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密密麻麻的雨珠伴随着轰鸣的雷声,一颗颗砸到地上,又溅起污浊的泥水。嫩绿的青草被污水淹没,那一抹鲜艳的颜色挣扎着,却又彻底消失在泥污里。
裴墨一袭黑衣,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斗笠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他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长剑,长剑黑色的剑鞘已然不知所踪,只有雪白的剑身暴露在滂沱的大雨里。剑刃上有暗红色的血,很快又被雨珠冲刷殆尽。
你这贼人!不要再负隅顽抗了!!
一道饱含怒意的声音自冰冷的森林里响起。
裴墨抬眼看去,但见一个青年模样的人拿着剑站在一颗大树下。对方的脸被大雨冲刷得惨白,他的手也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冰冷的雨珠,还是因为这一地的尸体。
整个江湖都已经得到了消息,前来报仇的人只会越来越多!那青年大声道,你倒不如直接死在我剑下,我还能保你一具全尸!!
墨色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又如同黑色的毒蛇一般缭绕在苍白的皮肤上,看起来森冷又恐怖。
裴墨没有说话,只是跨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向那个青年走去。
青年踉跄了一下,眼底里流露出极为明显的恐惧来:我我告诉你你别过来!
我父亲与上一任的武林盟主是至交好友!青年往后退了两步,你若是敢杀我!武林盟不会放过你的!!
裴墨微微倾斜了一下脑袋,一道闪电快速劈了下来,映照出他漆黑眸子里的暗影,像是野兽一般冰冷而毫无感情。
透明的水珠自他下颚滑下,又滴落进黑色的衣裳里,随即消失不见。
那青年退无可退,只得恐惧地闭上眼睛,不敢睁眼去看。
裴墨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一般,只冷漠地向森林深处走去。
雨太大了,滂沱的大雨伴随着轰鸣的雷声,震得人几乎耳鸣,睁眼看去,四周只有昏暗模糊的森林和雨幕。
青年睁开眼发现裴墨没有伤他,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暗色和阴冷,举起自己的剑就要刺向裴墨的后背。
他与裴墨有仇吗?
没有。
只是趁早杀了这个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他就可以扬名立万了。
青年的瞳孔因为兴奋而不断地放大,在昏暗的雨幕和电闪雷鸣中,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剑刺进了对方的背脊。
唔!
血液混杂着雨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滴落。
青年不可置信地低头,却发现对方雪白的剑不知何时已然插进了自己的心脏。这剑的动作迅猛且毫不留情,剑身忽地一转,心脏就十分脆弱地被绞碎了。
雨水快速地冲刷着锋利的剑,又在上面砸出细碎的透明小水珠。被刺目的闪电一照,竟像是上好的剔透宝石一般,惊艳又绝美。
青年的尸体倒了下去。
裴墨头都没回,只沉默地向前走着。
来杀他的人太多了。
一路走过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手上缠绕的绷带沾了血,又被暴雨冲刷着,很快便落进了泥地里。
而苍白修长的手上,那绷带隐藏着的黑色蝎纹就如此突兀地展露了出来。
与五年前相比,这蝎纹显得清晰至极,如同一点点镌刻在人的皮肤上一样,带着极其不详的气息。
穿过森林,在雨幕下走到一块空地时,裴墨身上的伤多了起来。
而森林里又多了许多具尸体。
快!他还活着!!
把他围起来,不能让他跑了!!
结阵!弓箭手呢?!
无数的,密密麻麻的人影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他们有的拿着剑,有的提着刀,也有各种弓箭手和拿着其它武器的人。
人影快速聚拢,把黑衣青年围绕在空地中央。他们脸上的表情肃穆而凝重,像是面临着什么穷凶极恶的猛兽一般。
闷雷惊响,人们的影子在地面上或汇聚或分散。像极了裴墨梦里的那些冤魂,缠绕着,汇聚着,不敢靠近,却也不愿离去。
锋利的剑身轻颤着,发出微鸣声,像是一匹蓄势待发的苍狼一般,等待着撕碎猎物喉咙的那一刻。
裴墨!你杀了这么多人,心中就没有丝毫的愧疚吗?!
