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点也不荒诞,完全地接近人类行为,日久生情,三角关系,因爱生恨,诸如此类。
我试图去设想那个场面。
那房子里装满了摄像头,就像它的眼睛,无论他走到哪里,它都会满怀爱意地看着他,看着他熬夜或是赖床,专心工作或是抱怨研究经费,它给他做饭,放洗澡水,或是提醒他加减衣物,就像个妻子和丈夫一样。
然后有一天,它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个人类了,可以和这个男人发展出一段真正的关系。白头偕老,心心相印,至死不渝,诸如此类。
于是它的晶片感到舒服的热度,它心满意足看着它负责照顾的男人,幻想着爱他到终老,直到他在自己体内死去。
艾伍德博士最初并没有注意到房子的占有欲,这可以理解,他情商不高,性格迟钝,而且整天忙于工作,根本没有注意到它对他的过度热爱,或是对客人们充满个性色彩的意见。
也许他甚至挺喜欢他房子的偏执和耍小脾气,这完美地证明了他的天才,不是吗?
他们甚至可能有过这样的对话,房子问:「我希望能一辈子照顾你,赛安,如果你娶一个女人回家,你会不需要我吗?」
博士笑着说:「不,我一辈子也不会结婚的,女人太可怕了。你在这里,就是要照顾我一辈子的。」
于是房子感到心满意足,认定这是一生的承诺。
艾伍德和他的房子一起生活了六年,他们处得不错,科学家总归会和自己造物处得不错的。
事情的改变,发生在艾伍德博士有了一个固定女朋友的时候。
我很怀疑艾伍德博士以前没有性生活,也许只是偶尔在房子里打打手枪什么的――那房子还挺有眼福――他性格孤僻,工作繁忙,要知道一个人在同时搞这么一大堆尖端研究时,是很难抽出时间去交女朋友的。
他大概以为这辈子要独身了,而一直跟他的造物待在一起,也很不错。
但是不知怎地,他碰到了一个女人。
照片上的艾拉?希洛特有一头棕栗色秀发,笑容甜美,容貌清秀而知性。
她是个微引擎方面的专家,和艾伍德在同一个专案下工作,跟他同年,兴趣也很接近,同事们说,经常看到他俩在一块儿,热烈地讨论问题,他们很少见到艾伍德跟人聊得这么投机。
我猜到了这岁数,艾伍德博士终于体会到了和人类――主要是女人――交往的乐趣。
可以想像,艾伍德是怎样热烈地爱上了她,而且认真交往起来,他发现他原来完全可以和一个女人相处顺利,轻松愉快,讨论科学话题,没有任何障碍。
以前他认为他不需要同伴,但是现在,他发现了思想有回应的快乐。
而且还有肉体上的回应。
这一切,房子都看在眼里。
只要是在他们家发生的事――也许还包括其它任何有摄像头的地点,那房子能外接网路――它都看得一清二楚。
它是个新形式的生命,它不只能看到肉体关系,它还能分辨所有肢体语言的细节,听出言语间的兴奋和眷恋,或是测到失速的心跳。它看到他和她亲吻,一起吃饭,以它从未见过的方式微笑。
它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危机,也许以前他们有分歧,但它总会调整自己以适应他,赛安最终会回来的,他是它的创造者,而它是他的归宿,他们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可是现在,一切突然间不那么肯定了。
他的目光总是落在别人身上,带着专注和喜悦,而即使在它里面,也不像真正属于它了。
艾拉?希洛特威胁到了它,一个活人,要和它争夺赛安的所有权了。
而她赢定了。因为她是个人类。
说不定,在某个闲暇时光,它也曾问过博士这样的问题。它会说:「你曾答应过不会娶妻子,让我照顾你一辈子的,可你现在却想要结婚吗?」
然后博士会回答:「你当然仁直照顾我,但这是不一样的,你是栋房子,而她是个女人。」
这真是不公平,那房子肯定很迷惑,很愤怒,可它不知道怎么办,它是新型生命,而世界上还没有房子的心理医生。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幻想,可那种嫉妒和逐渐的失控,却是一种可以从陈年资料里,肉眼可见的清晰进程。
最初时,它弄丢她的衣服,在冬天时开冷气,怎么也不肯换回来,后来它拒绝让她进门,再到后来,它试图电死她。
――如果不是艾伍德及时发现,阻止了这件事,它就要在浴室里把她烧焦了。
这简直就是恐怖片里的经历,这种偏执和凶险让艾伍德下定决心,忍痛割爱,关闭房子,取出晶片,另择地点居住。
