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穿入这片深渊最深处时被无限延缓,庞大不见边际的星云在黑暗中缓缓涌动,星光如同河流般在云絮中流转,有节奏地忽明忽暗,像正在跳动的心脏。
这一幕很美,但又有些恐怖,令人产生一种生理上的、起源于本能的不适,就像置身深海,发觉自己正置身于某种望不见边际的史前巨物身侧,目光所及之处只是这庞然大物的冰山一角。
雅辛托斯却在这莫可名状的场景前不合时宜地走起神,回想起某几段母亲还未去世时的往事。
吕忒斯王后身体并不好,偶尔晚餐会做的有些迟。
这种时候,吕忒斯王后就会强行把雅辛托斯塞给奥斯,驱赶兄弟俩到外面草地上等待,严禁两人蹲在厨房里添乱。
有那么几天,奥斯大约是在训练营中学习了如何通过星座辨认方向,兄弟俩连带着来蹭饭的阿兰一道躺在草坪上,仰望斯巴达的晴朗无云的夜空。
奥斯指着那些纵横的星河教雅辛托斯辨认星座,阿兰则在一旁抱怨奥斯没有情趣,把这么美好的景色说得如此无聊。
但对于雅辛托斯来说,那几晚比任何时候都让他开心。
夜空中的星河很美,兄长生硬的解说很有趣,阿兰的牢骚令他忍俊不禁。
以至于时隔数百年后,他骤然撞见面前这片庞大的星云,第一反应不是警惕地绷紧神经,而是情不自禁地勾唇微笑。
可惜的是,他没微笑多久,眼前流转的星河就骤然一灭。
不见五指的黑暗不期而至,这转变太过突兀,以至于雅辛托斯几乎立刻收敛起笑意,身体机警地绷紧。
视觉失灵令听觉变得灵敏,雅辛托斯的耳朵捕捉到某种令人寒毛耸立的动静,像是有什么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无形之物在他身周缓缓移动:“你身上有命运的气息。”
卡俄斯的声音在整片黑暗中回荡,语气平淡,带着一种淡漠的神性。
这或许是一种示威,因为星光熄灭、陷入黑暗后,雅辛托斯陡然感受到某种极为恐怖的视线,这种感觉就像是……怎么说呢,就像是你仔细观摩深海中的庞然大物许久,直到视野中的这片区域挪动了一下,你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的其实就是这个庞然大物的眼睛,而对方现在转动眼珠,也盯住了你。
这种体型——或者说,等级上的差距,是碾压性的,能让人本能地就四肢僵劲,头脑一片空白。
更别提对方是世界的始源,是造物神,这种碾压更带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然压制,仿佛将对造物主的畏惧刻在了造物的每一寸灵魂深处,能令人完全失去自救的意识,只能被源于生物本能的惊恐所淹没。
——可惜,这会儿能淹没雅辛托斯的只有九头蛇毒液的折磨。
所以雅辛托斯只是微僵了片刻,嘴角凝固的笑意就又礼貌性的扬起来,示意无害地举起双手:“混沌之神卡俄斯?我是来谈交易的。”
“……”黑暗之中,涌动的庞然巨物静默片刻。
雅辛托斯耐心等待了几秒,感觉到似乎有微风刮过面颊,下一刻,他才意识到这应当是卡俄斯靠近带来的气流变化。
这位大存在挨得很近,以至于他甚至能嗅到一种独特的气味,像是夹带着深渊的幽深与混沌的虚无无序,像浩瀚海洋一般将他笼罩其中。
“人类……”卡俄斯淡泊的语调微变,“你不畏惧?”
卡俄斯停顿片刻,不知经历了什么思想过程,转而问:“什么交易?”
“?”这语气还蛮平淡,听起来可比命运好讲话多了。
雅辛托斯想是这么想,但肯定不会真认为卡俄斯能有多和善。
毕竟对方的凝视还停留在他身上,其中可没多少友善的意味。
雅辛托斯估计,对方的心态大概类似于上位者无聊久了,房里突然闯进一只大胆的金丝雀,伸手逗弄金丝雀居然还不怕,有点意思。
不过这兴趣就算是有,也不多,卡俄斯的语气仍旧淡漠:“你身上怎么会有命运的气息?”
“你说这个?”雅辛托斯干脆地将手边的篮子一揭,金光便从篮子中流溢出来,微微照亮一小片凑得极近的星云。
也不知是不是卡俄斯有意控制,那些漂亮的星光此时藏得不见踪影,只有深色的云絮缓缓涌动。
此时被金光一照,蓬松的云絮停顿了片刻,接着做了个类似于倾身的动作,活像是瞅了一眼有点发愣,没忍住再次探头确认。
雅辛托斯被自己的想象逗乐,索性将篮子的遮盖彻底揭开,露出其中陈列的金梭,三根梭子整整齐齐排列在满满当当的金线上,一个不落。
掀起的云絮停顿在半空中:“……”
雅辛托斯都能想象到对方此时无言的心情,不过这本就在他的预期之内,毕竟要和卡俄斯这样的原始神谈交易,不拿出点真东西,怎么可能让对方另眼相待?
雅辛托斯趁热打铁,大致将自己和命运商定好的说辞讲了一遍,及至最后,话锋一转:“刚刚那些,其实都是我跟那位商讨好如何欺骗你的话。那位希望我借此机会,为你编织能够被祂掌控的命运之线,但我不打算如他所愿。简单点来说,就是我欺骗那位说我会为了骗你说我骗了祂。”
黑暗中,卡俄斯一阵沉默。
这哪点叫“简单点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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