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游泳馆里只有两个人。
青绿色的玻璃穹顶,隔绝了大部分热量和紫外线,光线被设计过特殊切面的玻璃割碎,凌乱地撒进泳池里,勾着池水荡漾出绿色的波。
酒店是新建好的,泳池还没有试营业,周与行能来这享受纯粹是托了易安的福,酒店是易家建的,易安趁着还没开业,先带兄弟们来试试泳池。
周与行从池里上来,背上的水全滚进深色的泳裤里,他一把摘下泳帽,接过易安递来的水,在泳池边坐了下来。
易安笑他:总共就没几根毛,戴啥帽子,装逼。
周与行把水瓶放在地上,挠了挠确实不长的头发,不紧不慢地拧干泳帽的水,然后展开搭在膝盖上,做完这一切,他才把目光移向易安,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说:所以你游的不快。
操!易安笑着推了他一把,一会儿三保带了人过来,保证你喜欢。
什么东西?周与行被易安这种拉皮条一样的口气震了一下,皱起了眉头。
易安挪着屁股靠近:一个男孩,之前三保被人打那次救他的那个。
这件事周与行倒是有印象,把人打进医院然后赔了十二万的那个?
对!易安在周与行肩膀上拍了一巴掌,那孩子义气,三保喜欢,带他出来玩。
易安说的这话让周与行不是很舒服,但他知道易安不是故意来恶心他的,易安不觉得自己弄个男孩过来玩有什么问题,就像他一贯以来践踏别人的自尊心也都不带恶意一样。
他与生俱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富二代,超级富二代。
周与行这样的出生原本和易安是不会有什么交集的,他爸妈离婚以后他跟了他妈几年,后来他妈再婚,带不动他和弟弟两个孩子,又把他甩给了他爸。周通成算是个小企业家,手里有点小钱,虽然体量比不上易家百分之一,但他还是花了那笔钱,把周与行塞到了一群贵族小孩读书的初中里。
就是在初二的时候,周与行和易安做了同桌,易安一开始看起来和其他有钱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也无意中表露过对普通的周与行普通的嫌弃,扔过他的文具施舍给他自己用下的东西,但当周与行连续考了两次年级段第一,易安的嫌弃就完全变成了崇拜。
他最终成为了周大学霸的迷弟。
熟了以后周与行也问过易安,当年他还没有现在这么老成,稚嫩的少年面上带着疑惑:我一直以为有钱人都不读书的。
易安放下刚写完一题的试卷,很平淡地说:那是因为他们还不够有钱。
后来周与行在这个非富即贵的学校里,逐渐感受到越来越大的学习压力时,才慢慢明白了易安的话。
能做大做强做到龙头的企业,不可能培养一个废物当继承人。
两人从初二开始做同桌做到高中毕业,大学也考了同一所学校,不过周与行学了工科,易安自然是学了商科,读完大一易安就出国了,国外名校,一读就是六七年,连着读完两个硕士学位才回国。彼时周与行已经工作几年了,两人多年未见也没断了交情,很快又变成朋友,他也成为易安那个圈子里,最不起眼的存在。
三保是易安家里司机的小儿子,大名就叫刘三保,算是和易安一起长大的,他给易安当跟班当久了,都当出了奴性,易安说东他不敢往西,易安呼口气他都能供起来当仙气。周与行一直不理解现代社会为什么还会有三保这样的人,但后来他去了一次易家的老宅,发现很多佣人还是跪着上茶时,他才发现这个社会很多他接触不到的角落,和他身处的世界,还是完全不同的次元。
这对他们来说也不是陋习,而是家规。
三保和周与行很熟,纯粹是因为易安和周与行好,易安要什么,他也会给周与行准备一份,保证少爷和少爷的朋友都满意。
所以易安说三保带了个男孩过来,他不确定是带给易安的,还是带给他的。
周与行抖开易安搭在他肩上的手,很冷淡地说:什么意思?三保带他一起来游泳?
易安笑得很轻松:装傻啊老周,这不是看你老孤家寡人一个,给你介绍个对象嘛。
周与行瞥他一眼:易家业务都拓展到婚介了?
唉周与行,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啊。
周与行也不跟他客气:我单身是挺久了,但给我介绍个能把人打住院的,我也是没想到。
这你放心。易安又笑起来,三保什么时候干过错事?他给你介绍的你还能不放心,当时那是特殊情况,那孩子要是不拼命三保就没命了。三保这次是给你千挑万选了个不错的孩子,他都跟我说好几次了,你就见见呗。
周与行就纳闷了:三保这么关心我感情生活干什么?
易安顿了两秒,又笑起来:主要是那孩子命也挺苦的,缺个人作伴,又喜欢男的,这不正好找上你了吗?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的理由,三保有那功夫去关心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如多分一秒钟给他的少爷,更何况易安身边根本不缺喜欢男人的,要真是个不错的孩子,凭什么就便宜他周与行,周与行在易安身边,要说特别之处的,只能说是最普通的那一个。
说话之间,三保已经进来了。
三保名字取的接地气,人却是一身精英范儿,一天到晚西装革履,带个银框眼镜,瘦得像根竹竿儿,在易安身边当贴身助理,出门是易总,进门是少爷,鞠的躬那是九十度都不带一点偏的,他竖着对笔直细瘦的腿往易安身边一站,恭敬地说:少爷,人我带来了。
易安在他腰上拍了下:不是让你换了泳裤下来游泳吗?