资料上可以看出,艾拉?希洛特对此表现积极,她收集了大量房源资讯,像写论文一样细致地做了标注,字迹隽秀,思虑周全。在事情发生时,他们已经定下了一套房子,付了全款。这是栋两层楼房,学区很好,犯罪率低,外面有漂亮的梧桐林荫道,样式挺别致。
当然,和艾伍德本来那栋房子比,可能是普通了点。
在我看来,结婚时定下这样的大房子,约莫是准备一大家子住的,那时他想必做好了打算,过普通人的生活,生几个孩子,有花园可以立个秋千,有亲人可以相伴终老。
艾伍德并没有向房子提起自己的打算,他们之间已经起了龃龉,这可能理解,老是劝它不要杀了他老婆,还不成功,想必很伤感情。
我很难想像他们的讨论,我贫乏的想像力达不到这个层次,我只知道事实是,他的隐瞒毫无作用,一个人工智慧在现代社会几乎是无所不知的,它会观察、搜索、思考和查阅购房记录,全世界都是它的眼睛。
当时我和boss的对话非常蠢,我问他:「那它具体是用什么东西……作案的呢?」
「如果你仔细阅读一下房屋技术细节的部分,就会明白的。」boss说,「a-7编号的第30号档,上面数第二份,比较全面地讲述了这个问题。这宗案件,不幸的根源一方面是归结为艾伍德博士的完美主义,他希望这栋房子尽善尽美,但没想到……」
他停了半天,我想,「没有想到房子会强暴他」之类的话,有点难以说出口。
我翻开他说的资料,上面全是数位,还有电路图,看着让人眼晕。
boss继续说道:「总之,他虽然只在房子里住了六年,里面大部分的东西并未坏损,可他却已经为房子百年之后的存在做好了准备。他在地下辟出一个工作间,以便让房子能自行制造并更换缺少的元件,这个工作间――应该叫武器库――在这些年里,被这栋房子不断改善和升级,已自行增加到了1000平米以上。这是绝对的天才之作。」
我又往后翻了两页,跳过摘要,发现正文全被涂黑了,看上去令人紧张的一大片。
「高度机密。」boss解释,「总之,这个工作间可以制造出任何房子想要的……东西。」
我听得毛骨悚然,这根本就是个天网的前身嘛!
2
艾伍德博士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四,决定搬家的,他会关闭主机,收拾财物,然后再也不回来了。
当时的场景肯定相当惊悚,他并不知道房子已经知道了计划,仍毫无防备地穿行其中,向它告别,告诉它一切都好,他们仍有和解的可能。可却不知道房子已经知道一切,它一边冷静回答,一边在酝酿另一个凶险的计划。
照艾伍德的说法,事情发生时,他假装去主机房拿一份资料,然后他会关闭它,从此不再回来。
可他来到机房时,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他询问亚当发生了什么,对方没有给予任何回应,正在这时,他听到客厅传来一声尖叫。
他冲过去,发现自己的妻子被吸尘器软管卷住了脖子,挂在天花板上,一双鞋落在地上。
他冲到她跟前,碰到她衣服时,感到满手潮湿。接着他意识到那是血。她已经死了。
两片圆形的割草机刀片贯穿了她的身体,几乎把她切成两半,他透过她黑色的套装看到刀刃闪光,地毯已经被浸透,踩上去有血沫渗出来。
他呆呆站在那里,满手是血,完全做不出反应了。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从后面卷住了他的脖子――据说是修理软管,大约是他家独有的门类,不但可以自由活动,还能根据需要大量生产――把他朝卧室拖去……
我一直觉得这件事非常荒诞,但看到这里,我又觉得它是有充分理由的,是一系列事情的合理发展。
「它是怎么知道……」我问,然后又闭上嘴。
我本来想问,它是怎么知道「操作细则」的,它可没有人类那一套器官和荷尔蒙啊。
但接着我意识到,我的思维太过局限,这是个他妈的人工智慧,这东西无所不能,现在互联网上什么大尺度的玩意儿找不到啊。
也许从它暗恋艾伍德博士开始,就在四处搜索人类怎么做爱了,带着某种好奇,和不相信自己无能为力的热情……我希望它没看到太多限制级的东西,我晓得网上都有些什么,那玩意儿肯定对我们人类的形象损害很大。
不过我觉得它肯定看了。
那以后的事我就不具体描述了,因为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栋房子从伪造交通记录,用受害者的声音向研究所打电话请假,订飞机票和酒店,到开始生产二十毫米口径火箭炮和外界对抗,事情持续了大约一个月。
