再与暗部多说一字,在这粘稠的对话里,两言两语就把事儿就定下来了。
宋北溟对暗部不予置评,就是最严厉的批评。
他不过问燕熙安排的事,就是彻底地宣示燕熙当家人的地位。
都由燕熙做主。
而燕熙对之前的摩擦只字不提,不仅是对暗部的网开一面,也是某种凌驾于上的姿态。
他不需要过问谁,至于属下的意见,他可以采纳,也可以直接跳过。
暗部掌柜们当堂被打了个霹雳,彼此间相顾失色。
他们知道自己犯错了,并且错的离谱。燕熙是真的拿住了王府的话事权,动暗部的生意和银粮,根本不需要过问宋北溟。
只要这位新主子不高兴,一句话就能拿掉他们。
燕熙在与宋北溟的对视间分给了他们一个眼神,暗部掌柜们僵在原地,被慑得涌遍冷汗,羞愧地把头垂到地上,他们惶恐得面如纸色,摇摇欲坠地跪地认错。
他们到底没有坠落,因为燕熙最后那句话,表达了不追究的意思。
同时那句话,也给他们下达了明确的指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暗部的掌柜们开始绞尽脑汁去想,该如何将功赎过。
银粮战,势在必行。
第104章 主君郎君
宋北溟的到来, 让原本的分歧全然弥合。
底下的人不敢吱声,燕熙在宋北溟与他交握的烫意中作出安排:“银粮战要粮行与钱桩一同行事, 赵丰做了多年粮食买卖, 与粮战有关的,你来做主,请沈潜配合你。韩语琴算术了得, 银战有关的,由她做主, 郑满从旁辅助。”
两件事,各由一边的人牵头, 两边都照顾到了。郑满自知方才太过,此时见燕熙还肯用他,再不敢去计较谁主谁辅,感激涕零地伏身长拜。
下属们都退出去, 紫鸢走在最后,路过宋北溟时, 看宋北溟对他抬了一下眉, 紫鸢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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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部的几个掌柜退到旁边的歇脚院子。
几个人凑在一间房里正想说什么, 屋门被从外面推开,紫鸢背光走进来,掌柜们面色霎时发白, 全都颤声地问安。
“三爷素来赏罚分明, 你们是知道的。”紫鸢负手站在门里说, “此次主君没有怪罪, 是顾着你们是三爷带出来的老人。可是暗部的规矩不能坏, 冲撞主子是重罪, 按规矩今日郑满所为, 足以驱逐出去。念在主君最后留你做事,暂先原地降你三级,等银钱战线束,再论功定级。”
郑满早从宋北溟的态度中就察觉大事不好,冷汗涌了好几遍,出来之后路都走不利索,若不是同伴扶着,他都走不出主院。他以为自己这回肯定留不住,没成想,竟是留下来了。
暗部换主子了——在这一刻郑满深刻地认识到。宋北溟支持新主子的一切决定,哪怕以宋北溟的性子一定会革他的职,在新主子发话后,宋北溟忍住了没有发作。
是燕熙救了他。
紫鸢阴冷地看着掌柜们,她很少这样表露出不高兴。
她是一个豁达的人,宋北溟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随性惯了,少时爱好练刀,长大后爱好到处走走,宋北溟在每个阶段都把她用得恰到好处,在她腻了某个行当时,便及时把她抽走。
她原是宋北溟的奴婢,多年以后,渐渐处成了朋友,宋北溟只要一个眼神,她就知道要做什么,宋北溟把最重要的任务都交给她。
今日这些曾经的手下,回避她的意思时,她没有感到强烈的生气,毕竟人走茶凉,她不管这摊事,底下人就不怕她了。她的愤怒来自于这些人对燕熙的试探。
她不曾碰过情爱,一开始她也不理解宋北溟对燕熙的迷恋,只是凭着忠心,执行宋北溟的命令。她跟了燕熙一段日子后,逐渐信服了这个新主子。
燕熙是宋北溟的希望。
也是大靖的希望。
燕熙牵扯着大靖的政局,也牵扯着北原的走向,紫鸢要护着燕熙的安全,也要护着燕熙的权威。
谁都不该去挑衅燕熙。
紫鸢说:“今日,你们皆有错,为着三爷的生意是冠冕堂皇,敢去试探三爷定的主君,这不是忠心。三爷的东西,三爷想怎么处置,都该由着三爷,轮不到你们越俎待庖。除了郑满,剩下的人没有及时解围,也是错,全部降一级。如今你们品级都不如河清号的大掌柜,今后在与河清号共事时,敬着沈、韩两位大掌柜。主君今日留了你们的营生,记住这份恩典,往后好生做事,莫叫主君看轻了。”
鸽部和暗部掌柜们惶然应声,皆是浸了一身的冷汗。
他们都明白了宋北溟的态度,宋北溟的不发作、不表态,是不干涉新主子的决断和权限。
新主子一言九鼎,往后是暗部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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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看紫鸢跟了出去,便知道宋北溟的意思。
“梦泽,”燕熙从座位上起身,睨着宋北溟说,“我以为你当真不插手呢?”
“我在堂上没多说,哪儿插手了?”宋北溟浪荡地拉住燕熙,“散了堂,总该许我替自己妻子出气。”
燕熙被他拉进怀里,豪野的气息将他湮窒,他喉咙滚动,在宋北溟浓烈的味道中,想要起身变得有些艰难。
他单手撑在宋北溟腿上,侧身对着宋北溟说:“他们是我的人,以后归我管,就许你管这一回。”
宋北溟感受着那纤指在他腿上相贴,轻笑道:“这就护上了,怎么样,当家爽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