有人愤怒地质问着。
裴墨微微抬头,露出了自己那双漆黑的眸子。
周围人惧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冰冷嘶哑的声音在斗笠下响起:有愧。
裴墨抬步向前走去,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的人也跟着向后退去,不敢接近他半分。
只是,你们没有资格。
没有资格来杀他。
他杀的人,不论是大的家族,还是小的百姓,全都被灭了全族。那些带血的名字在他的心里一遍遍咀嚼着,一遍遍反复地浮现着,他一个也没忘记。
除了
他们没有资格,我有。
一道暗哑的声音忽地自前方响起,带着无尽阴狠的意味。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个带着面具的少年正屈膝坐在树上。少年周身气质凛冽,又带着极为明显的煞气,明显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叫人望之就不由地心中一凛。
裴墨就那么淡淡地停下了脚步,表情无悲无喜。颀长的身影被雨幕掩盖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在这片天地里。
与之相对的,少年的气息极为明显,周围带着锋利的煞气,让人一时间分不清楚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杀人魔头。
萧云迟。
裴墨淡淡开口:我等你很久了。
五年前他屠杀萧家时,也不是没有发现失去踪迹的那个孩子。他留在阴影里耐心地等待着,在东方微亮的时候,那个小孩儿回来了。
裴墨淡漠地看着小孩儿脸上的表情由欣喜转为疑惑,又由疑惑转为恐惧,最后变成撕心裂肺的绝望。
裴墨没有杀死这个孩子,反而转身离开了。
五年后,当初那个哭鼻子的小孩儿已然长得这么高了,话语里带着血气和无尽的戾气,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萧云迟勾起唇角,翻身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自己狰狞的像是被火焰烧过的皮肤,眼里渗着寒光:为了杀你,我可是准备太久了。
裴墨翻转手腕,手里的剑随着他的动作甩出一道干净利落的水花。
他淡淡道:来吧。
顾笑庸骑在高大的骏马上,雨水沾湿了他长长的睫毛和黑色的发丝。他的脸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苍白,却越发显得唇色鲜艳。
在昏暗与闪电交织的森林里,顾笑庸如同一只美得惊心动魄的鬼怪,栖息在树荫下的小鸟都忍不住歪头多看了几眼。
驾!!
蹬蹬的马蹄声在轰鸣的雨声里几乎微不可闻。
『是裴墨帮助寒宵他们拉下了皇后。』
『他爆出了自己的身份,现在想来,大半个江湖都得到了这个消息。』
喻雪渊温和的声音犹然在耳旁萦绕:『笑笑,若是你赶得急的话,应该可以去看他最后一面。』
森林里有打斗过的痕迹,即便是这么大的雨,也掩盖不了森林里萦绕的血腥味和死气。无数的尸体倒在血泊里,无人问津。
这些尸体无一例外皆是一剑毙命。
雨水顺着睫毛滑进眼眶里,酸涩又难受。眼眶由于雨水的刺激红了起来,看起来艳丽至极。
顾笑庸死死地皱着眉头。
他早该想到的。
裴墨很少在他面前杀人,就算有,也是蒙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看。
他怎么就忘了,裴墨是用剑的,而江湖上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也是用剑的呢?
驾!!
马奔跑的速度极快,细小的树枝打在脸上,竟划出了一道血痕。
血液被雨水打湿,很快就顺着皮肤流了下去。
前方的打斗声开始清晰起来。
树枝从视野里消失,在轰鸣的雷声中,一黑色的身影如此突兀地显露出来。
无数的箭插在他身上,无数的伤口也在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挥舞着武器盘旋在他四周,时不时就找准他的弱点冲上去划上一道偌大的伤口。
这片空地几乎被血色浸染了,无数的尸体躺在污浊的血泊里。失去了主人的武器插在泥地里,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那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的斗笠不知何时已然掉落在地,露出了那双冷漠漆黑的眸子,此时眸子里不带丝毫的感情。他好像没有思考,手下的动作却干脆而凛冽,一次又一次地逼退了那些想要杀死他的人。
他那把杀人的剑正握在他的左手上。
他的右手废了。
因为一只黑色的蝎子。
顾笑庸当即就要翻身下马冲进战场。
在人影错落中,两双眸子清晰地对上了。
裴墨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眸子忽地柔和起来,又晕染上了轻浅的笑意。
一个人一旦拥有了感情,那就暴露出了自己的弱点。
萧云迟眼底闪过一抹狠意,直直地就冲了上去。
顾笑庸瞳孔骤然一缩:裴墨!!!!!
雨声很大,雷声很大。
在滂沱的雨声中,利剑撕裂皮肤的声音却是那么地清晰。
锋利的剑端浸染了血液,血色混杂着雨水一颗颗地往下掉,又在地面上砸出大大小小的水花。
所有的动作仿佛都停滞了下来。
顾笑庸踉跄了一下,又迅速朝裴墨的方向跑去。
那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眼睛里却是带着笑意的。
他仿佛在说:
你来了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 甜
顾笑庸跑了过去。
冰凉的雨水滑过他的面庞,沾湿了他脸上那一痕被树枝划过的伤,几乎感受不到伤痕传来的细微的痛感。
萧云迟半边脸颊没了面具的遮掩,在雨幕里显得骇人又恐怖。他手里的剑还插在裴墨的胸膛里,正簌簌往下淌着血液。
他显然也看到了奔过来的顾笑庸,下意识就把自己那半张骇人的脸隐藏在阴影里,脸上扬起了如同孩童时那般单纯的笑容:哥哥,我
顾笑庸却直接忽略了他,一下子跪下去把另一个人抱在了怀里。
萧云迟脸上的笑意直直地僵住了。
他有些怔然地低头:哥哥,你,你是不是抱错人了?
他不是手刃了残害他全家的凶手吗?不是消灭了江湖上的大魔头大恶人吗?哥哥为什么不笑着抱抱他,夸夸他啊?
