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她不被叫走,也等不到商俞真实的回答。
在这种情况下,他那句你怎么没来澜轩总归没法问出口。
前面是所小学,大半的教学楼被摧毁。看到这,他大抵明白孟朝茉和闻隐在泥石流过境的小池村做些什么。
两人奔赴同个目的地,似乎身披同束光芒。
瞬间是亮白到无法直视的刺眼。
好像和孟朝茉做这种事的不会是他,他也从未想过要到灾害现场出力,甚至未闪过一丝半点的念头。
四周莫名袭来一股力道裹挟着他的四肢,顿时有种无力感。身侧的邓竹察觉他的落寞,适时道:箜市这次受灾,远商包括你个人也都捐款驰援了,数目是他们俩的十倍不止,并非人亲自到才行。
然而商俞像是没听进去,视线仍留在孟朝茉与闻隐走过的那条路,忽而问:你觉得他们般配么?
邓竹一时凝语。
答非所问:商先生怎么问这个。
商俞像是听到了答案冷淡轻撇唇角,拾步沿着泥浆淌地的道路,踩上那种工地上运来的木板临时铺成的路,朝孟朝茉消失的方向走去。
邓竹在后面跟上。
毋庸置疑,他刚才下意识的反应是般配,郎才女貌如何不般配。就拿商俞和孟朝茉来说,在他眼底也是般配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一边的孟朝茉正在组织被困在学校附近的学生撤离,好在这天是周六,学校也就十来个小孩在小操场玩闹,泥石流来时,有个六年级的学生领着大家往山坡高处跑,因此躲过一劫。
孟朝茉原本是听闻小池村遭遇泥石流,电话里联系不上孟得安,于是匆忙驱车赶来查看他是否无恙。彼时孟得安正和村长一众人在安置点奔波。
孟朝茉便留在小池村帮忙。
至于闻隐,本是因祖宅在洪水中受损而回箜市,途中遇到车在水里熄火、发动机受损的孟朝茉,主动提出送她前往小池村,也因缺人手而留下来出一份力了。
找到失联的小孩,众人先是铺板,板不够了便是竹子,再排成人梯似的队伍接力,一个个将孩子从坡地接应下来安全的地带,再送去下面车辆等候的出发点,由救援车把人送去安置点。
萝卜头似的小孩哭得惨烈。
嘴里直喊妈妈。
在场的人纷纷安慰妈妈待会儿就来了,然而现实是他妈妈在失联名单里,至今未有消息,最坏的猜测是不幸罹难。
商俞立身的地方是处空旷且相对平坦的地儿,被接应下来的小孩相继码萝卜似的码在他这边。萝卜头四处张望搜寻他妈妈的身影,最后像是在废墟里辨别出了家的方向,要往家那边跑。
一不留神摔趴在地。
就在商俞脚边。
然而商俞也只是轻淡垂眸瞥了眼,尽管近在咫尺,但他什么也没做,哪怕施手将其拉起的动作迹象也全然没有。
邓竹条件反射弯腰满心怜惜将半点大的小孩扶起时、帮其擦泪温声安慰时,某一瞬忽然明白,商俞所问的那句你觉得他们般配么是缘何而起。
大概是孟朝茉与闻隐的怜悯心。
让商俞生此疑问。
邓竹帮小孩擦泪的动作不由缓慢,他甚至想,单从性格方面来看,孟朝茉与闻隐确实更般配些。
商俞自小缺失怜悯以及共情能力,他会捐款会大规模做慈善事业,全然是来自于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感,是一种机械且不掺杂他个人情感的做法。
但当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甚至小孩摔倒在他脚边,他也未必会施手去扶,就如刚才。
邓竹感慨,有意点燃商俞的怜弱心理,维持蹲下的动作抬头问:商先生,家旺手伤着了。
在刚才安慰他的对话中,邓竹弄清小孩名叫家旺。
半指宽的血迹蜿蜒在小手臂上,现下已然凝固。
有更高年级的小孩不怕生回应:刚刚跑去山坡上的时候他摔跤了,他才读一年级,也不知道是摔跤疼哭的还是吓哭的。
他应该是想妈妈想哭的。有别的小孩猜测。
邓竹没等到商俞的回应,便问当时发生了什么,于是又叽叽喳喳响起小孩们的嗓音,稚嫩地诉说当时的险状。
回吧。商俞说。
邓竹不明白他跟上来却又要走的心态,拍了拍家旺的脑袋,临走回望一眼孟朝茉的方向,她与闻隐一行人已将困在山坡上的小朋友接应下来,正往这边来,而正是这时候商俞提出回去的。
商俞走在前面,心里频闪悔意。
他不该来,倘若不来,也就不会在见到孟朝茉与闻隐的背影时,不可避免地产生他们俩登对的念头。
他离去的步履飞快。
却还是在临上车时被一道温柔清和的嗓音绊住,商俞,你正好要走吗?
