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怡菡有一沓专门迭千纸鹤的纸,门口小卖部两块钱一大包,各种颜色的都有。陈蜜抽了一张淡粉色的,第一次迭,千纸鹤的脑袋折得有些歪歪扭扭,看起来不像是鹤,像只鹅。
沉怡菡忍不住笑她,陈蜜抿嘴,瞪了她一眼,“我再迭一次。”
“折角不要那么大。”沉怡菡托着腮帮,眼睛笑起来像个月牙。
“好哦。”
“千纸鹤要想飞的话,翅膀得让它弯下来。”沉怡菡伸手,帮陈蜜压了一半的翅膀,“你试试?”
“等一下……睫毛扎到眼角里了。”陈蜜伸手去揉。
“你别揉,我帮你看一下。”沉怡菡放下千纸鹤,凑近了,对着她的眼轻轻吹起。
眼球受刺激,陈蜜脖子一缩,猛地一摇头,豆大的珍珠掉下来两粒,她眨眨眼,“好像还有。”
沉怡菡抽了张干净的面巾纸,折成尖角,“你别动啊,我帮你弄出来。”
陈蜜的眼睫毛湿了,变成一簇簇的。眼里被磨出了血丝,一根细长的睫毛卡在眼角里。沉怡菡对准了,用尖角轻轻一碰,睫毛就被粘出来了。
她往后退身,摸了摸有些泛红的鼻头,“还磨眼吗?”
陈蜜用力地眨眨眼,转动了几下眼球,“好了。”
眼里蒙了一层水膜,她吸了一下鼻子,“谢谢你。”
沉怡菡轻笑,抿起嘴,“你以前就是这么帮陈叹樵弄的。”
“嗯?”陈蜜压着眼角转头。
“你初叁的时候。”沉怡菡把头发拨到耳后,“有一天我和陈叹樵留下值日,你来找他。”
高年级的教学楼是单独的一栋,方便初叁生放学后多加两节晚自习。初一初二的学生全部被安排在西边的教学楼里,沉怡菡和陈叹樵同班,在顶层四楼。
走廊是半开放式的,下课的时候学生喜欢趴在栏杆上聊天,站在顶楼,刚好能看到对面的初叁部。
两栋楼之间隔了一个校园广场,早上学生穿着黑白色校服从门口涌进,像一群企鹅。级部主任就站在广场中间,目光把人群劈成两队,不同的年级不能串楼,再升入初叁之前,东边的教学楼永远都带着一层神秘又严肃的色彩。
因此,高年级在初一新生的心里自带了一层压迫感。如果有哪个人结交了初叁的前辈,或者是去对面的教学楼里转了一圈,回来能吹嘘很久。某某认识吗,是初叁一班的,我哥(我姐),诸如此类。
沉怡菡从来没去过那栋楼,倒是有几个初叁的男生经常来找她。
那天她照例值日,正擦着黑板,有人站在门口喊她,“沉怡菡,有人找你。”
她挥了挥粉笔末,眯着眼咳嗽,“谁?”
走到门口的时候,同学小声地告诉她,“初叁的。”语气有些戒备,让她小心一点。
沉怡菡出去了,看见走廊上站着叁个比她高一头的男生。
其中两个男生搡了中间那个男生一把,“去啊,怂什么!”
中间的男生踉跄了一步,差点撞在沉怡菡身上,把她吓了一跳。
男生有些不好意思,朝她笑了一下,伸手:“你好,我是初叁部的,叫……”
沉怡菡没有听清,手指抠着板擦。后面的两个男生在笑,插着兜,倚在走廊上上下打量她。
那种目光让沉怡菡很不舒服,眉毛不自觉地蹙起来。
“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呃……唐突的话,也可以先做朋友的。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我能帮你解决,你愿意认识一下吗?”
教室门口聚集了叁四个同学,隔壁班的值日生听见声音也探出头来,但没有一个人上前。沉怡菡孤零零地站在那叁个男生和同学之间,低下头拒绝,“谢谢你们,我……”
她想了一下,顿道:“我有男朋友了。”
“靠,怎么回事,不是打听的没对象吗?”后面的男生直起身来。
表白的男生错愕,手顿在半空。
沉怡菡有些慌,转身想离开,“不好意思,我还要值日。”
兄弟的面子不好看,后面的男生起身拦住她的去路,表白的男生拦了一下,没拦住。
“等一下嘛妹妹,你再考虑一下,我兄弟是真心喜欢你。”
沉怡菡的指甲抠进了黑板擦里。
“算了,走吧,人家不愿意。”
“啧!”男生甩开朋友的手,皱着眉头看沉怡菡。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要去叫老师,可是初一的课程松弛,办公室现在几乎都锁门了,高年级的人也是瞅准了老师不在的时机才上来的。
“真的对不起。”明明没有做错,她却在不停地道歉。沉怡菡想要自己住嘴,大胆地告诉他们自己不愿意,却迟迟说不出那叁个字。
突然一声“喂!”从楼梯道传来,她扭头,看见一个高个子男生走过来,胸口上戴着初叁部的徽章。
“她不乐意,你们没看到吗?”
