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如若挂念小将军,何必要在这外头吹冷风
范禾从小看着姚润桉长大,与他说这些,他并不觉得是逾矩。
姚润桉望过将军府的大门,敛眼道:若是挂念便能相见,朕何必与他分离三百天。
晏唐抬头看着范禾,给怀里的小崽子喂了一勺子羹汤:给我送这些,还不如去喂猫喂狗。
范禾顺势将点心盒放下,今日也是桂花酥,先前那些陛下尝过,还是将军喜爱的口味。
范公公请回吧,您是陛下身边最贴心的人,来给我送这些,委屈了。
范禾摇了摇头,陛下前来,老奴自然要跟着陛下的。
晏唐动作一顿,他来了?
陛下在将军府外,日日都来。
你叫他进来。
范禾一笑,好。
日日挂念的人,便去见他吧。
姚润桉再次踏入将军府,进了内殿后,望着晏唐怀里的孩子就移不开眼了。
小崽子睁着大眼睛望着他,像是对这个陌生人充满着好奇,嘴里还在吧唧吧唧地嘬着甜羹。
羹汤里有玉米和南瓜,晏唐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木勺,送进小崽子嘴里,被吃进去一半,吐出来一半。粉嫩的小嘴边挂了粘稠的粥,晏唐拿着一个小帕子帮他擦擦干净,动作还有些笨拙。
姚润桉上前半步,声音都放轻了些:他也爱吃甜的吗?
晏唐还没答话呢,怀里的小崽子忽然鼻子一抽,毫无预兆开始哭闹起来。晏唐有些手足无措地哄慰着,笨手笨脚的,小崽子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门外的许老听见声音,正要踏进屋里,便听见姚润桉的声音:我可以抱一抱吗?
屋内静谧片刻,晏唐一言不发,低着头,给小崽子喂了一勺蜜饯,小崽子咂摸两口,水汪汪的眼睛眨巴两下,哭声也止住了。
晏唐将许老叫进来,许老,你把他带去睡觉吧,该是吃饱了。
许老抱着孩子走出去,屋里便只剩下了姚润桉与晏唐二人。
晏唐看着他,轻咬着下唇。
毕竟与他朝夕相处三载,姚润桉甚至知道些晏唐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小动作。
咬着下唇便代表他在厌恶。
晏唐在厌恶他。
茶杯盖刮过陶瓷,说不清这声音是悦耳还是刺耳。
第八章 (上)
晏唐望着他冻得发红的手,依稀记得姚润桉怕冷。
去年下雪时,姚润桉背着他从御花园走到永安宫,他们都很冷,姚润桉却还攥着他的手给他取暖。
那时候,他以为这样便是爱,是一辈子。
屋里的炭火很旺,姚润桉忽然蹲下身,与晏唐平齐视线:怎么瘦了这么多?
晏唐不自觉向后退了退,你以后不要过来了。
天空晕黑,寒风吹拂。竹柏叶随风动。
姚润桉的心口被针尖扎了一下,但他又何惧呢。
在晏唐来之前,他本就是淌在黑夜中不停向前奔忙的洪流。
晏唐将这灰白的画布染就成旖旎多姿。
晏唐,晏唐。
就让风,把过往吹皱。
姚润桉攥住晏唐的手,两双冰凉的手贴在一起,他默默念,不会再放开。
你尝一口试试?何师傅一月前同范公公说,这些日子他便要告老了。
姚润桉自顾自将食盒打开,取出其中的桂花酥,可惜桂花早过季了,虽馨香依旧,却不再是明艳欲滴的鹅黄色。
晏唐无动于衷,他挣开姚润桉的手,真的别再过来了,陛下。
你怪我吗?
晏唐垂下眼,长长睫毛盖住眼睛,像一个小扇子。可明明他还没准备好如何面对他,却非要在此刻面对。
我不想怪你。
姚润桉怔了一下,不是不怪,是不想怪。他想把晏唐抱进怀里,却止在这一步。
晏唐抿唇,两颊显出小小的酒窝。
请回吧,陛下。
姚润桉走之后,屋里灯还亮了许久。许老站在门外,久久没有进去。
知道屋里晏唐喊了一句,说饿了,许老才让上了晚饭。
小将军,家书。许老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纸,递给晏唐。
晏唐接过来,昏黄的灯光在信纸上烧灼。一年一家书,分量千斤重。
他指尖擦过墨痕,寥寥几句,多战事,少寒暄。晏唐心中失意,稔过宣纸,将其对折塞到信封中。
父亲说叫我尽快回蜀地。许老,我们下个月便动身吧。
许老替他倒了一杯茶,茶香氤氲,屋子里炭火快烧没了,冷了不少。
小将军何必自绝期盼呢?