三保扶了下眼镜:少爷,今天来主要是为了周先生的事。
周与行有点无语,明明是他非要往自己身边塞人,搞得他多想要一样。
易安抬抬手示意他叫人进来,三保往门口招呼了下,很快,周与行就看见那个打架巨凶命又很苦的男孩走了进来。
他刚抬眼的瞬间,就僵住了。
来人显然也愣住了,但他很快掩饰了眼底的惊讶,神色自若地走了过来。
易安搭着周与行的肩:可以啊老周,小帅哥呢。
说完他侧头看了看周与行,又看了看那男孩,大声笑了起来:我靠,你们俩长得有点像啊,这就是天赐的缘分吗?夫妻相啊。
周与行在心底骂娘,能不像吗,一个娘胎出来的。
反正他是绝对想不到,三保要给他介绍的伴儿,居然是温博书,他的亲弟弟。
他甚至不知道温博书是同性恋。
更扯淡的是,温博书居然随着三保的介绍,叫了他一声周哥,表情看着还挺臊的。
周与行见过温博书很多样子,无法无天的,暴戾叛逆的,胡搅蛮缠的,像个废物一样撒泼的,他从来没想过温博书还有这样一面,像个真的来相亲的男孩一样。
他胸口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他确实喜欢男孩,但不代表他能接受他弟用这种看相亲对象的眼神看他,他觉得温博书是在故意恶心他。
三保不认识温博书,所以会把他带到周与行面前来,但从初中就和周与行一块儿念书的易安不可能不认识,只是过了太多年了,他一下子没对应上人。看周与行一直盯着人家不说话,他慢慢地也回过味儿来了,越看越觉得眼熟,终于在半分钟后,猛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老周,这他妈这他妈怎么长得像你那个弟弟。
话音刚落,甚至等不到周与行确认,易安站起来就狠踹了三保一脚,三保被踹得猝不及防,后退两步直接掉进了泳池里,水花溅起来一米多高,打湿了岸边三个人,易安怒气冲冲地站在池边,等着三保站起来,又一脚给他踹了回去。
三保足足在水里憋了一分钟的气,才重新露出头来。
眼镜不知被摔哪里去了,厚重的刘海滑稽地贴在额前。
刘三保,你给老子找事是吧?
三保低着头,一言不发,周与行看不下去了,蹲在池边伸手去捞他,一边对易安说:得了,他也不知道,你别这么大火气。
易安不说话,周与行就捞不动他,只能一直等到他气下去了,让人滚上来,三保才攀着他的手臂从泳池里上来,被易安连拖带拽地拎出去了。
游泳馆里只剩下了兄弟俩。
周与行捡起刚放在一边的泳帽,撑开来看着温博书,问他:游泳吗?
他心里想要是温博书敢说不游,他也能把温博书踹进泳池里。
还好温博书说行,问他有没有多余的泳裤。
周与行笑了:你跟人到游泳馆相亲不带泳裤?
温博书却反问他:相亲还需要穿裤子?
周与行忍不住点头:牛逼。
他简直要对这个弟弟刮目相看了,一转眼温博书已经长大到可以和人到游泳馆野战的年纪了。
周与行没管他,直接跳进了泳池里。游了几个来回,起身看到温博书从更衣室里出来,身上穿着一条不知道哪来的黑色泳裤。
周与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划到池边看着温博书:你从没告诉过我你喜欢男人。
温博书坐在泳池边,白皙的小腿踹了踹水:我不知道是你。
这回答很有意思,周与行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表达,自己喜欢男人没必要汇报给哥哥,或者,你做哥哥的喜欢男人,也没汇报给我。
温博书从池边跳下来,激起一阵水花,他下来以后也没和他哥有任何交流,靠在池边带上泳镜就蹬了出去,踹出来的水花激了周与行满眼。
周与行一边揉着火辣辣的眼睛,一边回忆着自己上一次和温博书游泳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要回溯到久远的大学期间了,好像是大一还是大二的暑假,温博书上初中,已经显现出了混世大学渣的天赋。不同于小学时候还可以当个小朋友,上初中的温博书拔高了一大截,他妈觉得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当然温博书也这么认为,他开始有胆量拒绝父母的管教了,更何况他妈和继父也根本不管教他。
放了假以后的温博书,一不做作业二不出去玩,整天就宅在家里看动漫打游戏,那个时候网络游戏还不普及,温博书的继父有电脑,也只能打一些单机游戏,枪战类的竞速类的,温博书没日没夜地玩,通关了一个再换一个玩。继父上班忙,成天不在家,他妈忙着带和继父生的小儿子,毕竟她曾经生过周与行这样的学霸,在温博书这儿翻了车,很快又在神童小儿子身上找到了自信,自然倾注了更多的心血。