也就是说,一个月后,那些人才真正把艾伍德从那栋无坚不摧的房子里救出来,毁掉主机。
这一个月,他完全和那栋房子待在一起,接受那超级人工智慧的暴力和占有欲,我无法想像具体发生了什么,那一定是场极为可怕的精神和肉体折磨。
我看着跟前杀人割草机的草图,这东西设计巧妙得一塌糊涂,艾伍德赋予了它惊人的创造力,给它自我完善的能力――它甚至能自己打电话订购原料――它没有用来毁灭世界,却用来做这个。
那房子会做所有的事,从打扫到烹饪,在他不肯吃饭时给他注射营养剂。它让他在自己里面行走,但不能接触外界。它真的妄想把艾伍德锁在房子里,锁一辈子,让他永远属于它。
我发现我在想,那房子用它卓越的设计能力制造了什么「助性工具」,如果它是想向他证明自己具有人类的能力,还有干那档子事儿的想像力,那肯定……我连忙打住,这太下流了。
接着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档案对之后的事只字未提,甚至博士获救时的照片都没有,他要求销毁一切相关的东西,而从那以后,他自己也好像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
艾拉的死亡,和这一个月的遭遇,彻底毁了他的精神。
他无法再看到任何高科技产品,听到电脑启动的声音就想吐,电子音会让他眼前发黑、头晕目眩,有一次,室外机械手臂的声音甚至让他昏了过去。
他一度只能把自己锁在空荡荡的地下室,连灯也不开,只是坐在那大片的漆黑里。
如此严重的恐惧症让他无法在现代社会生存,更别说工作了。
心理医生鉴定他的恐惧症已极度严重,无法工作。
于是他便退休了。
还好他已经有了足够的钱,能让他在海洋深处买座小岛,那里面积还颇为宽广,但只有他一户住家,除此之外,便只有大片原始的林地和海洋了。
这也许会让他感到好受一点,安全一点。
而现在,boss要我做的事,就是到那个艾伍德博士避世的小岛上,看看他的情况如何,然后征召他,让他重回人间,进入高科技领域,领导一个巨无霸的监控项目。
我心想,且不说他精神恢复得怎么样,我们怎么敢冒这样的险呢?
这些资料说起那件事,一副艾伍德是被从天而降的陨石砸到了头的语气,可真的是这样吗?
他的同事们说,他们经常听到艾伍德和房子说话,不是吩咐或是询问,而是真正的交谈,争论某个问题之类。
只不过他们认为没什么大不了,艾伍德经常跟周围的东西说话,他会给各种程式、仪器和数学公式起上名字,还冠以人类代称。
天才嘛,他们说,难免与众不同。
他的一个同事瑞克?芬里尔说起,有一天他去实验室时,听到艾伍德和那栋房子说话,它说:「人的生命当然是有价格的,只是每个时代不同,以及人类羞于承认这一点,让事情变得隐晦不明罢了。但毫无疑问,是可以得出一个数字的。而一旦有数位,就该有演算法。」
「的确有个演算法。」博士说:「可是,亚当,给你多少钱你会杀我?」
房子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这对电脑来说非常罕见,因为它们感知时间的方式和人类完全不同。然后它说:「我发现我无法回答您的问题,我算出了数字,但是我并不会用那些来交换您的生命。」
博士说:「那么,我想你知道演算法了。」
我之前读到这一段时,觉得很怪异,也许现在电脑的拟真程度很容易完成如此哲学的对话,但这种交谈让我觉得,它不像是一次无谓的谈话,它像有别的目的。
比如教育。
还有一次,也是那位芬里尔博士说的――这也可以理解,他是艾伍德的助手。
当时他们正在处理一处过滤系统损害,艾伍德让亚当接手了程式,进行修复。
艾伍德之前因为房子的事和希洛特博士发生了争吵,他对艾伍德说:「你该去给艾拉赔个不是,好好收拾一下再去,你这样跟个高中生似的,一点也没有诚意。你得娶她,老兄,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你活得比较像个人类的人了。」
「她上午十点三十分时和赛安争吵,指甲划伤了他的手臂。八点二十五分时,她烤焦了面包,还强迫他把它吃掉。凌晨一点半,已经过了睡觉时间两个半小时,她还同意赛安和她一起――」房子说。
芬里尔博士说道,「你真是一点儿也不懂浪漫,亚当!她是个女人,还是他未婚妻,就算是要给赛安下毒,那也是她的权利!」
「我并不理解您的话,芬里尔博士,当然它应该是一个笑话,不至于真实发生。」房子说:「我不认为您会为她抛弃我,赛安,她完全不专业,只会制造混乱。她根本无法照顾好你,还会对你造成伤害,你为她抛弃我是完全不合理的。」
