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娉婷有意无意,再次经过了连接高二、高叁两栋教学楼的廊道。宣传栏上一则校园新闻吸引了她的视线,占据了半版篇幅的戏装照片,是《霸王别姬》中虞姬的扮相。
《霸王别姬》是邓娉婷最喜欢的电影。
她忍不住驻足仔细阅读那篇报道,原来是高二一名同学在戏曲比赛中获得一等奖,这种“为校争光”的事迹,当然值得校方大书特书。只是报道中遣词造句的方式,能看得出记者对获奖者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丝鄙夷。
邓娉婷皱皱眉,不喜欢这种夹带私货的价值判断,仿佛采访者一边捏着鼻子一边违心地说出赞美的话,让人觉得别扭极了。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她瞥到了报道结尾处一方蓝底的证件照,即使在那么死亡的打光和摄影技术下,仍然能看得出精致的眉眼和一张雌雄莫辨的脸。
是那个受到霸凌的美少年。
原来你的名字是“晏孜”啊。
晏孜在超市买了四颗鸡蛋,自从白煮蛋大法被证实在消肿上大有奇效后,他就爱上了这种食物。
他喜欢白煮蛋煮老之后,蛋清凝固得扎实,蛋黄沙沙的难以下咽的口感。
走出超市的时候,他迎面遇到了邓娉婷。
晏孜小心地把鸡蛋举到脸边,然后向邓娉婷忐忑地挥了挥手:“嗨!”
原本以为会迎来对方惊讶的神色和问询的眼神,结果邓娉婷却笑了起来:“又见面了。”
晏孜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用鸡蛋提醒对方的动作蠢极了,邓娉婷顺理成章地接过鸡蛋:“你是特意来买鸡蛋还我的吗,晏孜?”
这回轮到晏孜惊讶了:“我是买来自己吃的。”
晏孜再次造访邓娉婷的小屋。
“上次来还拎着水果,这次来,拎着给自己买的鸡蛋。”邓娉婷打趣他。
“上次来迫不得已,这次来盛情难却。”晏孜大大咧咧往沙发上一坐,尾音拖出了几分咏叹的味道。
邓娉婷终于意识到,他有一副婉转的好嗓子。
“你有没有觉得那个记者对你有偏见?”她不吐不快。
“有啊,大部分人都这样。”晏孜不以为意,“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挨揍?”
“可是这不是你挨揍的理由。”邓娉婷想到了自己,红了眼眶,和别人不一样,不代表着就该接受别人的冷眼和嘲讽。
“我无力改变环境,也不想改变自己,所以只能暂时接受现实。”晏孜耸耸肩。
“那你为什么不去专门的戏曲学校?生活在同类人中间会不会好一些?”
“就算成了角儿,这种偏见一样无所不在。”
“可是反串本来就是戏曲表演中很常见的现象。”
“可惜我不是反串。”晏孜认真地看着邓娉婷,“我觉得我就是虞姬。”
“我认为我是女孩。”晏孜进一步解释道。
“生理性别、心理性别、社会性别只要有一个不一致,就会被视为异类。他们总说我‘娘’,但是我就是按照自己的心理性别在生活而已。”
邓娉婷之前只接触过同性恋人群,晏孜说的话,超出了她的认知。
“那你喜欢男生吗?”
“我喜欢女生,同时我自认为女生。”
“那你属于女同性恋?”邓娉婷被绕晕了。
“为什么一定要属于某一个群体呢?”晏孜反问道,“我性别女,爱好女,仅此而已。”
邓娉婷想到了《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
两人一起重温了一遍《霸王别姬》。
“如果一定要给一个定义,我这种类型,被称为‘酷儿’,queer。”
“LGBT中没有Q哇?”
“勉强和T扯得上关系吧,transgender,跨性别者,但总体来说,酷儿这个群体,拒绝归类,拒绝被主流文化收编。”
“那程蝶衣呢?他是作为虞姬爱上了霸王,还是作为蝶衣爱上了师哥?”
“那你觉得段小楼爱程蝶衣吗?”
“在文革那个揭发批斗的场景里,段小楼一直追问程蝶衣和袁世卿‘有没有’,感觉他是嫉妒的,作为情人的嫉妒,我想他是爱程蝶衣的。”
“段小楼就是被异性恋父权体制规训下的一个普通人,他就算爱程蝶衣,他自己也不会接受,所以他一定会娶菊仙,这样才合情合理。”
“你是说,有些人,没来得及发现自己的一些倾向,或者不敢承认自己的取向,就被迫成了异性恋?”
“随大流,永远是安全的。”晏孜意味深长地看了邓娉婷一眼。
邓娉婷想到了自己被教导的“乖乖女”之路——童年时的芭比娃娃,少女时的粉色连衣裙,还有那一句句“女孩子适合读文科”“女孩子要找个稳定的工作,当老师公务员最好了”“女孩子不能轻易上床”......
还有那句最刺耳的“女孩子不如男孩子有后劲”。
这些来自亲朋长辈的看似“为你好”的教导,每一句都在形塑她作为一个“第二性”的存在。
邓娉婷就算纵情声色时,心里总有一丝惴惴不安,觉得自己是一个反叛者。
她的前半生,致力于做一个人人称羡的“好女孩”,在这条“康庄大道”上急转弯后,又在所谓“坏女孩”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却忘了,她在是一个“女孩”之前,先是一个“人”。
最初邓娉婷努力塑造自己去符合“父权”的理想,在这条路上幡然醒悟之后,她又拼命去迎合男性凝视。
邓娉婷以为,这样自己,就能获得“爱”。
她始终把自己当作了一个客体。
现在晏孜告诉她,“性别”本就没有所谓的原始文本存在,性别是后天建构的产物,在一次又一次的“规范”中,逐渐形成了“男”与“女”。而在这个规范之中,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你就会陷入无边的审判——因为你不符合“大多数”。
大多数,就一定代表正确吗?
我们的人生,一定要符合“正确”吗?
对于程蝶衣而言,他并不是由于“入戏太深”,才认同自己为女子,才爱上段小楼的。他扮演虞姬、扮演杨贵妃、扮演杜丽娘,在层层油彩下,巩固了自己的身份认同,同时也遮蔽了自己爱而不得的极度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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