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堂弟来办公室的时候,程望雪瞟了一眼窗外压抑的灰色。
春天的雨,一般会与“润物细无声”这种柔和滋润的感觉联系起来吧。
但其实在这座城市,惊蛰过后,几乎年年有春雷。
潮湿的水气与强烈的太阳辐射相遇,带来冷暖空气的激烈对峙,叁月暴雨也是可能的。
她的心绪和空中的氛围一样烦乱阴沉,和小时候被迫离开妈妈、多年前突然失去学姐时一样的感觉。
从日本回来的当天,她就联系了一家安全顾问公司,雇人暗中护着林曜。
然而没过几天,表姐罗芸就把一迭从不远处监视林曜而拍的照片摔在她的桌上。
“你真的以为,这么简单就可以保护你的小情人吗?”罗芸的脸上带着嘲笑,向她说明了不管找什么保镖公司,她的“家人”都可以迅速以更大的权力和更强的财力使之转换效力的对象,而她那些所谓的保护措施,都会沦为徒劳。
并且还再次向她奉上最为方便的捷径:接受联姻,然后外面有几个小情人,也没人会管她。
她当然不会接受。
他们不在乎林曜,在乎的只是她不再愿意继续乖乖地做他们的傀儡。
为了林曜的安全,在她能彻底解决这件事情前,还是不见面的好。
毕竟她还算是个重要的傀儡,是个可以维持整个系统运转的好工具,是这个庞大但内在已被蛀虫啃食过的家族企业不错的门面。
所以只要暂时不做会进一步激怒那些人的事情,林曜就不会有危险。
但基于同样的原因,就算她现在愿意放弃和这个“家”有关的一切利益,恐怕那些人也依然不会放她和林曜过自己的日子。
一旦她违背他们的意志,离开这个家族,以那些人的丧尽天良,一定会用尽影响力,让她得不到任何像样的工作。
更何况,林曜是个很美好的人,但如果让林曜来养家,恐怕……
她们是仙女吗?可以不吃不喝吗?可以靠吃空气来度日吗?
林曜说过,喜欢她的渊博学识、文学素养、艺术才华,喜欢她做什么都看起来很优雅。
要持有这些,固然必需的只是一颗有追求的心和一个够趣味的头脑;然而如果没有锦衣玉食、金块珠砾的生活方式来做些精致的堆砌,纵使花朝月夕,她还能有自信会依然以优雅的姿态来欣赏这一切吗?
金钱确实没那么重要,但从现实的角度,无法轻言舍弃。
而且如果她可以为两人未来的生活提供优渥的物质条件,为什么要放弃?
既然如此,唯一的出路就是不再做傀儡,而做能够凌驾于那些人之上的人。
目前的形势,“母亲”和罗芸他们那一派,掌控着绝对的权力;父亲家的那些人,连同她自己,都处于下风。
过去她对这种无聊的斗争毫无兴趣,而如今她一旦偷偷释放出野心的气息,早已不满罗家人趾高气扬腔调的堂弟,就自动送上门来,说掌握了可以让那些人败下阵来的线索,希望能与她共同商讨。
如果是以前,程望雪会请心腹杨承梁一起参与所有核心的计谋。但他和男友进展非常迅速,最近一直是国内和法国两边跑的状态。程望雪清楚,她自己的事情不应该太麻烦已经快要进入家庭生活的好朋友了。
手机震动了几下,程望雪低头一看,这才想起这几天既为了正常的忙碌工作,又因为背地里要进行的筹划,晚回了恋人信息。
匆匆回复了几句,因为不安本能地想嘱咐林曜注意安全,又不合时宜地提起了未来也许要谈些“重要的事情”。但消息发出的那一刻,她立即后悔了。
林曜连自己已经再叁保证过会没问题的体检这件事,都还依然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如果要告诉她家里这些更要命的纠缠,她岂不更要像只受惊的小鹿,慌乱地上蹿下跳?
最怕就是到时候又来那套“会成为她的负担”,然后以“为了她好”之类的借口强行和她分手之类的。
毕竟连程望雪自己都曾经短暂考虑过“为了不让林曜受到伤害而分手”这件事。
门口传来几记闷闷的敲门声,堂弟带着一脸狡黠的得意,进了办公室。
程望雪拒绝了恋人的语音请求,说了要忙,就开始了正事。
“你知道罗芸最近在四处借钱吗?”