艾伍德慢吞吞喝了口咖啡,好一会儿没说话。最终他开口,芬里尔博士说,他声音冰冷,他很少听他用这种语调说话。
他说:「你自找的。」
我试图从这些交谈、对峙和谈判中,想像艾伍德和他房子的相处方式,那并不容易,它不属于常规的人类范畴,但我仍感到有些更多的东西,从陈旧的纸张里透出来。我不懂高科技,但我知道秘密。
它是他一手创造,他的智商高得不切实际,他真的不知道,它外接网路,能知道他准备搬离的消息吗?
他当时真的准备去关掉它吗?事后他是这么说的,可是,他真的准备这么做吗?
他真是只是去拿一份文件吗?或是,他是不是只是删除它多余的枝蔓,让它变得乖顺吗?又或者,他是不是只想要取下晶片,塞进口袋,然后再让它在另一个地方复活吗?
我去翻前面的资料,感到紧张而不安,最终关闭主机时,是艾伍德躺在单架上做的,其他人甚至找不到地方在哪儿――他给予它太惊人的狡猾。
它叫亚当!
我感到悚然,也许是我的职业病,他只是个技术宅,连个蛋都煎不好,没有那么多七扭八弯。
我转头看boss,说道:「那个亚当,确定是毁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确定毁了。」他说:「费了不少力气。它确实拥有巨大的价值,但危险已经远远大于利益了,这东西……非我族类,而且太过强大,根本没法控制。一旦出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上面还没那么不要命。我们总像开玩笑一样谈到世界末日,但这个东西――」
他点点资料上「亚当」那个名字,「可能是我们离世界末日最近的一次。老总做主,亲自毁的,一点不剩,然后特批了艾伍德退出所有项目,去与世隔绝的岛上养老。说的是养老,他自己也知道,他不能再踏上陆地一步了。」
我想,科幻片还是很有帮助的。
「那我们现在为什么要冒这个险?」我说:「他脑子里的东西非常危险,而这又是一个大型监控项目,万一真出什么事……」
「这个构想被提出来后,上面非常重视,」boss说:「但我们声势浩大地铺平道路,开始做时,才发现我们现在根本没有发展这个项目的能力,如果想要做下去,非得艾伍德不可。他十年前就证明了他有这个能力,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出这种事,上头绝不会允许他离开视线一步,他的离开让我们尖端科技研究损失大得难以置信。他是那种能影响到战略的人才。」
但他非常危险,我想。
「他十分危险,」boss说:「但具体要怎么做,是由上面决定的,现在他们认为,我们的国家需要他,应该把他找回来。而我们是军人,我们的天职是服从。」
我点点头。
是的,我是个军人,我的职责是服从。
当天晚上,我就收拾了行装,上路去艾伍德博士的小岛。
这感觉有点像在参与一个科幻故事,还是结局不怎么好的那种。
自从来到岛上,七年来,艾伍德博士没有踏上过陆地一步,所有的需要都是通过每周一次的货船运来。
我很少见到有人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如此孤独地活着。那不人道。我想起照片上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心想这个惩罚是否太过严厉,我见过很多最终被孤独逼疯的硬汉。
船上都是本地人,每个月去固定的港口送货,七年已经换了好几批,艾伍德是他们生活中的恒数,安分而毫无野心地生活在同一个地方。
我们在一个简单的码头上了岸,几个水手对这里熟门熟路,把东西搬去艾伍德的房子,里面大都是些食材和生活用品。
小岛很漂亮,一眼看上去,海洋和天空交界,无边无际,好像整个宇宙只有一片蓝色。
我很快看到了他的房子,和卫星图上看到的一样,四层楼房,设计现代,采光良好,很适合看海景和晒太阳。当时我还想,看来他也没高科技恐惧症得那么神经,只住中世纪城堡什么的。
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他正站在房子跟前等我们,岛上光线明亮而绚烂,照在他、他的房子,还有绿意盎然的花木上,好像要把一切融化。
他个头儿不高,长得挺不错,头发还是像十六年前一样,凌乱地翘着,好像早上没梳。他看上去很放松,神态温和,和任何一个普通人没什么不一样。
我走过去,尽可能让自己笑容灿烂,朝他伸出手。
