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可笑,当初恨你入骨,现在竟也能坦然站在你面前说这些话。”傅娇抬起头,望向那张无比熟悉的容颜。时隔经年,她终于可以平静地看着他。
李洵说:“既不恨我,为何不肯随我回宫?熙和……他很想你。”
傅娇说:“因为你做了太多的错事,就算我不再恨你,也永远不会原谅你。宝来、周彧、文茵……他们也不许我原谅你。”
那一瞬间,如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那些远久的记忆忽然扑面而来,那些不曾被他记住过姓名的人忽然变得鲜活。他握住她的手,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握着她手腕的指尖剧烈颤抖。
他知道不可能了,永远也不可能了。有些事情在做下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注定。
“娇娇。”他嗓子眼里翻腾着酸涩感:“你爱我吗?”
傅娇稍愣了一下,微笑地看他:“陛下,我是出家人,我爱天下众生,你也是众生中的一人。”
李洵默了,他说:“我知道我这辈子做了很多错事,但是一路走来,虽然后悔,但每一步都走得无可奈何。我此生所念,自始至终也就一个你而已。时至今日,我仍不悔遇到你。只是后悔,不该无所不用其极伤害你。”
这仓促匆忙的半生,他遇到一个惊艳的人。爱了她半辈子,纠缠了大半辈子。像怀揣着一块美玉,突然失去。他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留下她,却没想到到头来什么也留不下。
“娇娇,对不起。”他想起那些缠身的噩梦,想起她被噩梦缠身的岁月。
他爱她,却也害了她。
傅娇眨眨眼,唇角漾起一丝笑意。笑得云淡风轻,傅娇早就死在正和七年的河水里了,她现在是了尘法师。
前尘往事一寸一寸一桩一件尽数埋入冰冷的河水中。
李洵在雁塔寺外站了很久,那一年他在东宫等候太傅来为他授课,晨光熹微,太傅牵了个粉面团子一般的小女孩,笑着说:“殿下,这是微臣的小孙女傅娇。”
他微笑,拿起桌案上清晨折的桃花送给她。娇俏的女孩小心接过,软乎乎的指尖拂过他的虎口。相见两生厌的人,也曾是青梅竹马,也曾是两小无猜。
那是万物复苏美好的春天。
他走出雁塔寺,往事寸寸散入风中。
次日,李洵退位,将皇位禅让给李熙和,朝中重臣极力反对,但是这一次,他几乎力排众议,独断专行。
进宫规劝的众人连他的面也见不到。
当天晚上,李熙和从怔忡中清醒过来,走去紫宸殿见他。
其实这些年,父皇经常一个人在紫宸殿里,他后宫里除了母后就没有别的人,甚至连母后也只是个幌子。他处理完朝政,几乎都是独自在殿内消磨时光。
他每每来找他,都觉得这位天下之主身上笼罩着浓浓的孤苦。也因为此,他有些惧怕做皇帝,他怕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也会如父皇一样孤单清苦。
今日殿里一反平常的寂静,传出嘈杂的人声。他定了定神,轻声唤:“父皇。”
片刻后,传来李洵沉闷的声音:“进来。”
李熙和便推门而入。里面的东西都是他用了很多年的,沾染上了岁月陈旧的痕迹。
父皇贵为天子,却很念旧,想着很多年前的人,用着很多年前的旧物。
他到父皇面前坐下,目光不着痕迹地从他面上扫过,看到他神色莫名舒展,似乎纠缠许久的心魔已悄无声息离去。
“父皇,我还没做好当皇帝的准备。”
李洵慈爱地看着他:“你长大了。”
李熙和忍不住抓着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哽咽:“爹爹,你不要熙和了吗?”
李洵摇摇头:“离开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只要你记得爹爹,我就一直在。”
说到这,不等李熙和说话,李洵又说:“这些年我太累了,你是个好孩子,爹爹可以放心把江山交到你的手里。熙和,你是爹爹这一辈最杰出的功勋。”
李熙和红着眼圈从紫宸殿里出来。他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外慢慢走着,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
不知何时,曾经庄严肃穆的紫宸殿外种了好多海棠花,开得如火如荼。
他终于想起,几年前他几番周折听说了父皇和那位姨母的事情,心血来潮跑到曾经的瑞王府去,看到园中满地萱草,满院精心栽种的海棠花开成漫漫花海。
李洵退位后不久,让人在与万寿山遥遥相对的与春山上兴修了佛寺,毅然决然剃度出家。李熙和震颤不已,百般追问,他最终说自己罪孽深重,所以遁入空门赎罪。
李熙和闻言就不再追问了。
此后多年,一直到他逝世之前,他一直都住在与春山上,再未踏入山下半步。他听说了很多万寿山雁塔寺了尘法师的轶事。离开他的岁月,她的生活是那般丰富多彩,她译经书、精研律学、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出苦海,她广发善心,致力于阻止战争。
在她的进言下,李熙和广开和列国的商贸往来,他们和辽国、陈国、金国等各国贸易往来,让中原的种子、生产技术远扬四海,养活了更多的人,人人得以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天下难得的安宁祥和。
文和七年冬,天气甚寒。
有人从与春山来看傅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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