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曹军大营。
派往河北的使者还没有返回,汝南、颍川的诸多战报已经传到了曹操的案前。
蔡阳、李通、赵俨等文武分兵扑灭叛乱,接连剿灭境内的瞿恭、江宫、沈成、张赤等宗帅、贼寇,连战告捷,不料却在围剿黄巾流寇刘辟、龚都的过程中,遭遇了刘备的荆襄兵马。
一场大战过后,曹军战败。
曹军将领蔡阳阵亡,中郎将李通被张飞所伤,赵俨指挥败军且战且退,不敢再退回阳安,径自撤往上蔡去了。
获胜的刘备屯军叶县,遥遥指挥刘辟、龚都等颍川、汝南的流寇和在郏、梁、陆浑等地响应自己的义军,兵锋所指,俨然已经威胁到许都和前线曹军的后方。
许都朝廷获知此事,大为震动,尽管因为董承、王服等人败亡不久,朝中那些忠于汉室的公卿心怀戚戚,不敢发难,但许都城外依旧一日三惊,城内的士民也人心惶惶。
为此,留守许都的荀彧等人不得不以朝廷的诏令紧急征调防备大河、青徐的于禁、夏侯惇等将领的兵马,回防许都、卫戍京师。
同时朝廷也派遣钟繇、满宠等人率兵出屯临颖、郾县等地,与退往摩陂的杜袭、败退上蔡的李通、赵俨东西呼应,勉强在许都以南构建一道新的防线。
而就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刻,曹营之中的降将关羽意外获知了刘备屯兵叶县的消息,他毫不犹豫,当即挂印封金,只带了少数亲兵,连夜逃离了曹营,取道伊阙关,毅然回归刘备的麾下。
···
曹军大营,曹操帅帐。
夏侯渊、曹洪早已赶来向曹操禀报叛逃的消息,夏侯渊脸色涨红,高声说道:
“明公,我早说过关羽那斯心怀奸宄,不可优待恩养。果不其然,一听闻刘备的消息,他就叛逃出营,想要投奔刘备去了,眼下雪地未化,虽是夜间,但踪迹清晰可循,关羽跑不了多远,赶紧调集军中精骑追击吧!”
曹洪也点头说道:
“对啊,关羽既然敢于叛逃,想必早已伪造了军令、公文,如果不派精骑连夜追击,他沿途畅通无阻,不需几日就能够逃回到刘备的麾下。时下刘备已经北上用兵,关羽久在营中,又知道我方大军的虚实,此人万万不可轻纵啊!”
坐在帅位上扶着脑袋的曹操沉默不言,宛若无闻。
曹洪、夏侯渊情绪急躁,还待再说,侍立在曹操身边的长子曹昂已经先开声说道:
“两位叔父,大人已经派遣子和叔父率兵前往追击,此事无需再说了。夜深天寒,大人若是再不安寝,只怕头疾又要发作了,还是先回去吧。”
“。。”
曹洪和夏侯渊对视一眼,知道这让曹纯放纵关羽离开,其实就是曹操的主意,他们虽然心中忿忿,可也无法再争论,只能够叹了一口气,相继行礼转身,走出了帅帐。
待到曹洪和夏侯渊走后,曹昂这才转首看向自己仿佛已经睡着了的父亲。
“大人,几位叔父已经走了。”
“大人。。。”
曹昂又唤了一声,曹操这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云长,云长,孤这偌大的曹营,难道就真的容不下你么?”
曹操对关羽的情感极其复杂,一方面敬重他的勇武和忠义,另一方面关羽暴露出来的高傲、好色等脾性,又正好让曹操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曹操身为人主、朝廷司空,纵然再生性不羁,也需得时时约束自己的言行、隐藏自己的用心,但关羽不一样,他忠义为先,爱憎分明,且从来就不掩藏自己的内心。
有时候看着昂藏挺拔的关羽,曹操心中竟生出了一丝不可言表的羡慕之情。
听了自家父亲的话,曹昂虽然没有反驳,可也不以为然,他轻声说道:
“关羽投降之时,就一直念念不忘刘备、张飞等人,之前斩翟郝、破虎牢,踊跃建功,其实都只是为了报答大人的不杀之恩,如今让他知道了刘备、张飞等人的消息,哪怕大人再如何厚待恩养他,他还是会寻机脱身逃走的。”
“既然大人敬重关羽,想要放他离开,那走了也就走了,一个关羽,还影响不了这北方的大局,而大人得了这爱士惜才的名声,日后天下间的才俊豪杰定会争相前来投奔的。”
听了曹昂的话,曹操对他投去了欣慰的目光,难得地笑道:
“吾儿倒是看得通透。也是,再强留云长,以他的脾性,迟早还会与你那些叔父再生龃龉的,走了就走了,说的好啊!”
