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回到府上,天已尽黑,几位姐姐也早已回了各自的府上。
小南小风还在朝露院那边玩。
裴少淮洗了个热水澡,坐在大澡桶里,将巾帛的水拧去,热敷在额上,眯着眼歇息了好一会儿,有些头疼。
皇上交代的事,不好办。
一边是天子驭臣子,使其地位巩固;另一边是天子防臣子,希望臣子们一心奉公。这本就是一条悖论,无怪历代天子与文臣之间能纠纠葛葛好几百年。
……
翌日安排得很满,上晌先去了一趟徐府拜见段夫子。
段夫子衰老了许多,裴少淮三年不见,对比之下,感觉尤为明显。
岁月最是催人老,春去秋来不待人。
夫子的体寒症又重了几分,眼下还未入冬,屋内四角已经摆上了炉子。裴少淮握着段夫子枯槁的手,微凉,搓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捂热。
夫子以往写字苍劲有力,全靠手腕指节发力,现如今,裴少淮能感觉到那股力道弱了许多。
屋内书案上依旧摆着许多书卷,但笔砚却是能看出有些时候没用了。
段夫子看到少淮喉结颤颤哽咽、久久说不出话来,笑说道:“傻孩子,岁月不待鬓华改,光景暗销人寂去,这是谁都阻挡不了的事,你从昔日那个小小读书郎,到如今娶妻生子,为师焉有不老的道理?只要书心不改,又有什么好伤感的呢。”声音也苍老了许多。
学生长大了,夫子自然就会老去。
又言:“你我师生一段缘,能听到你建功立业的消息,见到你带着子辈过来,足矣足矣。今日师生重聚,就莫要惆怅镜中容颜了。还同以往那般,与为师讨讨学问,说说外头的事罢。”
夫子还未满七十,却比南居先生显得更苍老一些。
太医说过,夫子久坐椅上,经脉不畅,血气亏损,所以身子比寻常人弱许多,才会长年体寒。病症根本是那双腿,没法治,只能好好养着。
徐家已尽力把夫子照料得极好。
夫子说得对,师生好不容易重聚,不应如此抽抽嗒嗒的,裴少淮不想给夫子再添感伤,所以强压住心绪,平和了心情。
他给夫子说了闽地的事,小南小风站出来背了两篇文章,读得有板有眼,段夫子很是欢喜。
“他们年将五岁,届时还请夫子给他们施开蒙礼。”裴少淮说道。
段夫子注意到了裴少淮说的是“他们”,点点头,应道:“都是聪慧难得的苗子。”他又笑道,“吾能够开蒙三辈,也算是圆满了。”
在徐家用过午膳后,裴少淮辞别,他与徐言成说道:“我下晌且去一趟杨府,拜见岳丈岳母,过两日再来看夫子。”他能做的就是多抽时间过来陪陪夫子。
“夫子这边有我照料着,你不必分心。”徐言成说道,“你先紧着自个的事,京察这趟水很深,你多思量着办。夫子知晓你身担重责,也有担忧,只不过没说罢了。”
“我省得了。”
两人拱拱手道别。
……
下晌的时候,裴少淮与杨时月带着小南小风回了杨府。
妻兄杨向泉成婚时,裴少淮还在闽地任职,如今归来,少不得要补上一份贺礼。
书房里,翁婿间谈的依旧是京察的事,杨大人提醒道:“王高庠身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上折试探皇上的意思,此举并不难理解,为其主,尽其职罢了。伯渊,京察一事既然落到了你的身上,你要提防的,不只是与你敌对的、试探你的,还有与你相熟的。”
裴少淮点点头,岳丈在大理寺任职,常与刑部、都察院共查朝廷大案,秉持的是一个“法”字,也见多了各方推诿扯皮的事。
岳丈是怕裴少淮年轻,提防住了敌家,却一时疏忽,被身边人拖了后腿。
“小婿谨记,谢岳父提点。”裴少淮应道。