回身见到只有孟朝茉独自一人的身影,他竟然松下口气,什么时候她与闻隐站在一起也会对他产生巨大的压迫感。
他点头当回应。
孟朝茉听后继而抱着家旺来到他面前,你能顺路把家旺带去安置点吗?安置点设在清荷镇的体育馆。
商俞垂睫看她怀里的家旺,已经不再聒噪地哭,似乎很怕他,一直把脸埋在孟朝茉怀里。
孟朝茉显然以为他的沉默意味拒绝,忙解释:这趟救援车坐不下了。如果你回南舟的话,是顺路的,到了体育馆会有接应的人,不会耗费很多时间。还有,今天失约没去澜轩,我很抱歉,下次
她后知后觉商俞来这处找她的目的。
商俞听闻她的长篇解释骤然蹙眉,打断:我送他去安置点。为让他答应帮忙而讨好般的解释,仿佛在她的印象里他生来冷漠、断定不会答应。当然,他并不想承认他有种被戳中的气急败坏。
闷声接过她怀里的家旺便上了越野车。
也没问她接下来的安排,总归有闻隐不是?
路况不好,一路行进得艰难。
商俞看不下去家旺晃来晃去的小身板,给他系上了安全带,大概是他动作凌厉果断、面色寡淡冷感,家旺嘴一扁又想哭。
别吵。商俞先制止他的哭音。
家旺硬生生吓得不敢哭。
垂头用食指和去抠手臂上结痂的血迹。
没再发出半点声响。
啊。忽地小小叫了一下。因为旁边的商俞刷一下扯过他的小手臂,拿湿巾替他擦血迹,动作看起来很可怕,但是手臂凉凉的并不疼,家旺也就把下半声低叫咽回肚子里。
手臂失去钳制,家旺又下意识去抠手肘,但碰到的是柔软的布料,才发现伤口已经被块手帕包住,上边还绑了个死结。
家旺也就放弃抠手。
维持垂着小脑袋的动作。
到了后,商俞抱他下车,他也不像原先那样抗拒,软绵绵趴在他肩头。确实如孟朝茉所言,体育馆有接应的人,对方听闻家旺是小池村的小孩,伸手要接过带去二楼。
但家旺哼唧了几声。
搂着商俞的肩膀不肯松手。
商俞:你带路吧。
体育馆二楼的篮球场是小池村的安置点,其中有家旺眼熟的人,他抬头,一双黑眸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找到想找的人渐渐熄灭光亮。
商俞放下家旺。
对方仍攀挂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
松手。商俞语气算不上温柔。
家旺应声轻轻松开,眼底怯怯的。
商俞未起波澜,还是朝邓竹说:去给他拿点吃的。
安置点会分配相对简便的食物和水,邓竹拿到泡面和矿泉水,又去车上把两袋茶糕给拎上了二楼,这还是今天在澜轩商俞冷面离座后,经理追出来硬塞他手里的,说了一堆服务不周的话,企图让他在商俞面前挽回稍许。
商俞在安置点待到了晚上,吃完东西的家旺睡熟在他腿边。途中来了两波人,先是坐救援车来的其他小孩,晚上才是孟朝茉和闻隐那批在现场帮忙的人。
与他们一同的还有获救的民众。
家旺像是有感应似的。
枕在他腿上的脑袋晃动一下,醒了过来。
奔起朝一个女人跑去,扑在她怀里,软软喊妈妈。
孟朝茉一身泥泞不堪,唇角勾起轻轻的弧度。
从商俞这个角度看去,昏暗的篮球场入口,她身旁的闻隐也面含惬意的笑,辨不清是看到家旺扑进他妈妈怀里而笑,还是因孟朝茉的笑而笑,总之在那刻,再多的人都仿佛是局外人。
邓竹见到家旺妈妈平安归来,满心欣慰,等在众人劫后重逢的场景里抽身,才反应过来观众席已不见商俞坐着的身影,也不知离开多久了。
孟朝茉此时也问:商俞呢?