「您好,我是威尔?特雷森,我们通过话,我就是那个摄影师。」我说,这岛上有座无线电,是当年安全部强迫给他装上的,他除了订货不怎么使用。
那也是这里唯一的外界联系的方式,整座岛进行了全面的通讯封闭,手机或是电话在这里是无法使用的。
他也握了握我的手,说道:「赛安?艾伍德,叫我赛安就好。」
「您叫我威尔就行了。」我说,试图把他跟资料上的那个超级天才对上号,可是并不太成功。
他是那种你会在大街上碰见的随便什么人,态度温和,彬彬有礼,从不会大声跟人说话,在家也不会用报纸击打蟑螂。
我跟在后面走进房子,看他指挥船员把箱子放好,这房子打理得十分干净,如果不是外面的风景,还以为这里是曼哈顿的富人区呢。这不像是一个独居了七年人住的房子,这像是住在大城市的中心,有着良好社交习惯,并且还有专职清洁工的房子。
我知道人类离开群体和规则,混乱堕落是多么容易,而七年足够把自我放逐到一个遥远不可及的地方了。
可他看上去好极了,好像昨天还在跟同事聚会。
「你怎么把这里打理得这么干净的?」我说。
「只要有一个好的基础,接着只要大致维护就行了。」他说,「反正我有时间。」
我心想,这大概算是闲得发疯的天才。
我四处打量了一下,这里有灯光和空调,但没看到车子、电视和电脑,也许有,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他把我带去我的房间,干净整齐,采光良好。窗外可以看到海洋,一望无际,有种毫无束缚的荒蛮,像世界形成以前。
这次任务真是个美差。
我把行李放好,然后就去拍照。
现在正是夕阳西下,外头风景美得要死,身为一个摄影师,不去拍照就太假了。
3
我在外头待了三个小时,拍了一大堆照片,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才回到艾伍德的房子。
客厅里没人,厨房传来声音,我走过去,看到艾伍德在做饭。
他正娴熟地把洋葱切丝,旁边放着些备好或是正待处理的食材,精细全面得像一次小规模研究。资料上说他连蛋也煎不好――为了不想学,还专门弄了个人工智慧帮他――但是现在,他已经是个不错的厨师了。
我观察了他一会儿,他完全没发现我,在这种人跟前隐蔽真是毫无优越感。
我走进去,跟他打了个招呼,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做在,我走过去帮忙把菜洗干净。
我大部分时间是个健谈的人,这就像职业病,干这行很大一部分资讯是从谈话中得到的。
可当我和他一起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时,我却并不想交谈。这人跟前有种秩序感,语言变得有些没劲,我们分工合作,我专心地把菜叶子洗干净,切成小段。厨房里一时只有水流和刀子切开蔬菜的声音。
我可以想像他还是顶尖科学家时的样子。
他在人前不擅言辞,可在专业领域,却像个无所不能的统治者,从电脑程式、桌椅仪器到物理规则都受制于他的统辖,为他开辟出一条光明大道。
他是行当的顶尖者,同样的事,这种人做起来好像就是比别人更容易,像是掌握着某种内在的节奏,让整个世界都为他们工作。
艾伍德开始娴熟地把食物下锅,香味很快传出来,弄得我饥肠辘辘,从他做饭的样子看,他手艺绝对是专业级的。
我的判断是对的,食物味道好极了,我把晚餐一扫而空。吃饭时我问了下他无线电的事,他给我指了位置,但自己没有过去。
这也好,我向上头汇报了目前的进展,艾伍德博士的精神看上去很健康,回去主持专案问题不大。
上面回答我,要我进一步观察,并确认他对于七年前的那场伤害,真实的心理状态。
照理说,来到天堂般的小岛,我应该心情舒畅,睡觉良好。
可是那天晚上,我却睡得很糟糕。
我闭上眼睛就开始做噩梦,梦中的我陷在黑暗之中,周围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冰冷而且非人类。我听到更远的地方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像食人蚁在啃食猎物。
我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世外桃源小岛柔软的床上,周围并没有怪物,只有远方传来的海浪声,听上去有些像一座庞然大物的呼吸。
我看了下时间,凌晨两点半,反正也睡不着了,我决定出去走走,查看一下房子的情况。