晏唐这时才发现,那盒日日送进来的点心盒终究是留下了。仔细看,点心盒被装饰得很漂亮,把手上还雕刻着双凤呈祥的图案。
他打开点心盒,拿出了一块桂花酥,塞进嘴里。
何师傅做的桂花酥会将糖浆换成蜂蜜,因而沁甜不腻。但这桂花酥却齁甜,尝不到蜂蜜的清香。
姚润桉又骗他。
姚润桉将糖浆过了筛子,洒了几点桂花在上头。
范公公在一旁看着抓心挠肝,陛下,您哪能做这些活儿,交给御膳房的下人就行了。
姚润桉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他们没尝过何师傅做的桂花酥。
而后他舀了一勺糖浆尝了尝,自语道:还是不像。
陛下范禾上前几步,欲言又止。
第八章 (下)
何师傅两月前头风发作,一夜间归西了。晏唐先前最爱吃何师傅做的糕点,说是比永和巷口的桂花酥还要好吃。
以前姚润桉常拿桂花酥哄他,人不一定哄的动,桂花酥却还是会吃。
姚润桉在晏唐满口桂花清香间吻住他,旖旎红晕攀上耳尖。
姚润桉顺势揉一揉他的耳朵,别怪我。
晏唐会撇开头,手里攥着他的衣服,嘴上却说,我才没有。
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何师傅不在了,桂花酥改了味道,晏唐也不会再轻易回拥他。
冬日里天亮的慢,总容易叫人赖在被窝里。晏唐很困倦,昨夜小崽子不知道怎的,半夜哭闹个不停,奶娘也没法子,晏唐手忙脚乱哄了半天才睡着。
此时离他睡觉时也不过两个时辰,许老却敲响了门。许老平常很少晨间喊他,他不比从前,睡梦中总容易醒,也容易梦魇。
晏唐爬起身穿鞋,又套了件大氅,揉揉眼睛才打开门:许老,有何事?
许老看上去有些急,喘着气道:小将军,陛下遇刺,受了伤。
晏唐抵在门框上的手用力得泛了白,他上前一步:受伤严重吗?
晏唐自觉的心跳的很快,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了,直冲着脑门儿。
小将军放心,小伤。方才范公公专门过来,说陛下左肩刮伤了,已无大碍。
离左肩最近的便是心脏。
若是再偏一些
怎会遇刺,禁军和护卫都是干什么吃的?晏唐松开门框,心中惴惴。
范公公前脚刚走,小将军可想入宫看看陛下?
晏唐垂下眼,摇了摇头。
夜晚凉如水,月光在青瓦上结了霜。
宵禁巡逻官兵从宫门前走过,忽然好似看到了一个身影。
什么人?
队长听宫里传来的消息,陛下今日在宣和门前遇刺,今日巡逻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黑影一瞬闪过,看不真切,仿佛只是竹柏摇晃的影子。
到了武啸门前,一排禁军站着把守,把永安宫守得如铁桶一般。
晏唐一袭黑衣刚走到门前,寒光乍现,转眼间已被铁枪指着鼻尖。
何人夜闯武啸门?
守在正门前的人晏唐认识,禁军统领赵策东。晏唐从袖口中掏出一块令牌,朱玉镶面,黄金作底。
赵策东仔细看了一眼,陛下钦赐的通行令牌。抬头再一看,更吃一惊:晏将军?
晏唐攥着袖口,眼神飘忽不定。
陛下叫我来的。
赵策东虽是与他平级,但当今谁不知道,晏唐是晏家最炙手可热的武将,还未及冠就被陛下册封外姓王。此中自然也有晏家的荫佑,但晏唐十岁入军,十五领兵,一骑绝尘踏胡土,赵策东服他。
晏将军请。赵策东抱拳向他致意,收起铁枪。
晏唐踏入武啸门,将令牌放在手中摩挲。
这令牌是三年前姚润桉给他的。
他翻到后院,走到回廊。永和宫庭院中央,一株红梅在暗夜中如火苗般绽放。
在红梅后,回廊中,姚润桉一袭白衣,如同裹挟一身月光,
我想着,若你来了,我这辈子便不会放开你了。
第九章
两人隔着一株雪梅对望,刹那间清透月光照射空廊。
晏唐站着没动,姚润桉绕过回廊走过来,在黑暗中看不真切晏唐的表情。
他走到晏唐身边,又隔着一段距离。雪白的里衣在夜里格外显眼,晏唐放在身侧的手轻轻动了一下,终究转过眼看他。
姚润桉的肩膀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从里面洇出一层薄红,晏唐猜是血。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薄唇也少了几分血色。看上去便有些憔悴了。
晏唐皱了皱眉头,既是受了伤,怎么还在寒冬中乱跑。但他没说话,咬着下唇错开目光。
气氛顿时有些结冰了,回廊中冷风穿过。姚润桉抬手捂住了左肩,面色又苍白几分。
你不在屋里,在那站着做什么?还嫌伤得不够重是吗。
晏唐与他擦肩,自顾自向房里走去。
姚润桉跟上他,看着晏唐明显放缓的脚步,面上多了几分笑意。
我在等你。
前方走着的晏唐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深,里头说不清的情愫暗生。
姚润桉被着一眼看得心口烫,他加快了脚步,肩上的伤被扯得生疼,但他全然不顾:唐唐,你也等等我,我们一起走,好吗?