见到自家父亲终于释怀,曹昂在心中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看着有些倦色的曹操,又说道:
“大人连日操劳军务,今夜就好好歇息吧,请让孩儿代替大人前去巡营,也免得再碰上叔父们,与大人争论关羽一事。”
“好,去吧。”
曹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挥手让曹昂前去。
曹昂欣然领命,转身就健步走出了帅帐。
看着变得空荡荡的帅帐,曹操脸上的一丝笑容也慢慢收起。他转眼看向一旁的舆图,沉思了片刻,睡意已经全无,尽管夜深天寒,他还是让人召来了郭嘉。
待到郭嘉进到帐中时,曹操已经站在舆图前指指画画,他瞥了一眼走进帐中的郭嘉,比了比手,示意无需多礼,又指了指案几上一份来自许都校事卢洪、赵达的密报。
郭嘉连忙快步走近案几,将校事密报展开,一目十行将它看完。完了之后,他的脸上也微微变色,向曹操问道:
“明公,这桩密报——”
“孤知道你想问什么,但眼下这个时候,孤是宁可相信的。”
“。。。”郭嘉沉默了一会,又说道:
“若此事是真的,那需得调仲德公和元让将军入京都了,毕竟荀令君。。。”
“是的,一些事情,终究还是得孤亲自去处置。”
说着话,曹操已经让开舆图前面的位置,招手让郭嘉走近观看。
郭嘉凑近一瞧,只见这一方舆图上,已经被曹操胡乱画了不少笔墨,但再仔细看一些,就会发现曹操画的是中原一隅的局势。
陆浑、梁县、郏县等地,都出现了响应刘备兵马的盗贼,刘辟和龚都等流寇在颍川、汝南流窜,攻掠乡聚,刘备则屯兵叶县,厉兵秣马,对许都虎视眈眈。
反观许都一边,在曹仁、李通、蔡阳等人接连战败的情况下,尽管钟繇、满宠、杜袭、赵俨又重新收聚败军,在许都以南又布设了新的防线,但怎么看来都是破绽众多的,一旦让兵锋正盛的刘备兵马北上,只怕这几段防线就要相继告破。
“奉孝,孤突然想起了当年你与公仁、文若在州府大堂上的争辩,你觉得,孤当时就选错了么?”
郭嘉愣了一愣,当即就想起了曹操在说什么事情。
建安元年,郭嘉提议联合袁绍、消灭三河的阎行,董昭则建议留着阎行,制衡河北的袁绍,为此两人还在州府大堂上唇枪舌剑展开了一场大论战,最后连荀彧也加入进去,他的观点也是支持董昭的。
或者说,当时的阎行,治下只有残缺的三河地区,远没有吞并关中、雍凉的迹象,东有袁绍,西有马、韩,左支右绌;而袁绍已经几乎占据了北方四个大州,在河北也只剩下公孙瓒这个苟延残喘的对手了。
哪怕在曹操心底,也都是不太相信郭嘉的话,而是将四世三公、雄踞河北的袁绍当做自己争雄天下的最大敌手。
所以,这才会有了后来的西迎天子、袁绍退兵等事情。
可现下,看似强大无敌的袁绍却在这场大战中暴露了诸多破绽,而攻无不克的曹军也可能要在金镛城下折戟而还,雄踞关西的阎行此战若胜,那接下来他东出之势就会势不可挡,无人可遏了。
想必,在曹操的心中,也隐隐有了一些悔意。
郭嘉再次沉默了,过了一会,他才说道:
“还请明公恕臣之罪,臣才敢讲。”
“无罪,讲!”
“其实从出使雒阳、西迎天子,乃至今日,嘉在心底,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哈哈哈。”曹操闻言大笑,他指着郭嘉说道:
“既然奉孝没错,那就一定是孤错了。哈哈,奉孝说得对,孤确实错了,从一开始,就不该让阎艳此子坐大,以至于造成了今日进退两难之势。”
“不过,”曹操看着舆图,话锋一转,目光炯炯,在烛火的映衬下,再次露出炽热的光芒来。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既然之前错了,那现下孤就将错就错吧,奉孝,孤已经准备撤军了!”
“撤军?”
饶是多智如郭嘉,此时也不禁惊呼。
要知道,在此之前,曹操的决断,就是要不顾一切代价,通过消耗阎行的关西兵马,来获取最终胜利的。
可现下,曹操竟然要退兵了。
看着郭嘉惊讶的表情,曹操笑了笑,指了指舆图上的一点。
“孤要在这里挫败阎艳的追兵!既然袁绍想要待在晋阳城下坐观韩子卢逐东郭逡,那就让阎彦明北上去会会这位田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