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忙碌的周一。
沉枝一早要处理堆积成小丘的报表单子,一头扎进了办公室里,几乎再没出过门。
基地里的工作人员各个忙得脚不沾地,只有于屹还称得上是个闲人。
他去了附近的花鸟市场。
依旧是上次那户卖桔梗给他的人家,喜着面迎上来:“哎呦,老板,您发财。”
“今儿瞧个什么花儿?”
“上次你推荐的桔梗…”于屹拧着眉头,在老板期冀着险些脱口而出“那再来一束?”的目光打断。
“不行,得再换一样。”
但他嫌茉莉太寡、百合过淡、蜀葵太艳、月季过妖,等挨个批评了个通,眼神一转,倒看上了店家摆在柜台的向日葵。
亮堂堂的,挤在一处像几个小太阳。
人精的目光追过去,直夸有眼光,“又能磕瓜子又好看。”
于屹眉一挑,像是体会到了幽默。
“那就它了。”
向日葵花姿坦荡,明亮的几杆子奋力挺直腰肢,趴窝在男人怀里的模样骄矜又自傲,衬得花瓣抵着的冷硬下颚线都软和了几分。
外勤的工人相觑了一眼,眼睁睁地看着于屹进了办公主楼。
电梯承载着心事情意,磨花了的一方小屏上,数字跃至“13”。
他敲响了廊道最北边、办公室的门。
那扇只在夜里就着灯光观察过的窗户,连具体究竟指向哪间门牌,都是楼下的安保临时透露。
他一次都没来过。
于屹俩指腹揉了揉嘴角,尽量让自己笑容的幅度显得柔和,揣着一肚子事先预演好的措辞和举止,轻轻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请进。”
迟疑又拘谨,是个男人的声音。
于屹笑容僵在脸上,他明显地察觉到后背肌肉绷紧,撕扯着许久没活动的身体微微酸痛。
忘记问那店主了——
向日葵的花杆子,抽人疼吗?
—
沉枝去给新来的实习生拿公章去了。
她醉酒那日,本就随手拉了个壮丁去云池农业合作基地,哪成想当天耽误了不少功夫不说,这个叫“谢昱”的小伙子又刚拿到驾照不久,难为他开了许久,到基地时脚都有些哆嗦。
原先拟定的实习期结束,小年轻为的不过是张轻飘飘的实习证明,却日日龟缩在基地做孙子、低眉顺目,惹人怜爱得紧。
沉枝倒是一直记在心上,今儿刚到时候,字也帮人签了,忙忙地抽出几分空去拿公章。
公章在更上面一层、顶楼办公室左手边的抽屉里。
她习惯性地抽了张反面印着公文的废纸,尝试着盖戳了两下,察觉墨色过浅后又取下红色手柄盖,把印章座顶出,朝下并悬空,四个注油孔注入印油,轻轻晃匀再装入章壳。
耽误了几分钟再回到办公室时,原本敞亮的空间突然多挤了个男人。
谢昱紧张地站直、随着于屹步步紧逼的动作,掌心收紧贴着裤缝,姿势板正。
一个是本科就读动物科学专业、还没毕业的青涩学生,另一个孤身在东非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历经百战,枪林弹雨中挺过性命。
于屹微微抬手——
要是真想做点什么,谢昱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沉枝想也没想地冲进去,背朝着谢昱挡在他面前,一把推开了男人。
窸窣的一声,一巴掌打在了裹着花束的塑纸包装上。
她并没有觉察到自己用了多大力气,但掉了几片金灿花瓣儿的向日葵,在这一声后坠到地上。
花身不轻便,笨重地滚了两圈儿,最后停在沉枝脚尖附近。
气氛瞬间僵住。
身后的谢昱指尖轻轻拉了一下沉枝的衣角。
“于先生…刚刚是想问我,观赏性向日葵结出的瓜子能不能食用。”
动物科学里有一门课,提及遗传变异与生长发育、营养繁殖,涵盖植物、动物和微生物。谢昱最是懂这些。
大多是不能的,空壳较多,一捧花里横竖凑不齐几个。
一颗瘪着肚子、灰扑扑的小瓜子滚了出来。
男人捡起花,塑纸捏得簌簌响。
这间他曾经心心念念想占一隅的办公室,四周都是自己设想过无数次的陈设,他仿佛能透过这些死物,看到沉枝办公时的颦笑举止。
“你就这么不信我?”
一个刚认识几天的陌生人,她宁愿护着别人,也要将他往外推。
于屹的声音绷紧暗哑,眼神空茫。
他并没有等到沉枝的答案,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无论怎么运作只有身体里老旧的零件发出回响,旁人充耳不闻、只觉他的努力可笑又聒噪。
于屹离开了那间办公室,连带着那束不受欢迎的花,被他亲手塞进了垃圾桶里。
公章还揣在沉枝的兜里,她手肘一动,硬物直向下坠。
面上还是淡淡的,就着谢昱先前送来的实习证明,轻轻印上一戳。
少年瞧不出她的喜怒,但总忧心篓子是自己捅出来的,手指着于屹离开的方向:“于先生他…”
“不用管他。”
她盯着地上被自己踩了一脚的小瓜子:“走就走了。”
谢昱捏着纸张,最后同沉枝说了两句客套话,随即离开——
门在身后带上了。
锁扣对上“咔哒”的一瞬间,沉枝蹲下身子,把小瓜子儿捡了起来。
她就着被自己踩裂的缝隙,腰斩了那挺瘪肚子。
果然是空的。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