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老太太记性出了名的好,虽然林宁山的人和脸都对不上号,但她记得林宁山这个人,记得他长得很高,总是闷头干活儿,还知道他回城后很有出息。
明蕙让母亲把东西收了,明老太太也有一双大手,她这些年没去地里干活儿,比中年时白了许多,很适合戴红的金的。明老太太看着手链,在戴和摘之间犹疑。她想林宁山是看明蕙顺便才来看她的,林宁山在她家没住多长时间,但四年里都在和明蕙一起干活儿,他们当年很要好。平常小辈们送她礼物她都很心安理得的,但这次不行。倒是明蕙让她别客气了,人家的心意,收着就好。
五斗橱上摆着一个老式的大相框,上面挤满了照片,林宁山看见了明蕙,照片里的她站在老太太旁边,穿着蛋青色的连衣裙,头发随意挽着,嘴上带点儿笑,像是配合相机挤出来的。照片里的她大概三十多吧,那时的他在干什么?拿到了终身教职,过上了还算优裕的生活,外人都觉得他很好地融入了当地社会,他讲的笑话能逗得本地人大笑,朋友圈里许多与他不同肤色的人,但他却始终有异乡人之感。这种感觉并不是别人加给他的,完全是他自己的。他的一个旅居国外多年的朋友说,“一个人的底色,是由他的母语决定的”。这句话,他能找到不少反证,但于他自己,却经常验证着这句话的正确性。
照片外的明蕙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呢?结了婚,没生自己的孩子。在乡下有生育能力而选择不生孩子的女性几乎没有。他年轻时读过一些赞美女性的诗,但所有对女性的赞美归根结底都是对母亲的赞美,在乡下,一个不能成为母亲的女人……
明老太太有许多用来聊天的话,比如孩子多大了,男孩儿女孩儿,但当着明蕙的面,她都没有问。她夸林宁山,当年就知道他有出息,现在果然有出息。
林宁山对着明老太太说抱歉,隔了这么多年才来看她,希望她不介意他这么晚才来。
明老太太笑着说:“怎么会?你工作这么忙,还想着来看我。本来是我们该去看你的。这么远,怎么来的?火车还是汽车?你要是不嫌弃,就在这儿多待几天,三楼有现成的屋子,我们现在条件虽然比不了城里,但住得是宽敞多了。今晚别走了,就在这儿吃饭。”明老太太坐在床上,伸手去摸床单下面的钱,她准备一会儿把钱给儿媳,让她张罗下晚饭,不愿意做,去村里饭馆叫几个菜。至于钱呢,就说是明蕙给的,她一边摸钱一边和林宁山客气。
林宁山感谢了明老太太的好意,又说不用麻烦,他前几天就来了,明蕙收留了他,他现在住在明蕙家里。
明蕙听了“收留”二字觉得实在是夸张了。明老太太听了马上笑着问:“是自己来的还是夫妻俩一起来的?”
他从没结过婚,用他们这里的话说,他应该是一个老光棍。
说到“光棍”两个字,林宁山不由笑了。明蕙本来正在接替母亲编蜻蜓,听到这儿手停下了,她竟忘了该怎么编了。
明老太太活了九十岁,还没见过林宁山这样的老光棍,她以前见到的都是没钱娶不上媳妇儿只好孤独终老的。但她毕竟活了九十多岁,见过的事儿太多了,平常还经常听广播,她猜林宁山一定是光顾忙事业了才没结婚,可以她生活和听广播的经验看,一个女的忙工作顾不上结婚生孩子是很有可能的,可男的和女的不一样,男的结婚生孩子是不用费什么劲的,他只要出个人就行了。他或许有什么隐疾,但这个岁数了,有和没有能有什么区别。
她对林宁山说:“这些年竟奔事业了吧,一天到晚想着为社会做贡献,到了我们这儿一定要好好歇一歇,多待些天再走,让明蕙多带你转一转。”
明老太太一直没吃明蕙给她带的快餐,客人不吃,她怎么好意思吃。明蕙怕再耽误着不吃就很难吃了,就把薯饼掰了一小块给林宁山,林宁山领会了明蕙的意思,拿着吃了,明老太太也陪着吃起来。一边吃明老太太一边说起以前的事,说当年明蕙和林宁山多么要好,不像十几岁才见面,像是从小就长在一块儿一起玩到大的,明蕙和她亲兄弟也没这么好。她把自己的衣服给林宁山看针线,说是明蕙给她做的,“这活儿一般人可做不出来,我们明蕙打小就手巧,比她的兄弟都聪明多了,就是没上学……”
明蕙不太爱听这个,觉得东西也送到了,便提出要走。她把编好的蜻蜓放在五斗橱上,林宁山给母亲买的东西保质期长的都放到柜子里,省得占地儿,又对母亲说:“茶叶是给我哥的,您记得给他。”她对林宁山说:“我嫂子正打牌呢,就别影响她赢钱了。”
明老太太听明蕙对林宁山说话,并不是对客人的语气。她没挽留,只是跟林宁山说以后常来,她终于从床单底下摸出了八百块钱,一张张数了,交到明蕙手里:“大老远来看我,还送了我这么多东西,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你替我做个东,请人家好好地吃一顿。”
明蕙这次也没谦让,直接就收了。明老太太要送他们出去,明蕙把她拦在了屋里,“您要把我送出去,我还得把您搀回来,就别费那个劲儿了。”
明蕙的嫂子胡了一把牌,很是高兴,忙着敛钱,同桌有人跟她说:“你家里是不是来人了,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看,准是我们家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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