温博书就这样没日没夜地沉浸在虚拟世界,玩物丧志,周与行本来是不知道自己弟弟变什么样了的,他被他妈送走以后,基本就很少和那个家联系了,他早熟懂事,心里明白自己是被不要了的那个,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想明白的是,至少他爸愿意接纳他,而温博书能在原来的那个家里,是因为他爸都不肯要,他妈知道遗弃孩子犯法,只能自己养着。
所以当周与行接到温美艺的电话让他接弟弟过去住几天的时候,他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他觉得这个烫手山芋不是自己的事,反而会给自己惹麻烦,毕竟房子是他爸的,他也只是个借住人,温美艺不是傻子,知道他爸不肯管温博书,所以才给自己打电话,把他周与行当傻子。
温美艺在电话那头委委屈屈打感情牌,说妈妈没办法,说温博书可怜,周与行想说他也可怜,温美艺怎么就不可怜他呢。
后来周与行还是妥协了,因为温美艺承诺就两天,她和老公要带她的神童小儿子去省里参加钢琴比赛,本来还打算旅游几天的,周与行不肯接管温博书,只能比赛结束就回来。
周与行还记得他在电话里问他妈:你们直接把温博书带去就好了啊。
哎呀,他不肯去。温美艺声音清脆,再说我们是带小臻去比赛的,博书又不爱听钢琴。
周与行当时就懂了,他妈也不想要温博书了,于是那一刻他动了恻隐之心,答应去接温博书过来。
去之前和他爸商量,他爸也再婚了,不过没有再生,听说温博书就住两天,还挺热情地说:你照顾好弟弟,带他出去玩玩。
好像温博书是他一个人的弟弟一样,这两人都忘了他们还生过第二个孩子。
去接温博书那天气温飙到了39度,周与行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等着他弟提着个小包慢吞吞地下来,两个人看看外头,周与行问他:骑车过去?
温博书摇摇头:太热了。
那打车吧。
哦。
然后两个人钻进烈日里,往小区外面走去。
真的是很尴尬,周与行和他根本不熟,然而和自己亲弟弟不熟这件事比尴尬更尴尬,周与行走在太阳底下脑子发昏,不知道自己为啥要有个弟弟,也不知道温博书干嘛要出生。
周与行的童年其实是很幸福的,爸妈都是知识分子,在教育他和宠爱他之间平衡地很好,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大概是他妈又怀孕、他爸出轨的那一刻起吧。九十年代计划生育抓得紧,他妈怀了温博书,不仅罚款,还丢了公职,周通成顺势下海经商,而温美艺从一个那年代很风光的语文老师,变成了小培训班的兼职教师,后来待产了,干脆就在家做全职妈妈。
温美艺是个文化人,爱读书爱写作,温博书出生的时候承载了温美艺的很多念想,从名字就能看得出来,她希望自己赔上未来和事业生出来的小儿子是个博览群书的文化大家。
可惜事与愿违,她还来不及培养温博书,这个家就散了。
周通成出轨被发现,两人闹离婚,温美艺觉得自己还能当个慈母,于是争来了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周与行刚享受完童年,要准备读书了,家逢巨变,因为温博书的到来一切都变了,他当然不会怨恨襁褓中的弟弟,他只觉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新生命的到来会要整个家来换。
他妈生了小儿子,还没空养,一天到晚和他爸争吵着离婚官司,周与行被迫带过温博书一段时间,温博书从小就闹,喝奶不安分撒尿不安分,睡觉也不安分,吵得周与行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爆炸。
温博书断奶以后周与行也上学了,光明正大不用再浪费时间帮忙照顾弟弟,他可是从一年级就能制霸全年纪的读书料子,温美艺也在和周通成的拉扯中消耗光了对温博书的爱,温博书被丢给外婆养了一段时间,直到温美艺又和人恋爱,结婚,老老实实经营母亲形象,养不过来的丢给周通成一个,剩下一个反正也会自己吃饭了,怎么养都能大。
温博书当然不记得自己小时候被哥哥喂奶,呛得满床都是奶粉,还被哥哥拎起来打屁股的事,他只知道哥哥跟个客人一样,平时都在学校,回家就写作业,从来不和他一起看动画片,也很少和他说话,后来哥哥走了,就和他不是一家人了。
周与行和他不熟,他和周与行更不熟,在他爸家里局促不安,坐在沙发上恨不得变成一张沙发背的贴图,周与行看出来了弟弟的不自在,问他有没有作业要写,自己可以辅导他,温博书摇头说没有作业,他又绞尽脑汁想了想,这么热的天气,要不去游泳吧。
沙发上的弟弟挠了挠头:哥哥,我没带泳裤。
温博书虽然个子拔高了不少,但本质上还是个小孩,也没发育,穿周与行的泳裤不住地往下掉,周与行最后只能找了条自己以前的平角短裤,反正是黑色的,也看不出来,凑合让温博书穿,然后带着他去小区泳池里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