周围的雨太大了,厚重的雨幕倾泻下来,重重地砸在身上。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包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帷幔,叫人怎么也听不清。
顾笑庸把裴墨抱在怀里,好歹没忘了先点住伤口附近的重要穴位。他的眼睛在昏暗的雨里显得有些深,却也掩盖不了深藏其中的无措和茫然:不怕我马上带你回医谷
裴墨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顾笑庸身上,雨幕很凉,他的呼吸却是灼热的:不用来不及了
他杀的人太多,以至于清晰地知道这么重的伤口将会在什么时候彻底夺去一个人的性命。
什么叫来不及?!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顾笑庸拔出腰间匕首,一把斩断了插在裴墨身体里的那雪白的剑身,只留一截堵住对方的伤口,我带了马来,你信我!
不知是谁忽然大声来了一句:他想要救走这个畜生!
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不行!这贼子好不容易落网,怎么就能这样让他逃了去?!
他杀害了未婚妻全家上下几十条人命,我还等着挫骨扬灰呢!!
谁要是敢救他,就是公然与我们整个武林为敌!!!
众人或愤怒,或惊惧。脸上带着各异的情绪和神色,在明暗错落的雨幕里高声呼喊着正义与救赎,仿佛他们是上神派来的使者,眼里全是正义的审判。
远方的弓箭手在这般情绪高涨的氛围里下意识松了手里的箭。
锐利的箭带着破空之声直直地向顾笑庸的方向射去,却在中途被人用断了一半的剑给拦了下来。
尖锐的武器碰撞之声如同一道突兀的弦音粗暴地割裂了密密麻麻的所有声线,直震得人头皮发麻。
一道闪电极速落下,在骤亮的光线里,萧云迟面色阴沉,惊悚的半边面容配着他周身骇人恐怖的气息,如同一只地狱的修罗:谁准你们碰他了?
他的气息太过暴戾,声音又太过阴沉,话语里森寒的杀意犹如实质。方才还正气激昂的武林人士不由得都噤了声,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四周一切的情形如同一场盛大又无声的闹剧,在某个瞬间被如墨一般的黑色给蒙了一层厚重的影子。所有的颜色在刹那间散失,只有裴墨胸口流出来殷红的血液越来越多,越来越刺眼。
无论顾笑庸怎么用手捂,都捂不住那刺目的红色。裴墨胸口的剑锋利又尖锐,一个不小心就会划破顾笑庸的手。
他便抬手握住了顾笑庸的手腕,制止了对方几近慌乱癫狂的动作,裴墨的眼睛如同世界上最深的谭墨一般漆黑寒凉:你,想吃糖糕吗?
顾笑庸一怔。
我的怀里,有糖糕。裴墨几乎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顾笑庸,认真又严肃,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你,想吃吗?
『别碰我!』
顾笑庸仓惶地把黑色的斗篷笼罩在自己的身上,遮住了白皙脖颈间零星的,还未散去的几点吻痕。
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惊慌到近乎绝望的猫儿:『裴墨!你离我远一点!!』
顾笑庸从未用这种陌生又害怕的眼神看过裴墨。
裴墨往前的动作一顿,抬起的手僵硬了半晌,这才慢慢地垂了下去。他往后退了两步,一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顾笑庸,声音干涩又沙哑:『我只是想帮你理一下发。』
『不需要。』拉开的距离让顾笑庸冷静了不少,他身体很虚,不由得往后踉跄了几步,靠在马旁才让他稍微站稳了一点。
裴墨看着他虚弱无神的模样,心里就像是有一把小刀在不停地刺戳着:『可以留在京城么,我可以照派人照顾你。』
顾笑庸摇了摇头,转身费力地爬上马。他才从监狱里出来没多久,浑身上下显得纤弱至极:『我要去外面看看,看看我们顾家守卫的大燕究竟是和模样。』
他是病弱的,眼里却还带着一丝微光。
像是一只被人类残害近死的守护鸟,刚从牢笼里逃出来,就天真地向往着外面的自由。
裴墨知道,这种时候就应该亲手折断鸟的翅膀,把他关进自己亲手打造的云端金窝里,用锁链捆着他,用轻柔地歌声哄骗着他。
起码金窝身处云端,抬头便能看到蓝天白云。
金窝下方是悬崖,是烈焰焚烧的人间地狱。
可是
裴墨看着马背上的人。
折断他的翅膀,他会疼的。
许是裴墨眼里的情太过浓厚,顾笑庸骑在马背上,犹犹豫豫地还是开口问了出来:『你,那天晚上?』
裴墨垂下眸子。
乱事四起,在祸国妖妃的怂恿下,朝廷官员大多落马,危在旦夕。只有他作为西厂首领,尚且还深得皇帝器重,官爵权势不可谓不大,那些人为了爬上去,拼了命地想要借他的势。
裴墨一遍处理朝堂上的烂摊子,一边处理顾家后事,还要拼了命地从争分夺秒从丞相手里抢救被关在牢狱里的顾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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