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炷香功夫,宅院飞至一片极其阴冷的地方,迅速下降,“砰”的一声巨响,云氏宅院稳稳落在万仞山旁。
夜色迷蒙,小雨停了片刻,继续飘落。
斗篷人解开结界,直接一掌轰飞左侧墙壁,直到这时,洛媱才发现,他们竟在一处断崖边。那山崖下不知是些什么东西,一团团浓重如墨的可怕气息搅动翻涌,时不时发出尖利的怪声。
细雨如愁,阴风阵阵,极为妖邪。
洛媱不明所以,凌渊倒是从周遭情形判断出位置,双眼陡然大睁:“这里是堕天禁?!”
堕天禁又是哪里?
洛媱心下慌张。
她拖延时间,以为斗篷人会将他们带去找那个告知神武令消息的罪魁祸首,可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人!
十几名活死人一动不动。
斗篷怪人变出铁链,将他们栓在一起,像驱赶牲畜一样全部推进魔气蒸腾的深渊。
他状若疯癫,嘶声大吼:“我把整座云氏都搬来了!你们说啊,我要的东西到底在哪里!”
深渊下的黑气像沸水翻滚。
少顷,有不辨男女的声音奸笑着回应,“就在里面,你自己找找呀。”
“究竟在哪里?告诉我确切的位置!”斗篷人咬牙切齿,“不告诉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们吃活人!”
崖下的魔气丝丝缕缕萦绕,传来嘈杂的叹息和哭泣,“你今年已三次问卜了,不要再来了。”
“如果被他发现,我们这些妖魔都会死的……”
“我们不吃活人了。”
“以后也不会再帮你们问卜。”
斗篷人显然极为吃惊,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能的事,“十年之后的问卜也不能吗?”
妖魔们窃窃私语,少顷又古怪地笑起来:“一年后浮云界寿数已尽,哪还有十年呢?”
“你们怎么办?浮云界不复存在,你们也会死!”
斗篷人难以置信,恶劣恐吓。
然而妖魔们完全不怕,全部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我们不会死,那个人说我们功德圆满,即将成佛啦!”
“嘻嘻,我们妖魔竟然也能成佛!”
“嘘。不要跟他说了,散了吧,散了吧……”
斗篷人踉跄上前,伸手在悬崖边打捞,“回来!你们回来!”那些邪魔黑气却好像故意躲避着他,纷纷缩回深渊之下。
凌渊倒也不傻。
结界正好解开,趁斗篷人心神不定,他迅速掏出那张极品传音符,猛然捏碎——
“父亲救我!”
一声大喊,令斗篷人浑身巨震,双手拢袖正欲逃走,却发现那张传音符并未闪动光芒。
凌渊愣了愣,“父亲?”
“父亲救我!”
“父亲!”
灵气不断灌入符箓,父子心血相连的传音符毫无反应。他拼死一搏的求救,成了打草惊蛇的提醒。
斗篷人心弦一松,优哉游哉地来到凌渊跟前,劈手抢走他的传音符。定睛一瞧,登时爆发出一阵揶揄狂笑,“哎哟,怎么堂堂九州盟主给自己儿子的心血传音符,是张假货啊!?”
凌渊蓦然呆住,脸色惨白惊愕又疑惑,“……假的?”
这张符怎么会是假的呢?这可是父亲给他的传音符!
……不对,不对!
被洛媱囚禁的时候,这张传音符被她搜走,在蘑菇森林时,他狠心抛弃她,她将这张符揉成团砸在他脑袋上。
如果这张符箓是假的……
凌渊撑着剑的右手微微颤抖。他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跪坐在地的洛媱。
少女低垂着头,紧紧抿唇。
刘海遮掩了她半张白净的脸,窥不见任何神色。
凌渊想要她一个解释,嗓音迟滞,“媱媱?他为什么说……传音符是假的?”