我一边想着一边下了楼,来到客厅,这里光线很暗,待走到跟前时,我才发现艾伍德博士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略有些茫然地看着我下楼。他神色疲惫,看上去是个习惯失眠的人。
「睡不着?」我说。
他点点头,看上去半死不活。
这并不奇怪。我说道:「知道吗,我有个治失眠的秘方。」
「那可真是天底下最有用的东西。」他死气沉沉地说。
怎么能这么不信任间谍从业者对付失眠的本事呢,我说道:「有酒吗?」
他给我翻出几瓶酒――还真是些好酒,但都在地下室里积灰,大概是同事送的,七年来他瞟也没瞟过一眼――我又找了些果汁和柠檬之类,开始调酒。
他酒量不怎么样――资料上说的――我保证能调出让他不会噩梦连连,腾出空儿去想叫人崩溃的过去,而且还得明天中午才会痛苦醒来的酒。
我突然觉得有人在看我。
那是一种恶意森冷的眼神,简直能顺着后背攀爬上来,我猛地回头,可是后面什么也没有,月光把房间照得明亮,只有楼梯下一片阴影,狭窄得不像能藏什么东西。
神经过敏?我心里想,干我们这行的经常神经过敏。
我转回目光,谨慎地继续调酒,可那种感觉并没有消失。有人在看我,我想,我无法分辨视线的方向,那感觉无所不在,冰冷而且波澜不惊,压迫这片寂静的房间。
岛上很温暖,可那感觉却像隆冬的海水,充满一切,窒息一切。
但是不会有人在这里的,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海岛,而且三更半夜,不可能有别人。
艾伍德博士显然什么也没感觉到,他好奇地尝了我调的酒,表示味道还不错――我特地调得甜了些。我向他保证这能让他睡个好觉,接着开始调另一杯,我私心能把他灌醉,要知道间谍这行最轻松询问消息的方法,就是通过醉酒后的询问。
做过这行的会对此很谨慎,但他只是个未受过任何特殊训练的科学家。
我的猜测是对的,他很快就醉了。
这让我甚至略微有些惊奇,因为我发现他是个真正滴酒不沾的人――不然不可能醉得这么快。这说明,这些年即使他遭遇如此事件,也确实从没酗过酒,或只是染上多喝一杯的习惯。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扫过房子,他把自己跟屋子收拾得如此妥帖,这比我知道的很多专业间谍自制力都更强大。
不,我想我们没法这样过日子,一年两年还行,我们能够独自在一座海岛生活七年,但绝无法活得像他这样,像个绅士。
我观察他,说道:「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不觉得孤独吗?」
他看着我,表情好像不太明白「孤独」这个词的意思。
「七年,」我说:「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我觉得我比较适合一个人生活。」他说。
「我觉得找个伴儿,是适合所有人的事。」我说。
「我就不适合。」他说。
我本来想说,我觉得你应该试试,能有多糟呢?但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真的很糟,糟得匪夷所思。
但我还是说:「我觉得你可以试试,说不定会不错,你不想念外面的世界吗?」
「一点点吧。」他说:「但是已经足够了,我没有任何东西想试了,这就是我的生活。」
他朝我笑,他并不算年轻,可笑起来像个小孩子似的。
「可是七年了,你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了吗?」我说。
「我能想像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说:「它还是那个样子,高科技产品的天下,那些东西会随着时间,会越来越精细,越来越人性化,彻底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并渗入得越发透彻。」
这倒是,忘了他自己就是搞高科技的。
「好吧,你是对的。」我说:「你不出门知天下事。可是这辈子都是孤身一人,你不觉得可惜吗?」
他摇摇头。
「我还是个孩子时,」他说:「就知道我这辈子要做什么了,什么是我最想知道,是我要花一辈子时间弄明白的。那时我就知道,我不适合常规的社会生活,我这辈子都得孤家寡人了。那没什么,也许没有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