程望雪摇了摇头,示意堂弟继续。
“都到了背地里向我的人借钱的地步了。于是我就仔细查了一下。原来她那没用的Alpha夫婿,在欧洲的那几年,不但赌到拿公司的钱去填坑,还和控制赌场的当地黑帮扯上了关系。”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即使堂弟讲得眉飞色舞,程望雪也从中嗅出了一丝不妙。
“当时他不够还钱的时候,还拿公款去给黑帮放高利贷。而且即使这样,他的欠款也到今天都没还清。现在黑帮那边要他马上还清,否则就要公开他曾经和他们合作非法放贷的事情。罗芸和你妈都正愁着呢。”
果然是出乎意料的糟糕。程望雪正欲开口,堂弟兴奋地提出幼稚的建议。
“要我说,不等他们还清钱,我们就找媒体把这件事情捅出来。有了这种丑闻,到时候他肯定下台,而且不光他,连罗芸和你的假妈都会很难翻身。”
程望雪顿时明白了当初罗芸说的“鱼死网破”是什么意思。
其实官、商、匪勾结,从来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她自己平时虽不屑去做,但知道要保持完全干净,是不可能得来他人奋斗一生都难以望其项背的财富的。
某种程度上,她因属于这个家族,享受着灯红酒绿,而带着原罪。
审视了一秒自己财富的不道德性后,她又立刻恢复了逻辑的分析。
就算没有罗芸的窝囊丈夫,互相勾结这点可能也会有,可是一旦集团在台面上与黑帮直接发生了联系,这种非法勾当会无法避免地引来当地政府正式的调查甚至制裁,整个公司上上下下那些人到底有多脏,她其实也不知道,根本没法控制。
即使这只被认定为个人的非法行为,让当地消费者知道原来这家外国公司和扰乱他们社会治安的无耻之徒公然合作,未来在欧洲的名誉和市场,也许会受到致命的打击,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她有些惊讶于年纪也不小了的堂弟竟然如此轻率和拎不清,现在可不是只管幸灾乐祸的时候:“第一,这种事情一旦公开,欧洲分部会被当地政府盯上。我们在那里,还没有建立起足够可靠的关系。欧洲市场会受到的威胁对整个公司而言,也会是伤筋动骨的大问题,到时候就算罗芸他们会失势,留给你我的也是个烂摊子。
“第二,如果连我‘母亲’都已经参与这件事,你觉得以她的资产,会还不清欠的赌债,还为这烦恼?
“第叁,这种无下限的黑帮,要的只是榨取利益,把这件事情曝光应该对他们没有实际的好处。他们到底要什么,恐怕没那么简单。要么就是真的被惹到了,那给钱都堵不住他们;要么就是他们想要的不止这点钱,具体还贪图些我们的什么,就必须搞清。”
堂弟却一副“实在忍受不了罗芸他们,就算现在公开,公司一时受损,过段时间等风头过了也一定可以再恢复”的意气用事。
这种饮鸩止渴,长远上会带来不可估计风险的冒然做法,程望雪并不赞同。
更何况这也不能满足她的诉求。如果突然公布了这件事,‘母亲’和罗芸她们一倒台,到时候狗急跳墙,做些无法预料的事情报复性伤害林曜,也不是没可能。
而意识到自己所代表财富的罪恶性质的程望雪,又隐隐担心起,如果公司有大问题,免不了大面积裁员,万一因此给某些人的人生带来较大的负面影响……
她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这种想法,对她这个不愿放弃财富带来的特权好处的人来说,真是假惺惺的道貌岸然。
但她还是在乎的。
于是又用利益的劝说暂时稳住堂弟。
不过这不代表,她什么都不会做。在这个节骨眼上得到这样的线索,如何加以利用,确实是个好问题。
可以做到的。
目送堂弟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她这样给自己鼓劲。
一声春雷在气压层中炸开,爆裂的噪音透过那平时隔音效果良好的落地窗,传进了程望雪的耳中。
她转头一看,一片模糊中,整个城市被春日的暴风雨所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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