晏唐忽然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他,喉咙滚动,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地上。
然后呢?你再半路把我丢弃吗。
这句话的语气实际上很平淡,仿佛只是陈述了一句。但姚润桉热烫的心口忽然就被冰住了,冰块噬骨的寒凉传遍了全身。
丢弃。
那般骄傲的晏唐,却用了这两个字。
姚润桉走了两步上前,挨到他的身后:再不会了。
但晏唐没有看他,他推开房门,点了一盏烛灯。暖色的火光透过灯罩,将屋子照得明朗许多。
晏唐用手捏灭了点灯竹签上的火苗,指尖被灼得微微疼痛。
你设的什么护卫?我能一路走到武啸门。若是还有刺客,你的命已然没了。
姚润桉替他关上门,烛光映在他眼底,跳动。
这个场景很熟悉。永安宫里晦暗不明的烛火,紧闭的宫门,晏唐别扭但透露着担心的语气。
仿佛先前这样过了三年都不甚了了,那些柔情的光阴却因为分别而显得格外深刻,钻进了他的迤逦长梦。
他实话实说:因为我在等你过来。
他是多么心机叵测的一个人,他妄想着用自己的伤痛,求某人的心疼。
那时他站在永康宫门前,一只箭离弦射向他,锋利的箭头穿过了他的肩膀。
钻心的疼痛淹没他,他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那一刻的想法确是,这样晏唐会愿意来看他吗。
他知道卑微,知道可笑,但是他真的好想他。
所以在回廊一立就是两个时辰。所以不顾一切将护卫不增反减。
晏唐没有回应他,瞟了一眼他的肩膀,我看看你的伤。
姚润桉乖乖在椅子上坐下,解开衣扣,扯开衣领,边说着:小伤。
伤口确实不大,在锁骨下方,被绷带缠起来。
绷带已然被血染色,淡淡的铁锈味叫晏唐皱了眉。他揭开绷带,看到姚润桉咬得发白得下唇,动作不由得轻了些。
虽说在战场上看过太多惨烈的伤势,看到姚润桉肩膀上的血窟窿,晏唐还是心中打鼓,冷汗布满额头。
他不由得责怪,这要是毒箭你已经出殡了。
没人敢对姚润桉说这种话。但姚润桉却并不觉得不吉利,反而低头浅笑一声。
他望着晏唐低垂的眉眼,好像很久没有离得这么近看过他。
晏唐是下垂眼,平时看着戾气重,很凶。但从上向下看却像是一个小狗,睫毛又细又长,鼻尖有一颗小小的痣。
姚润桉压低了声音:我若死了,你会难过吗?
他看见晏唐纤长的睫毛动了一下,给他换上了绷带,自有人会难过。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范禾的声音,娘娘,陛下说不见外人
本宫是外人?
屋门被推开,晏唐的目光正对上一个华袍女子。
晏唐认识她。她长相艳丽,梳着高高的发髻,眼神略过他时有一瞬惊讶。
姚润桉侧过身瞥向杨织蕊,那一眼让她愣在当场,说话都不利索:陛下臣妾听说您受伤了,心下实在担心。
仅仅是小伤,不必担心。姚润桉站起身,不经意间将晏唐挡在身后。晏将军替朕瞧瞧,你便先回宫吧。
杨织蕊一双巧目中流露出担忧,远山眉轻蹙,却乖乖点了点头:即使如此,臣妾先不打扰。陛下若听听臣妾的话,多加小心,怎会如此呢。她说罢嗔怪地看了姚润桉一眼,又朝着晏唐欠了欠身,退了出去。
屋里又只剩下二人,晏唐笑了一声,会难过的人来了。
其实晏唐自己可能不知,他的笑容有多牵强。像是硬生生从脸上挤出来的。
他实在不擅长伪装。
他的情绪写在脸上。
姚润桉悄悄伸出了他的小指,勾住了晏唐的小指,望着他的眼睛说:可是那支箭射向我的那一刻,我心里想的只有唐唐会不会为我难过。
晏唐抽出被他缠绕的小指,指根滚烫。
第十章
他不想这样的。但是心跳声盖过了周遭喧嚣。他控制不住的想起方才女人的面容,她娇小可人,也很听话。
她也是姚润桉三千两的烟花吗。
姚润桉总是觉得,晏唐有些太沉默了。
他与以前大有不同,若是以前他说什么晏唐接不上来的话,晏唐会骂骂咧咧两句,不像此刻,只有无尽的沉默。
晏唐站起身,用手笼严实衣袍,姚润桉立马坐端正了,你要走吗?
陛下身体安好,末将就不久留了。
晏唐话音未落,姚润桉的手已经扯住他的袖子,但仅仅是转眼,就放开了。
姚润桉站起身,我送送你。
跨过永安宫的正门,晏唐的目光不自觉地望了一眼庭院中一枝独秀的梅树。
这是四年前,他亲手栽下的。在姚润桉寝宫庭院的正中央,栽下了一株梅树。
然而,零落尘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晏唐撩起衣袍,正要踏入雪中,忽然听见身后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他转身望,姚润桉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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