紧接着,一个漂亮的女生也跟上来了,走两步还往后看,后面跟着陈叹樵。他去倒水桶了,不知道为什么回来的时候,闭着一只眼,手指不停地揉。
女生是陈蜜,姐弟俩长得很像,她一眼就能认出来。陈蜜大跨步地朝她这里走开,伸手指着初叁部的男生,身后的陈叹樵眯着眼睛走不快,她走两步又回去看陈叹樵,干脆伸手把身边高个子的男生推上来,“你去!”
高个子的男生就是刚刚出声的人,沉怡菡不认识。
初一部的四楼,从来没有聚集过这么多的初叁学生,高年级的男生们往走廊里一站,气氛瞬间就剑拔弩张起来,来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
“关你什么事啊?”拦住沉怡菡的男生脚步一横,双手插袋,眯起眼睛看着他。
“陈叹樵,你忍一忍啊!”
陈蜜垫着脚尖,帮陈叹樵吹了半天,对方的泪却是越流越多,声音咬牙切齿,“陈蜜!你别吹了,越吹越痛!”
对方叁个人,他们也是叁个人。可现在陈蜜垫着脚,扯陈叹樵的脖子要帮他吹眼睛,陈叹樵被她姐吹得不停地流泪,只剩下高个子男生一人,有点后院着火、自顾不暇的感觉。
“哇,语气这么冲?”高个子男生挑眉,笑着看向对方。
沉怡菡还站在原地。
“陈蜜!”陈叹樵气得叫出声,把对方的手从自己脸上拍开,仰起头不停地压着眼角,泪水哗哗往下流。
“陈蜜?”那叁个高年级男生朝这里看来,“一班的那个陈蜜?”
沉怡菡看见刚刚气势最凶的那个男生,在听见陈蜜名字的一瞬间,耳朵噌一下红了。
“秦望,你和他们废话什么啊?”陈蜜热脸贴了冷屁股,不再帮她弟吹眼睛了。
她看向还在站在原地的沉怡菡,走上前,跨过那个男生,一把将沉怡菡拉了过来,转头看向秦望:“拿出来你的……那个。”
陈蜜朝他眨眨眼。
原来那个高个子男生叫秦望,沉怡菡看过去,秦望正好低头看陈蜜,皱着眉表示不赞同,嘴角却在笑,“这不太好吧?”
说着,就把纪律检查表拿了出来。
陈蜜探头,看了一眼对方的胸牌,熟练地报上叁串学号。
“操,学生会的!”
“……”
“走吧走吧,真他妈晦气!”
朋友拉他,耳朵红的男生走一步一回头,“他是你朋友啊?”这话是冲着陈蜜说的,指的却是秦望。
陈叹樵站在他们身后揉眼睛,闻声突然抬头。
“关你什么事!”陈蜜瞪了他一眼,把话原样奉还。
“男朋友啊?”男生看着陈蜜,不死心地皱起眉头。
秦望咋舌,顺手就把胳膊搭在了陈蜜肩膀上,一脸“你拿我怎样”的表情。
沉怡菡的手被陈蜜握在腰侧,她一抬头,看见陈叹樵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了,目光落在陈蜜肩上,嘴角沉下来,一脸不开心。
但秦望倒是挺开心的,“羡慕吗?”
“操!”学生会带头谈恋爱,男生低骂一句,狠狠盯了一眼秦望,“有种放学别走!”
陈蜜隔空踹了他一脚,“有病!”
“你比学生会的名号有用多了。”秦望把胳膊收回来,看向男生的背影,突然反应过来,“哎?他是不是隔壁班,追你追到级部主任办公室的那个?”
“听说上学期打群架差点被退学,完蛋了陈蜜,完了完了完了,我要挨揍了。”
陈蜜白了他一眼,“怕什么,不还有我弟吗,让叹樵揍他……哎陈叹樵!你眼怎么样了,让姐姐看看,别磨瞎了变成独眼龙!”
陈蜜放开手,转身又去看陈叹樵。陈叹樵连着后退,“陈蜜你有完没完,眼没瞎都要被你弄瞎了!”
“哎呀,给姐姐看看嘛!”