杨大人分析言道:“这朝廷里的形势,就是相互监视、相互参本,此消彼长。吏部为六部之首,王高庠官居吏部尚书,指间只要漏了半分,便会被人分食铨选之权,漏得多了,六部就会成为内阁的掌中物。如今他急了,做事涉险,倒也不难理解。”
吏科给事中凭借“一己之力”能把前考功司郎中拉下马,没有别的势力参与?王高庠没有试图挽救局面?恐怕都未必见得。
正是王高庠失了一员强将,指间漏得缝太大了,他才会急着要把裴少淮拉入到詹事府中。
这是杨大人的推测。
裴少淮听后,想起数年前那把“黑刀”——裴珏。若论权倾朝野,当前的内阁首辅胡祁手腕远不及楼宇兴、沈一章,裴珏在那等境况下,仍能牢牢攥住吏部大权不松半分,让楼宇兴讨不着便宜,稳稳立足朝廷,是有些真本事的。
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道皇帝为何要重用这把“黑刀”。
“所以小婿入职吏部考功司后,王高庠必不会为难小婿,而是继续拉拢。”裴少淮顺着岳丈的话往下猜道。
“正是如此。”杨大人言道,“还有一点你需得记住,上了高位的人,极少还能干干净净,即便他能秉持清白,他手底下的人却未必能,即便我身为你的岳丈,也是一样的。”
他严肃说道:“伯渊,若是有大理寺的人、或是杨家的人私下打着我的旗号找你,请你在京察中宽松一二,你皆不必理会,只消按照规矩来。”
“杨家代代当纯臣,才能守得住‘书香门第’的牌匾,我希望你也是如此的。”杨大人最后道。
“小婿记住了。”
另一边,杨时月与娘亲在后院里叙话。
杨夫人把女儿的手放在掌心里端详,见女儿的指甲红润有光泽,十分欣慰,道:“你南下这几年,我在京都里,很是担心你又怀有身子。”
怀双生子不单单是生产时惊险而已,怀胎十月里,若是吃得多了,怕两个孩子个头太大生不下来,若是吃得少了,两个孩子过度汲取母亲的营养,又容易伤了根本。
杨夫人当年怀杨时月兄妹时,便是吃得少了些,以致至今指甲都是灰扑扑,难以复原。后来,杨夫人也曾再怀过一次,因身子弱,未能留得住,成了伤心事一桩。
“肚子后头再没过动静?”杨夫人问女儿。
杨时月摇摇头,应道:“官人说有正观和云辞两个便够了。”夫妻间曾谈过这个话题。
“如此也好,你不必再涉险一回。”杨夫人回想起当年带着杨时月登门拜访,欣慰笑道,“当初原想着只是走动走动,没成想真选得了个好姑爷。”
家风好、疼惜人、又长进,这样的姑爷谁能不满意?
……
……
在家略休整几日后,裴少淮便奉旨上任了。
吏部衙门在午门内,隔了个中庭,对面便是武英殿、文渊阁,与皇帝办公的乾清宫相距不远。
如此一来,皇上再想找裴少淮议事,可就近多了,简直是随叫随到。
裴少淮上任第一日,考功司的官吏皆到门前相迎,有员外郎两人,六品主事两人,未定职的观政士四人,以及国子监前来历事实习的监生、八九品的小吏若干。此外,王高庠又从吏部文选司、稽勋司调了两名主事过来协办。
衙门不大,人倒不少。
考功司里又专程留了一套衙房,名曰“京察房”,裴少淮的工位便设在这里。
一眼望去,这些个下属们,小的三十多岁,年长如员外郎的,则已过五十,个个都比裴少淮年纪大。
裴少淮未定职前,他们必定不服裴少淮当他们的顶头上司,可一旦尘埃落定,他们又变得服服帖帖、恭恭敬敬,不敢得罪。
对照着名录簿子,裴少淮逐一认识后,他便让众人散退了,只留下了一位苗主事带他熟悉熟悉考功司的情况。
他重点看了考功司档案馆,这里存放最多的,便是历年京内外考满、廷推荐文和京察的记录。
苗主事三十五六岁,是给裴少淮打下手的,他原想着,这位新上任的裴郎中转一圈考功司后,必定会去一趟王尚书和两位侍郎的衙房,禀报一二,亲近亲近关系。
谁知道,裴少淮了解考功司布局后,便回京察房坐下了。
“裴郎中。”苗主事犹豫问了一句,“您不去王尚书那儿坐坐?”