这一刻,洛媱竟不敢直视他的眼眸。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潇潇小雨骤然滂沱。山崖下翻滚的魔气与空中沉沉乌云混合,雨水飞溅,满目阴霾。
洛媱摆在眼前的难题,终在这时解开了。
她想,她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
“不错,传音符是假的。”
落体抬起姣好的脸,没看一眼凌渊,而是冲着斗篷人平静地叙说:“当初我想修炼,略施小计将凌渊囚禁。本想将他当只炉鼎玩玩儿,不料这蠢货竟然喜欢上了我,对我死心塌地的。你说好笑不好笑?”
雨声太大,凌渊想,他一定是听错了。
可是,看着曾经巧笑倩兮的少女露出冷酷的神色,心口为何如刀绞一样的痛。
斗篷人显然没料到还有这出。
他惊讶地指了指昏迷中的珩央,“那这个呢?”
“也是个蠢货。”
洛媱语气一顿,“一个交予我九州盟信物,一个抢着将腿骨换给我,竟不知道谁更蠢一些。”
事已至此,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她要做对这道题,必然舍弃掉某些东西,真相往往都是残忍的。
面对云氏被灭口的局面,世上不会灯神来救她,自身实力不足的情况下,她只能凭借自己的头脑和三寸不烂之舌。
“所以你给了他一张假传音符?”
“是。”
洛媱轻轻咳嗽,语气却始终从容,“我一直对他多有防备又忌惮。当时他还不喜欢我,万一拿着传音符通风报信九州盟主,我还怎么活?毕竟这样的蠢货,不可能到处都是。”
这话是真的。
她当时真的这样想。
一个根本不熟悉的正道修士,她怎敢给他传音符?真的传音符早被撕碎扔在某个犄角旮旯,随风消逝了。
斗篷人闻言仰头长笑。
他笑得喘不过气,指着洛媱不知说什么好。
尖利的笑声在耳边回荡,凌渊怔怔撑着剑柄,感到一阵迷茫。骤雨急落,他努力想要看清洛媱的表情,却被雨水冲刷的无法睁开眼。
心脏绞疼,疼得他无法喘息。
喉头一甜,竟然是喷出一口血来。
斗篷人笑够了,慢慢走到洛媱跟前,打量了好一会儿。忽而扬手蓄起一道法力,“凌渊和珩央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你真有心机啊。既如此,不管你知不知道神武令,我都留不得你。”
“不!你必须留我!”
洛媱昂头,毅然决然地说:“只有我才能帮你。”
斗篷人又是一声轻笑,“就凭你?”
“对,凭我。”
生死存亡之际,洛媱愈发镇定。她席地而坐,沉声道:“那些活死人都是各大门派的修士,相思屿已毁,无人再为你背黑锅。常在河边走,你炼制活死人迟早会被发现,但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相思屿背不了的黑锅可以让九州盟来背。”
斗篷人被勾起兴趣,“怎讲?”
“传出谣言,九州盟主闭关修炼邪术,失踪的修士其实被九州盟主炼成了活死人。”
斗篷人想也不想便否决了,“他们不会信的。”
“有证人就一定会信。”
洛媱目光终于落在撑剑单膝而跪的凌渊身上,堪比数九寒冬的冷漠,“有什么会比自己的儿子出来指证,更令人信服呢?”
斗篷人嗤笑:“这小子轴得很,怎么可能出来污蔑他父亲。”
“炼成活死人。”
“……什么?”
“把凌渊炼成活死人,为你所操控的傀儡。”
斗篷人显然没想过这条野路子。
天下间谁敢招惹九州盟,更别提直接将九州盟主的儿子炼成活死人。太大胆了!
但想到凌晋沧会因此遭受沉重一击,斗篷人又格外兴奋,他问:“这计策是不错,但是我也不能留你。你知道太多事了,留不得。”
“前辈高高在上,杀我如蝼蚁,难道还害怕我一个毫无修为的废物吗?”洛媱不疾不徐,继续周旋,“更何况,我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云氏在浮云界排不上名号,但在辰州本地小有名气,一夜之间被灭门也不算小事情,不如留我一命作证人。”
斗篷人左手指腹摩挲,“嗯?什么证人?”
