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洵知他处处忍让,避而不战,当下恼怒更甚,心想自己难道连个瞎子也打不过?
一咬牙,提剑追出。
等他出来,却只见沈墟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来的青藤,借力跃高数尺,越过院墙,又几个起落,迳往后山上窜去。
那背影端的是潇洒蕴藉,轻巧空灵。
常洵汗出如浆,羞愤交加,举目望见院内春花正盛,随风摇曳,似在窃窃私语嘲笑于他,当即状若发狂,挥剑猛斫,直把那些花花草草全都砍了个稀巴烂,才算出了口恶气,扬长而去。
那厢沈墟避而出走,但他毕竟是个瞎子,悬镜峰又地势险绝,摸黑纵出一段距离后便停了下来。
不远处传来一阵淙淙水声,他知道自己无意中来到了后山濯缨泉。
连日不曾梳洗,又被泼了一脸茶水,沈墟向来喜洁,此时只觉全身腌臜,片刻不能忍。于是拄剑而行,依据水声大小一路摸索到泉边。
濯缨泉水温恒定,四季如春,常有剑阁弟子前来沐浴戏水,但眼下正是午时打坐的时候,是以空山寂寂,唯闻鸟语。
水声使人平静。
沈墟仰面而立,清泉击打池面溅起的水珠织成雾帘,逐渐将他笼住其中。天地间一片迷濛,水汽濡湿他的鬓发、眼睫、肌肤,渐渐的,他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抹孩子般纯真的笑容。
他笑的时候,是眼睛先笑。那双眼睛尽管无神,却温柔澄澈,干净极了。笑意缓缓自眼睛里扩散,最后到达他的嘴,如冰封千里一朝融化。
他俯身撩水,阳光洒下的碎金在他指尖跳跃。
那是双修长的手,带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清隽单薄,骨节分明,白如冷玉。
而后他散下发髻,宽衣解带,步入水中。
山风袭来,风里挟着香气。
清甜的,桃花的香气。
濯缨泉边自由生长着野桃树,此值花开烂漫之际,一树绯云,灼灼其华。
花瓣被风鼓吹着,落满山涧,洋洋洒洒铺在潋滟水面,与水中那人四散的乌黑长发缠杂一处,彼此不分。
许是这一池绯色太张扬,太热烈,那张清冷空寂的面靥,竟也被衬出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沈墟于沐浴时也不忘修习生息诀,正集中精神运转内力,尝试着凝气如丝,缓缓冲击眼侧被封的丝竹空穴,忽闻“嗒”一声细微动静。
他身随念动,刹那间出水跃起,执剑一挑,岸边衣物悉数罩回身上。
尚未来得及系上衣带,斜上方有人大笑出声。
“哈哈哈,你这人可当真有趣得紧,又不是什么如花似玉美娇娘,不知遮掩个什么劲?再说,本尊少说也在这树上瞧了有一炷香那么久了,现在才想起来要遮,是不是忒晚了点?”
“是你。”
沈墟一听这雌雄莫辨阴阳怪气的嗓音,就识出来人正是那夺己视力的疯子。
此人内力高深莫测,惯会藏踪敛迹,怪不得在旁偷窥了这么长时间自己也全不知晓。
“正是本尊。看来你对我倒是印象深刻。”疯子大言不惭。
沈墟面色微寒:“阁下看来不光爱做梁上君子,也好充无耻荒淫的登徒子。”
“登徒子?”那人像是头一回听这三个字,饶有趣味地咀嚼一遍,而后连天叫屈起来,“这话怎么来的?本尊不过闲来无事捡一僻静处喝酒,是你自个儿脱光了钻到本尊的眼皮子底下,搔首弄姿,以色.诱人,我一没摸你,二没亲你,三没偷你抢你将你卷进铺盖里,简直坐怀不乱堪比活的柳下惠,到头来你还反咬一口骂本尊荒淫无耻?啧,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
沈墟打小不离悬镜峰,哪里见过这等夹缠不清舌尖嘴利的疯子?潮湿的面上渐渐浮上一层愠色,当下不言不语,举剑便刺。
“嚯,你这是什么暴脾气?说不过就打,打不过硬要打,真难缠!”
那人一面啰啰嗦嗦抱怨着,一面轻巧地避开急速刺来的剑,在树枝上悠然转了个圈,头朝下倒悬下来,与沈墟面对面,近在咫尺。
沈墟看不见他,只觉倏然间一阵甘冽的酒气扑鼻而来,知人已贴至面前,忙疾退数尺。
“喝酒吗?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
一阵清亮激越的水声,沈墟猜测对方在摇晃酒壶。
“剑阁有令,弟子不得饮酒。”
说着,又是一剑刺出。
“哦,我倒忘了,你们名门正派最是臭规矩多,这也不许,那也不准。除了不饮酒,可还有别的什么条令?”
“一戒任意杀生。”
“二戒偷盗淫邪。”
“三戒饮酒妄语。”
每说一戒,沈墟便刺出一剑。长剑矫矢飞舞,窜高伏低,如行云流水,一剑快似一剑,全采攻势。他心知不是对方对手,不管如何防护总是要败,不如就此放开手脚,打他个酣畅淋漓。
但无论他如何劈砍刺削,始终不能近那人方寸之间。
他的剑,再快,也快不过那人鬼魅的步法。
“如此说来,你活到这么大,难道从未破过戒?”那疯子还有余力说话,不喘不吁。
像沈墟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须全力以赴,方能使后招与前招联结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近日以来沈墟虽修练生息诀,内力大增,但此前内伤尚未痊愈,这样持续消耗下去,终究力有不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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