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濯意识到自己半路走神有些失礼,连忙接过话茬:我这一介俗人,又不是您这样的得道高僧,自然是有三千烦恼。
大师手指轻捻佛珠,微笑着说: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
这是《六祖坛经》里的一句话,陈濯过去为了拍电影,曾经短暂地学习过一段时间的佛法。
在这个小老头面前,陈濯突然有点了倾诉欲:大师,我有一事堪不破
大师捻佛珠的手指停了停,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刚刚说出一个字,陈濯又觉得没意思,他自己那点儿女情长的凡尘琐事,实在不配在这佛门清净地搬出来,污人家大师的耳朵。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笑着回到原先的那个话题:多谢大师赐教。
西南夏季多雨,这场雨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点。陈濯婉拒了住持留他们在寺里吃晚饭的邀请,带着工作人员们冒雨下了山。
白云寺地处半山腰,初一十五常有老头老太太上来进香,所以山路修得和缓,雨天倒是不难行。
但是很显然,陈濯心里记挂的并不是这件事,下山的路上,他问蒋小博:中午你给俞梦打电话的时候,她怎么说?
蒋小博如实回答道:俞老师说他们那边在下小雨,没什么问题。
再给她打个电话。陈濯望着绵延至山脚下的雨幕,心中总有一些不安:问问快回来了没有。
打给俞梦的这通电话,直到陈濯回到山脚上了车,都没有接通。车外的雨势越来越大,雨刷拖着嘎吱嘎吱的尾音来回摆动,雨水砸在车顶上发出嘭嘭的闷响,令人心烦意乱。
接了吗?陈濯问。
蒋小博捧着手机,摇了摇头。
回酒店的路上,陈濯依次给同行的几个人都打了电话,但毫无例外,一个都无法接通。
最后他打给了陆少珩,回应他的依旧是一串忙音。
当地的向导见陈濯的脸色铁青,连忙转过身安慰他:下雨天信号不好,我们山里经常这样,不用担心,一会儿就能通了。
像是应了向导的这句话,他的话音刚落,陈濯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电话是俞梦打来的,陈濯接起手机,揣着的心刚刚放松到一半,俞梦惊慌失措的声音就在电话里响了起来:陈导,不好了!陆总陆总落水失踪了!
* *
晚上六点,县城中心唯一一家三星酒店门前停着好几辆警察,过往的行人们都按捺不住好奇,时不时往里面张望。
身高一米八五,对对,至少一米八五以上,短发,皮肤白同行的制片努力地向警察描述着陆少珩的情况: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穿着
在此之前,县里的警察已经来过几趟。他们这会儿过来,是想收集一些陆少珩的详细特征,方便后续工作的开展。
警察离开后,酒店大堂里的空气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一般,气氛沉重地令人窒息。制片老师原想和陈濯说两句安慰的话,但一看他那个状态,只得重重的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
得知陆少珩失踪的消息,在外面工作的所有人都第一时间赶回了酒店,此刻众人围坐在大堂的沙发前等消息,没有人敢开口说话。
今天下午三点左右,陆少珩和俞梦带着一队人马在山谷里勘景。一行人往回走时,天上骤降暴雨谷里溪水暴涨,俞梦的助理一不小心,就被困在了一个小土坡上。
眼看水位越来越高,等救援是来不及了,于是陆少珩当机立断,和向导配合着一起救人。
结果编剧助理是救上来了,他自己却被湍急的溪流冲走,至今不知去向。
因为大雨的关系,山谷里没有信号,俞梦一行人直到回到附近的镇子上,才得以给陈濯打来电话。现在其他人已经被平安地安置在小镇的招待所里,只有陆少珩一人依旧不知所踪。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大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不断有披着雨衣的人员来来去去,但谁都没有带回什么有用的消息。
酒店大堂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布满了黑色的脚印,空气中都是潮湿的土腥气,气氛被压抑到了极致。
终于,陈濯蓦地站起身,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他来到窗边,对正在抽烟的当地向导说:把车钥匙给我。
向导听陈濯这么说,连烟都顾不上抽了,连忙劝他:陈总,现在雨下太大,而且山路已经封了,您不可能过得去。
陈濯听不进他的话,加重语气重复道:钥匙给我。
陈濯的态度太过强硬,向导没辙,只得掏出钥匙递给他。
蒋小博提了两袋子盒饭进来,正好看见陈濯拿着车钥匙就往外走,急得他将袋子往地上一摞,一个箭步就冲上前去:陈濯!你给我冷静点!蒋小博抢下陈濯手里的钥匙:你知道他在哪儿吗?现在雨下得这么大,连警察和搜救队都没法进山,你一个外地人过去能有什么办法?
我知道你蒋小博说到这里,喉咙一哽,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说道:待会儿他回来,你再出了事,这可怎么办?