洛媱指了指杂物间苏漫遮冰冷的尸体,“我会指认凌渊觊觎云氏宝物,杀我兄长母亲。他一个活死人,还不是任我们捏造?趁着九州盟主尚未出关,坐实九州盟心术不正,等他出关大局已定,纵然修为盖世,难道他一人还敢杀天下人吗?九州盟背负骂名,失去人心,迟早分崩离析,这块肥肉岂不是尽由你吞下。”
斗篷人明知故问:“什么叫由我吞下?”
“九州盟独大百年,三门之首的神虚门一直被压在九州盟的光环下。我这一箭三雕之计,正好解决了神虚门的难题,”洛媱明亮的眸子定定盯着斗篷人,一字字咬重音节,“难道你不想试试吗?白掌门!”
此话一出,斗篷人身上的气息骤然暴虐,四周雨水都在他脚下疯狂跳动。
他摩挲指腹的动作顿住,阴森开口:“你叫我什么?”
洛媱眼神讽刺地扫过他左手,微微莞尔:“白掌门,别故意装左撇子了,不伦不类,更容易被看出破绽。”
一霎的沉默后,对方再次仰头发出大笑。
“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抬手一抹,隐匿法术除去,露出秀气俊雅的真实面孔,下巴格外的尖,嘴唇不画而红。
暗沉沉的黑色斗篷让他少了三分风光霁月,多了七分阴柔。
白柳相负手而立,轻声喟叹:“本掌门这么多年第一次被识破,还是个没有修为的丫头片子。你说说,怎么看出来的?”
他卸下伪装,声音也不似此前沙哑,十分清润。
“能有这番修为的,除了四大泰斗,我想不出其他人。”洛媱口若悬河,“九州盟主在闭关,而我与抱朴道人有过一面之缘,与你气质大相径庭;帝君龙玺是左撇子,可如果真的是他,又怎么暴露出这个鲜明的特点?白掌门想误导别人你是龙玺,却千虑一失。”
说白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再者机会五五开,洛媱有一半的运气押中。
白柳相意识到这点,轻摸着尖削的下巴,“看来以后还得小心为上,不能给龙玺泼脏水了。”
“为何要给龙玺泼脏水?白掌门应该趁此时机拉拢御京郡,合力扳倒九州盟。”
洛媱一眼看透本质,这也出乎白柳相的意料。
他道:“龙玺确实想法与我相同。这天下之势,九州盟已独占鳌头太久太久。皆为浮云泰斗,为何名利光环全被姓凌的剥夺?我与龙玺比之他不差!”
正因为有这层原因,白柳相在看到珩央之时才没有直接下杀手。
洛媱看似从容不迫,其实一颗心快吊到嗓子眼儿。
“神武令现在拿不出来,但它肯定在云氏。只要我在的一天,云氏的大门永远为白掌门敞开。再者,我还有一个姐姐下落不明,找到她,或许可以问出神武令的消息……”洛媱转身,直接朝白柳相俯首,“云洛媱愿为白掌门肝脑涂地!不知白掌门意下如何?”
万籁俱寂,唯雨声嘈切。
洛媱头低到了尘泥里。
她别无选择。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今日一劫逃过,此后修行之路无限坦途。
像是等待了千百年光阴漫长,白柳相终于展颜一笑,啪啪啪抚了三掌,“好极!”
