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避而走之,奈何女子不放。
那两根绸带宛如长了眼睛,又胜在攻击距离甚远,总能先一步堵住去路,时时笼罩住沈墟周身要穴,沈墟如不举剑还击,或被绸带击毙当场,或被点中穴道束手就擒。
如此你来我往缠斗了百十来招,胜负难分,沈墟内力不及她,渐感气息不稳,丹田空虚,再斗下去,难有胜算。
正苦思良计如何脱身,背后忽然传来铮铮琴声。
初时琴韵叮咚,温婉雅致,偶有珠玉跳跃,清脆活泼,犹如风光明媚万里花开,花间彩蝶追逐嬉戏。
沈墟的心神不知不觉被琴音牵引,蓦地念起悬镜峰上那些自由快活的日子,想起与师父对弈烹茶,听师姐畅讲聊斋,抱了踏雪在茅屋廊下看花开雪落。
对面女子似也被琴声吸引,招式渐缓,力势委顿,不知忆起什么美好往事,青白的唇边竟牵起一抹温柔浅笑。
沈墟这才觉出,此女若非愁眉紧锁,阴沉可怖,其实很美。
若说花意浓的美是娇媚含威,她的美则如清辉淡菊,雅人深致。
然好景不长,弹不多久,情致缠绵的琴音倏地高了上去,愈响愈高,跳荡不羁,竟至悲怆激越,直如百鬼怨哭。
沈墟如被铁锤猛砸一击,踏雪横尸廊下,师父师姐双双惨死,自己被逼远走剑阁的景象犹在眼前,心中不禁大恸,气息翻滚,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执剑的手臂已无力抬起,他自知琴音乱意,身子晃了晃勉力站定,开始运功抵御。
再去瞧那名女子,此时已面白如纸,全身打颤,表情忽悲哀忽狠戾,忽怨恨忽爱怜,脸上肌肉抽动,模样可怖至极。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她忽而双臂一振,仰天高歌,血红嫁衣被滚滚真气膨胀鼓荡,猎猎而响。
沈墟看得心惊,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女子恨极怨极,不得排解,脚下施展出轻功,在庭院内四处游走呼号,悲歌不止,倏地她悄然顿住,双袖猛震,红绸齐出。
只听訇然巨响,那棵一人怀抱不止的老槐树竟被她拦腰打断!
“锦郎,锦郎,你好狠的心……!”
她状若疯癫,目如闪电,扭头就朝琴音发散处发足奔去,朝席地而坐垂眸抚琴的玉尽欢奔去,而玉尽欢全然不备!
沈墟大惊,飞身抢上,提剑急护。
眼见致命红绸离玉尽欢的眉间只有寸许,琴音又变,斗转直下,绵绵长长,幽幽远远。
渐渐的,彩蝶相离,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寒风乍起,杀伐止息,呜咽婉转,终于万籁俱寂,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霎时间庭院寂寂,唯见朝霞当空,曙光照地。
沈墟恍然惊醒,只觉脸上微有凉意,抬手去摸,摸到不知何时淌下的眼泪。
红衣女子已收了手,静静立在不远处,呆呆直望东升初阳,泪水涔涔而下。
沈墟方始看清,她身上穿的,竟是绫罗嫁衣。
过不多时,女子缓步而来,朝玉尽欢盈盈一拜,她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玉尽欢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不用谢我,举手之劳而已。”
女子颤悠悠垂落眼睫,又恭敬地拜了拜,而后抬眼看向一旁的沈墟。
沈墟莫名其妙与她酣斗一场,还险些输了送命,有些憷她,是以眼神回避。
女子却款款朝他走来,一双绣着交颈鸳鸯的红色绣花鞋停在面前。
沈墟不得不抬头。
“还我。”女子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
沈墟一脸困惑。
两人谁也不想多说话,僵持而对,直到玉尽欢受不了了,从旁提醒:“簪子。”
沈墟这才醒悟,原来他手里还攥着人家的金簪,连忙双手奉上。
女子接过金簪,徐徐挽起漆黑长发,再三向玉尽欢福了福身子。
就在她转身时,玉尽欢撩拨一下琴弦,“铮”一声,缓缓道:“五月初五,琅琊城少城主大婚。”
女子浑身一震,没回头,也没说一个字,脚下微动,绝裾而去。
现在只剩下沈墟与玉尽欢二人,玉尽欢自怀间掏出一方锦帕,递过来。
沈墟蹙眉:“给我这个做什么?”
“给你擦脸啊,你这又是吐血又是哭的,脸上脏得像个小叫花。”玉尽欢见他傻乎乎的不肯接,索性把帕子直接塞进他手心,“我瞧墟弟也是个顶多愁善感之人,动不动就黯然神伤,欲语泪先流,这帕子为兄就送了你罢,不用还了。”
沈墟面无表情:哦,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两人折腾一宿,皆困倦不已,并肩往回走。
沈墟因昨晚那场误会犹自抹不开脸,瞥眼又瞧见玉尽欢脖子上的一抹血痕,脚步不自觉停下。
“怎么了?”玉尽欢笑吟吟地问。他似乎总是笑吟吟的。
沈墟抬手指指自己颈边相同的位置,支支吾吾:“这里,疼不疼?”
“这里?哪里?哦,这个啊,小伤,不碍事儿,只是……”玉尽欢拿眼睛狂瞟沈墟,“哥哥我酒品不大好,昨儿晚上没做出什么贻笑大方的事儿来让墟弟见笑吧?”
他既然诚心诚意地问了,沈墟也不擅长说谎,如实道:“你把我错认成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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