蒋小博的话如窗外的大雨,将陈濯身上最后一丝精神气浇灭了。他也不再执著于车钥匙,沉默地坐回到椅子上。
蒋小博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眶,重新提起那两只袋子,挨个儿给众人放饭。
他没有再去打扰陈濯,而是暂时将他的饭先收起来,让他一个人先待一会儿。
转机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就在众人商量着要不要向市里求助的时候,一位工作人员连滚带爬地从大门外冲了进来。
陈老师!陈老师!陆总,陆总打电话回来了!工作人员兴奋地两颊通红,因为地上太滑,他一把扶住大堂里的石头柱子,才急急刹住车:他让我们不要担心,他现在已经安全了!他还说,现在天黑路滑山路不好走,他先在老乡家里借宿一晚,明天就回来!
陈濯倏地站了起来,碰掉了手边的烟灰缸,大步朝他走来:电话呢?
工作人员被陈濯的反应吓了一跳,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地说:他说没什么事,先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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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不知好歹
山区气候瞬息万变,晚间还下着倾盆大雨,一转眼,天上就铺满了星星。
雨后的空气中带着令人愉悦的青草香,抬头向上望去,就能看见广阔的银河如丝带一般,横跨整个夜空。
这样灿烂的星海,在光污染严重的城市里是看不见的。
陆少珩身穿一件不合身的T恤,搭配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沙滩短裤,和一个小姑娘一起坐在院子的水井边乘凉。
小姑娘的名字叫佳佳,今年刚刚十七岁,今天就是她和奶奶一起上山找笋的时候,从溪流里救下了陆少珩。
奶奶早睡早起,夜里八点不到就回屋躺下了。佳佳白天要上学,回家还得帮着奶奶干农活,到了这个时候才挤出一点时间开始写作业。
山间夜晚寂寥,没什么东西好消遣,陆少珩闲来无事,扯了一片叶子拿在手上折着玩。不一会儿,一朵玫瑰花的雏形就在他的手上出来了。
用叶子编玫瑰花,这是陆少珩小学时学来哄同桌小姑娘开心的技巧,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又派上了用场。
哥哥,城里真的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吗?佳佳手上写着作业,那双大眼睛时不时关心着陆少珩手里的进度。
有的是,有的不是。陆少珩将细长的叶片折成花瓣的形状,口中说道:等你长大了,到外面去读大学就知道啦,总体来说还是很多姿多彩的。
佳佳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了下来:可是俺爸说,男娃才上大学,女孩子长大了就要嫁人的。
你爸爸说的不对,女孩子可以做很多事,读书、工作、当老师、当运动员、当科学家。说着,他把折好的玫瑰递给小姑娘:拿着。
佳佳接过这朵玫瑰,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突然双眼放光地说道:我想当明星!在电视里唱歌跳舞的那种!
陆少珩笑吟吟地表示了肯定:不错呀,当明星可风光了。
在和佳佳聊天中,陆少珩得知她的父母都在城里打工,家里只有她和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既然相识,那就是缘分一场,况且自己还欠着人家一条命想到这里,陆少珩伸手去掏自己的名片夹。
这时,他又突然想到,他那倒霉的名片和手机一起早就在小溪里被泡烂了。于是他跟佳佳要了支笔,在叶子上写了一行数字。
给你我的电话,算了,还是给你我同事的吧,等你长大了,可能已经找不到我了。说着,他划掉了原先写下的一串数字,重新留下了凌逍的号码:将来你遇见什么困难,可以打电话找他帮忙。
真的吗?佳佳的语气里又惊又喜。
当然是真的。陆少珩笑着回答道。
佳佳从陆少珩的手中接过这张写着电话的叶子,像是捧着对未来希冀一般,万分珍惜地收进了自己的铅笔盒里。
夜色渐深,山里人家休息得早,村里的夜晚格外寂静。四周除了草丛里的蛙叫虫鸣,远方时不时传来的几声狗吠,再也没有其他声响。
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陆少珩的心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忙了一个晚上,佳佳终于倒腾完了作业,收拾着书包准备收摊。就在这时,头顶上吊在竹竿上的灯泡闪了闪,就这么灭了。
你家里还有灯泡么?陆少珩踩着板凳上去检查了一番,以他贫瘠的生活经验,初步判断是保险丝断了。
佳佳点了点头,转身进屋拿了一枚新灯泡出来。
灯泡有些烫手,陆少珩单是把旧灯泡拧下来,就花费了一点时间。就在一大一小围在灯下捣鼓时,篱笆墙外一束晃动的手电筒光直直照了进来,大剌剌地落在二人的脚边。
随后而来的是一连串脚步声,一个男人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响起:就是这儿了,您慢点,当心脚下佳佳,开门,有客人。
佳佳把新灯泡往陆少珩手里一塞,连忙出去开门,她认出了这是村长的声音。陆少珩回过身去,无动于衷,站在板凳上继续手里的活计。
今天晚饭时他已经领略过村长的热情,实在难以招架。
佳佳和村长说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们说的是本地方言,陆少珩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就在他的思绪不断飘远的时候,一道男声突然响起:看来我来得很是时候,正好可以给你收尸。
陆少珩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得低下头,一双黑得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就这么撞进了他的眼里。
看着凭空出现的陈濯,陆少珩呆愣住了,他怎么都不会想到,陈濯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么一个小村庄里。
陆少珩没有心思去体会自己此刻的心情,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是蠢极了。
陈濯没有对陆少珩的这幅傻样发表什么评论,他拍了拍陆少珩的腰,将他从板凳上赶了下来,顺手拿走了他手里的灯泡:先去关电闸。
陆少珩一句话都没有说,梦游似的进了里屋。
陈濯的动作很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式灯泡换好了,陆少珩重新打开电闸后回到院子里,看见陈濯正在和村长道谢。
原来陈濯是在村长的帮助下找到佳佳这里来的,陆少珩看着站在丝瓜藤下和村长寒暄的陈濯,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会疼,是真的,陈濯真的来了。
不一会儿,陈濯就送别了村长,来到陆少珩面前。如果是不是时间实在是太晚了,村长怕是要拉着陈濯,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陆少珩坐在小板凳上,抬头看着陈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随意些:你怎么来的?