秦望似乎对陈蜜的死缠烂打见怪不怪,他朝沉怡菡打招呼,“你好,我叫秦望,是陈蜜的同桌。”
说罢又解释道:“我们是来给陈叹樵送钥匙的,一会就走。”
“你好,我是沉怡菡。”
秦望点头,笑道:“嗯,你在我们部很有名。”
沉怡菡抿嘴,苦笑了一下,“不是什么好事情。”
秦望却不同意她的说法,“被人喜欢是一种祝福。”
“在学校里他们是不敢把你怎么样的,下次如果觉得不舒服,直接拒绝对方,进教室。”秦望指了指陈蜜,沉怡菡也顺着看过去,对方已经捉住陈叹樵了,正拿着手帕帮他挑睫毛。
“屡试不爽。”秦望道。
沉怡菡点头,摸着耳朵说谢谢。她手上全是粉笔末,蹭了不少在耳朵上。
秦望摆手说没关系,说罢退到栏杆旁,架起胳膊,在一旁等陈蜜。晚霞落在教学楼的背面,天空分成两种颜色,少年身后是一片靛蓝。
他朝陈蜜喊,“快点啊陈蜜,第二节晚自习要迟到了!”
“哎呀急什么!今天查纪律的不是你吗,你别记我名就好了嘛!”
“……陈蜜,再给你一分钟。”
“好了好了。”她摆手,捧起来陈叹樵的脸,“还磨不磨?”
陈叹樵从鼻底哼出一口气,把陈蜜的手拍开。左眼红红的,睫毛全被打湿了,又密又长。
陈蜜:“你连声谢谢都不给姐姐说!”
秦望嗤笑,从栏杆上直起身子,“你弟弟的眼都快被你戳瞎了。”
陈蜜:“你胡说,睫毛进眼里,就是要挑出来的,是陈叹樵不配合我。”
要打上课铃了,秦望催陈蜜快走。
陈叹樵揉了揉眼,看向他,身高不比对方矮,“你真是陈蜜男朋友啊?”
秦望着急走,看了他一眼,被对方认真的神情搞得想笑,“我是你姐姐的'挡箭牌'。”
陈叹樵有些疑惑地皱眉,秦望笑了笑,并不想费口舌解释,“说来话长,你好奇就自己去问你姐。”
说起来,他也是为了生命安全着想,才进的学生会。
工作又累又遭人白眼,但好歹那些追陈蜜的人看见他的会标后,顶多骂一句,学生会带头谈恋爱啊,真不要脸!陈蜜站在旁边幸灾乐祸,秦望含恨咬牙,陈蜜就从情书下面掏出一盒巧克力贿赂他。
偏偏他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姐夫就免了。”秦望想了想,拍拍陈叹樵的肩,“你应该跟着你姐叫我,恩人。”
陈叹樵皱眉,脸都黑了。
秦望挑了挑眉,似乎在琢磨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抬眼,轻声道:“真有意思。”语气没什么恶意。
“陈小乔,我把钥匙放在你书包里啦,下次再忘拿就揍你屁股!”
陈蜜从教室里大步流星地走出来,路过沉怡菡,伸手帮她拂掉了耳朵上的粉笔灰。
沉怡菡只觉得耳朵尖上一热,对方柔软的手指就离开了。
陈蜜不在意地搓了搓手指,伸手又帮她把头发上的粉末拍掉,一边又扭头对陈叹樵说,“你和怡菡一起走哦,把她送到家门口。”
她记得沉怡菡,小时候跟着陈父去警局,偶尔能看见。
陈叹樵说,“好。”
沉怡菡摸了一下头发,想对陈蜜说谢谢,心里有些高兴,还想问她,你还记得我呀。可对面教学楼的铃声响了,陈蜜和秦望尖叫一声拔腿就跑,她连衣角都没抓住。
太阳落下去,天色变得更蓝了。沉怡菡趴在栏杆上,看见那两个人跑过空旷的校园广场,鼓起的校服像一对翅膀。
她扭头,发现陈叹樵也在看他们,睫毛湿漉漉的。她摸了摸自己的睫毛,反应过来后,低头看向手指,忍不住微笑。
又沾上粉笔末了。
这些事情陈蜜都不记得了,那天的云蓝得像倒灌的海水,陈蜜从一栋楼抛向另一栋楼,海水好像要从天上飞冲下来,她的心脏在咚咚乱跳。
但这些对陈蜜而言,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放学,回家,等待第二天。
沉怡菡拿起来她迭的第一个千纸鹤,捏着那个胖乎乎的鹅头。
像在那个独一无二的傍晚里,天色蓝色要塌下来,她因为想要否认不可抑制的心跳而捏紧的手心一样,捏起千纸鹤的头和尾巴。
“飞起来了。”沉怡菡笑,把千纸鹤收进口袋里,“你看,你也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