裴少淮自然不是不懂这些官场礼节,但这一回,他是奉皇帝之命办事,若真把自己当作吏部寻常下属,这事就办不成了。
他应道:“京察事大,现以大事为重,王尚书的茶,什么时候去喝都不迟。”
苗主事倒吸一口冷气,头一回见下属给尚书“下马威”的,还这般年轻。
“对了。”裴少淮吩咐道,“把前两届京察的资料找出来,本官要翻看所有的考语和访单,另找几个善誊写的小吏过来,替本官掌记誊抄。”
“考语和访单早已梳理装订成册,下官这便给大人取来。”苗主事退下。
看这架势,这位裴郎中上任头一日就要开始做事了。
不大一会儿,京察房里各书案上便摆满了泛黄的簿子,满屋浮着些尘土味,人也已安排到位。
所谓“考语”,便是京察堂审那一日,受审的京官过堂以后,他们的顶头上司会同吏部、都察院给出的考核意见,评述此人为官如何,是去是留。
而访单分为“署名访单”和“匿名访单”,由考功司把访单分发给不定官职的人,令他们对某某官员做出评价,以此作为参考。
署名访单由衙门正官填写,匿名访单填写人则不尽相同。
第219章
这些装订成册的“考语”和“访单”,林林总总数十本,每本有半指厚,裴少淮光是简略翻看一遍,便花去了数日。
随后,他又在册中选了一些页码折起来,叫人摘抄。
面对字字句句精雕细琢的考语和五花八门、暗藏私心的访单,裴少淮唏嘘,京察中考语为主,访单为辅,相互补充,出发点本是好的。可随着时间流逝,百官们察觉其中漏洞,开始投机取巧,看似严谨的制度慢慢变了味。
下官参加堂审,考语的好坏,全仗堂上官的喜好与否,中意他便出言袒护,厌恶他便排除异己。若是没个标准、没个制约,全然寄托于堂上官严肃公正对待,则这些考语的可信度大大降低。
匿名访单也是重灾区。
裴少淮细看了数百份匿名访单,诚心举荐品行端正、才能出众的访单寥寥无几,更多的是弹劾不法、恶意中伤,把朝中争争吵吵的那一套搬到了匿名访单中。
要改就要从腐蚀糜烂处改起,这是裴少淮一开始就打定的注意。
……
足足半个月,裴少淮竟日日“躲在”京察房里翻旧簿子,既不去都察院走动走动、商议京察大计,也不去王尚书房里坐坐。
在下官们看来,吏部怎么着都是“一家人”,纵使心有龃龉,也该通一通气,不要廷上相互拆台。
难不成泛黄的簿子,还能看出朵花不成?
这位年轻的郎中,若是真不懂京察要做些什么、不懂具体流程,便该赶紧请教请教别人才是,免得贻误了大事。
京察并非一天几天就可完成的,从筹备到朝廷颁旨,再到会单、堂审,最后给出所有官员的去留、升降意见,前后要耗去数个月。
按照往届京察安排,这个时间点,裴少淮理应会同河南道监察御史一起,查明京官身份,编撰履历文册。
紧接着,裴少淮应当派发访单,待官员们一应填完后,尽数收回。
这些是前期的准备工作。
等访单收齐后,裴少淮又要代表吏部,与钦定的道官、科官们一起,在京中城隍庙里细读访单,商议斟酌,判定访单所言真伪,并据此拟定京官去留名单,称之为“会单”。
为何要在城隍庙里?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可欺于明不可欺于暗。
桩桩件件,明明这么多事要准备,偏偏裴少淮不急不躁,根本没有着手开始的意思。苗主事跟在他身边,提醒了好几回,裴少淮亦只是笑笑应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