陈濯言简意赅:开车。
车呢?陆少珩问,佳佳的房子在村子的最高处,门前阡陌纵横,最宽的一条路也只能容一辆三蹦子通过。
停在村口。陈濯说。
陆少珩笑了起来,鼻子酸酸的:大半夜开山路,当心连人带车翻下去。
不带你这么咒人的。
见陆少珩一开口就没什么好话,陈濯又无奈又生气,朝他伸出了手。
就在陆少珩以为陈濯要拥抱自己的时候,他只是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脑门,笑骂道:不知好歹,狼心狗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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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我来了
佳佳端着一盆滚烫的沸水从屋子里出来,半途被陆少珩接了过去。
赶紧睡觉去吧,明天还要上学。陆少珩端着脸盆,对佳佳说:这边交给我来就可以。
佳佳点了点头,害羞地偷看了陈濯一眼,一溜烟儿跑了。
经过了一个晚上的适应,陆少珩已经完美地融入了乡村生活。他先将脸盆放在水井旁边的板凳上,然后操起一只葫芦做成的大水瓢,舀了一大瓢井水兑到烫水里,用手试了试水温,觉得合适了,才把陈濯招呼过来。
陈濯正在欣赏陆少珩忙活了一晚的草编作品,听见陆少珩的声音,放下手里的小麻雀小蚂蚱。
之前怎么不知道你的手这么巧。陈濯走向陆少珩,问。
陆少珩瞄了眼陈濯刚刚放下的东西,说:喜欢啊?喜欢可以送你。
陈濯随意问道:是不是我喜欢什么你都可以送给我?
陆少珩可不会轻易掉进坑里,保守地说:这个得分情况讨论了。
村道狭窄,陈濯把车停在了村口,徒步进的村。山里刚下过雨,这一段路走下来,他的身上已经脏得不像样。
陆少珩像个专业洗头师傅似的,安排陈濯在水井旁的小板凳上坐下,从脸盆舀起一瓢温水,像模像样地吩咐道:低头,闭眼。
陈濯配合地低下头,陆总亲自洗头,这可不是谁都有的待遇。
只是他刚垂下脑袋,一勺温水就这么泼了下来,水流顺着他的脖颈儿灌入了衣领,把身上的衣服淋了个湿透,头发倒是一滴水也没挨着。
陆少珩。陈濯睁开眼睛。
陆少珩也有些尴尬,他连忙按下陈濯的脑袋,态度良好地开始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失误。
说完,第二瓢水很快淋了下来,这次倒是成功打湿了陈濯的头发,但也许是手感寸了点,又有大半的水流顺着陈濯的额头向下,淌在他的脸上。
你是故意的么。陈濯抬起头来问陆少珩。
意外,意外。陆少珩的嘴里虽这么说,手里的水瓢却微妙地倾斜了一个角度,一股细细的水流从瓢里漏出来,一滴不漏地全部落在陈濯暂时还没有受到波及的裤子上。
陈濯这下终于确定陆少珩就是在消遣他,他猛地站起身,从盆里鞠起一抔水,扬手就要去泼陆少珩。陆少珩的反应极其敏捷,他先是用水瓢抵挡住陈濯的第一波攻势,然后不甘示弱地舀起一勺水,朝陈濯泼去。
这瓢水刚泼出去,对面的攻击就赶到了。陆少珩往后一闪,和陈濯拉开一小段距离,开始恶人先告状:都和你说了对不起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
他的话刚说完,就被陈濯泼了一脸一头的水,气得他操起水瓢又冲了上去:好你个陈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