洛媱缓缓抬头,白柳相已递来一只小巧的金碗,碗中的药汁泛着诡异绿色,“喂凌渊喝下。依你计策,将他炼成活死人。”
“是。”
洛媱双手接过碗,直到此时,才真正的与凌渊对视。
雨下太大了。
她拖着灌满雨水的鞋履,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
眯起眼,才能勉强看清。
凌渊酷爱穿着如翠竹般的青衫,与碧月秋光剑同色。他单膝跪地,固执撑着剑,浑身笼着一层雨水敲击的雾汽。
他脸色惨白,握着剑柄的手指不停颤抖。
洛媱心底微寒。
她总觉得重伤的凌渊,会因为太愤怒暴起狠狠捅她一剑。
“喝了吧。”
洛媱蹲在他身前,将碗往他身前递了一递。
凌渊不解。
闪电撕扯夜空,将堕天禁天地照亮。伴随着一道道轰隆隆的雷声,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骗他呢?
她要的他都可以给她啊。
她想利用他修炼,他知道,等结成道侣之后,她就可以正大光明用他来修炼了。
他不介意的。
他知道她向来聪明,可是……可是她为什么要给白柳相献如此阴险的计策?
一字一句,将他心窝都给戳烂了,洞开无数窟窿,呼呼灌入冰冷的风。
炸雷声仿佛从头顶滚过,震耳欲聋。大片大片的雨砸落,将对峙的二人淋了个全身湿透。
“……不要伤害珩央。”凌渊祈求。
洛媱凝视着他,“嗯,喝吧。”
他们现在打不过白柳相。
这是此刻唯一能给出的正确答案。
凌渊很好。
凌渊最好了。
但她不在乎。
她心中蓬勃的野心从未更改,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莫说牺牲一个凌渊,十个百个凌渊,都是她问鼎仙路的垫脚石而已。
只是当活死人,又不是完全死了。
等她到了元婴期,可以绘制唤生符,躯体还在,她就有办法将他的魂魄召回来。
“凌渊,刚过易折。别做无谓的挣扎了。”
面对洛媱的劝告,凌渊痛到麻木。
他愚蠢,他天真。
他望着她,恨不得将她望穿望透,凄然地问:“假的吗?你说喜欢我的话那些话。”
“你流的眼泪,每一滴,也是假的?”
“你的心,可曾真正地为我跳动过一次?”
洛媱不语。
身后的白柳相还在虎视眈眈,她端着碗,逼迫他喝下,“不要说这些了,喝掉它。喝掉它,就不会痛苦。”
得到这样的答复,凌渊痛到摧心剖肝。
他按住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些痛楚。随即控制不住地笑起来,极其失望,“你从未真正的想了解我。”
“你们想利用我去抹黑九州盟声誉,污蔑我父亲。”
“这怎么可能?”
他跪在雨中,俊朗的脸苍白如纸,发丝凌乱的垂在鬓角,眼尾泛红,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可怜困兽。
洛媱心底酸涩。
罢了。反正这一生,恨她的人太多太多,不缺这一个。
洛媱平静地捋了捋贴在脸侧湿漉漉的发丝,声音没什么起伏,“后悔了吗?”
凌渊垂下湿漉漉的眼睫,慢慢地摇头。
“衾影无惭,问心无悔。”
要怎么说呢?
一开始,他好讨厌她,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可恶狡诈的女子。可在蘑菇森林秘境点点滴滴的相处,他背着她,彼此扶持,一起走过的路,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相拥的温暖是真的,缠绵的欢愉是真的,无数次怦然心动全是真的……
所以,怎么会后悔?
二十年来,他一直被幸福包围。
年少结丹,天纵奇才,惊才绝艳,不识愁滋味。
直到遇见洛媱。
她曾说,云谢于风,花谢于雨,而她还谢谢遇见自己。
如今想来,凌渊满心惆怅,举目四顾,暴雨瓢泼的夜如墨莽苍。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的父亲,一生盖世功名白璧无瑕,他绝不会成为他的污点。
凌渊抬起握紧了剑柄,忍着泪喑哑地重复:“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只是,洛媱……我不要再和你相遇了,”电光火石间,他用尽全身力气倏然引剑自刎。狭长的剑刃映照着那眸中一抹决绝,血花飞溅——
“来世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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