本以为他将人送到便离开,但邓竹居然还在,也就意味着商俞并未离去。
邓竹正纳闷,刚刚还在的,就在那坐着。
他指向篮球架后面的位置,那空空如也。
此时,隔壁的器材室传来一段钢琴音。在经历灾难的人听来犹如熠熠闪耀的银河在眼前徜徉,音符清越跳动,载动了大部分湮灭在灰烬中的希望,仿佛在这段钢琴曲里,可以暂抛泥石流那段灰暗的记忆。
有小孩反应过来:是学校那架钢琴!没有被泥石流弄坏,被搬到这里来了!
是音乐老师在弹吗?好好听啊。
肯定不是呀,音乐老师周末都回家了,她家又不在清荷镇。
孟朝茉听出来这首《Tassel》里的失落。
音符下厚重哀缓的心境。
和闻隐对望一眼,显然对方也明晰地辨别出来了。
他朝琴音流淌来的方向挑了下眉,意思让她放心去。
有小孩也要跟去一探究竟,被闻隐蹲身横臂拦下说:我们就在这听,别去打扰弹琴的人哦。
孟朝茉推开器材室的门,由内而外钻出的烟味呛得她直拧眉,挥开往鼻尖扑的烟味,分目光望向琴音来源处,只能看见窗边朦朦月光下隐隐绰绰的人影,以及反放在钢琴上的燃到一半烟,一点星亮尤为醒目。
她抬手摁灯的开关。
两下,并无反应,灯是坏的。
与此同时,随着她的动静,黑暗里琴音戛然而止。
孟朝茉?
商俞叫的是全名。
是我,她答,灯坏了吗?
嗯,坏的。
你怎么了?她问。
直觉告诉她应该不是她失约没去澜轩的事,毕竟他能找到这来,就意味着心情还没到琴音深处沉沉缓缓的地步。难不成是因为目睹箜市乃至小池村遭遇的天灾,而心生悲悯?
以她对商俞的了解,随即否定了这个猜测。
商俞把烟摁熄。
仰头辨清靠近的孟朝茉的身形。
伸手去触她的手心。
孟朝茉只感到盈满手的冰凉,紧接像是什么抵靠在了她的身上,应该是商俞的额头,随后胸口下传来他鼻音闷钝的低喃:我们也很般配,是吧?
以及透过衣料渗透肌肤的丝丝凉意。
第57章
也?孟朝茉攫取关键字眼,还有谁?
电光石火间,她忽而明白,你是觉得我和闻隐般配
他继而陷入岑寂,不置可否,孟朝茉只感到横亘腰间的力道重了不少,心里也就明白没猜错对方的想法。
旋即用一种温和现实的声音说:他性格好,不会自我为中心到不顾其他人感受,更不会像你那样对人对事冷漠到骨子里。会照顾人,有回我去他家祖宅,他居然知道我不爱吃鱼,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观察到这种细节的。这样看来,我确实和他更般配点,如果能和他在一起,应该会契合到十分轻松。
是我先遇见你。他没法否认连自己内心也隐隐认定她的说法,心脏不可抑制地骤缩,在漫无边际的失重感里复又低语一遍。
孟朝茉唇角向两边微抿,闻隐十几岁,家庭出变故那段时间,两个奶奶带我一起去看过他,那会儿我应该四五岁。我和你是八岁遇见的,说起来,我和他见面比你还早点儿。
你并不喜欢他。商俞找回丝丝笃定。
孟朝茉像在反驳他,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都经历过一次失败的感情了,爱不爱的也不是那么重要,有时候合适更重要,否则往后的生活早晚要磨灭两人之间的爱意。
商俞未言,久久才拾起淡到消弥的声线:所以朝朝选合适是吗?
这下轮到她半晌不出声,再给我弹一遍Tassel吧。最后答非所问。
月光在眼前描绘出商俞坐在琴凳上的轮廓,长指翩跹琴键,在身体周遭流淌的琴音将她推回过去的记忆。
并不算太愉快的记忆。
那次她并未如愿听到商俞的演奏。
那段时间她与商俞关系处在男女朋友的阶段,其实说是恋爱,现在想想顶多算是她倒贴加上旁人起哄的结果。商俞虽说对自己那帮朋友称呼她为嫂子并无异议,但从不会主动介绍她是他女朋友的身份,回回都是她自我介绍并以女朋友身份自居。久而久之便也成真。
甚至在家里晚宴上被李园清玩笑话打趣说可以挑个吉日让他俩结婚。
以至于商俞那段时间脸色寡淡素冷,孟朝茉看出他心情欠佳,对他赴约她的生日晚餐本不抱希望,不料他还是如约而至。
然而那晚的餐厅有对情侣求婚、旁人带着祝福的目光观看,气氛一度烘托到极致。这无疑又勾起商俞被暗示结婚的那段记忆,触他霉头。
她为消融两人寒冰主动开口:商俞,那有钢琴,今天我生日,要不你去谈一首歌给我听听?
商俞用一种半讽半凉的语气回她:怎么,难道你急着想做今晚第二对主角?
气得她在餐桌上与他不欢而散,连她一直想吃这家餐厅的鹅肝慕斯摆上前也没心情碰,留下上菜完不明所以的服务员、以及说完那句话之后眼睫半遮黑眸定坐不动的商俞。
那次他们冷战时间长达半个月。
正当她按捺不住要去找商俞时,他在一个雨天先来到了她的公寓,两人默契十足没再提起不愉快的记忆,又和往常那样相处。
但此时此刻,孟朝茉又提起这件事,没了先前的硌在胸口的愠怒,平淡到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芝麻小事,你还记得我生日那次想听你弹钢琴
话说到一半,器材室的琴音陡然崩断,商俞耷着头,双手缓缓收回放在身两侧凳沿,说不上是撑还是扶。
嗓音晦涩:那时候,我不情愿受长辈太多干涉与管束,抱歉。
朝朝,我们也慢慢变合适了。他仰起头伸手去拉她。
被她背手到身后避开,最终只攥到一掌空气,耳边响起她淡淡又不乏清晰的声音:那是因为我一直在了解你、适应你。
回回提起往事商俞总归无从辩解,他复问:你之前答应我七夕一起用餐算什么?我们还是能在一起的,朝朝?
越到后面,他沉沉的语气又轻得像羽毛,杂糅不确定的试探。
孟朝茉视线如温静月色落在他身上,空气仿佛慢慢停顿。
两人从器材室出去,邓竹本以为这个点该回去了,毕竟晚上还有饭局,于是趁孟朝茉忙着去楼下接应新到的救援物资时,寻空隙对跟在孟朝茉身后的商俞提醒:商先生,晚上还应了杨总那边的饭局。
推了,大晚上吃哪门子饭,我过了九点不吃东西。商俞脚步未停,仍跟着一起下楼接应车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