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鼎对夏永山印象好,一方面因为父亲,父亲所在的机械厂,是夏副市长分管的,引进了一台设备,生产中发挥很大的作用,上上下下都说,是夏副市长支持的,而且亲自带着人去考察,在反对“崇洋媚外”的风口浪尖,坚持科学技术是生产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听说最近还倒霉了,这是其中的罪责之一。
不仅因为他的父亲,夏永山为人也不错,没有干部子女的臭架子,平易近人,还有几分侠肝义胆,看得起自己这个黑五类,下放到风水宝地,不仅不要家庭的支持,每逢回家,都能带一些农副产品,让家属院的下放青年都羡慕不已。妹妹调动是个大问题,只有请他帮忙,但这个问题不太好办,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出力。
她们说他近期会回来,很有可能。因为这里有他记挂的人,还在体检之前,张诚鼎就看出来了,夏永山对童真真是一往情深,现在女方受了伤,能够这么快返城,他一定出力不少。不过接了她教的学生,当然要等到放假。只要等学期结束,名正言顺就回城来了。不过两个家庭背景相差那么大,能不能成得了好事还难说。但是不管怎么样,自己没有在当中作梗,还这么爽快给自己放假,能够送她们回来,不说感谢我吧,起码也应该理解我。
如果妹妹跟自己下放在一起,不但生活上照顾,搞山货也多了一个帮手,大妹妹能说会道,如果让她多多接触乡里的姑娘嫂子,能够从她们手中收些东西,让母亲悄悄在城里卖掉,增加一份收入,积攒资金,哪怕娶个农村姑娘,也要让我成家立业吧。
他把思绪扯回来,再与她们两个一起聊天,讨论他妹妹调动到夏桥的可能性,还有下乡以后如何安排,如何生产劳动,甚至如何种自留地,如何烧锅煮饭,这些问题都想到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想等着夏永山回城。
他把四本书全部留下,估计父亲快要下班了,这才告别,回自己家去。
张诚鼎前脚刚走,两条大汉子就进了屋——冯家父子回来了。很难得,他们两个遇见了。
冯有贵真够累的,骑着自行车一大早就出门了,跑公安局,跑派出所,跑五七办,到学校找到童真真,她不愿意把户口挂自己家里,只有想办法到厂里去求厂长。
他不仅是中层干部,而且技术革新有一套,还是重要的技术人员,年轻有为,群众关系也好,厂里组建三结合的领导班子,正考虑他有一席之地。现在他要上一个集体户口,不是新招的技术工人,还是一个不能工作的人,刚刚回城的知青,一个残疾人,有什么理由进工厂?不能进工厂,有什么理由上户口?
被逼无奈,他找了个理由,说是自己未婚妻,因为没有户口,没办法扯结婚证,先把户口办理好了再说。这是一个理由,而且是一个充足的理由。冯有贵是全工厂公认的好青年,是领导班子的接班人,所有人都关心他的婚姻问题。可是,他总是以革命青年事业为重做借口。,说要先立业,后成家,谈对象的事以后再说。没有想到他有了心上人,只是下放去了,在农村表现也不错,还是小学老师。为了救学生受了伤,现在回到城市里来,应该得到照顾。
但是,事情就那么巧,进驻六中学的工宣队,正是东方服装厂派出去的,副主任就是队长,领导班子讨论让童真真户口挂在厂里,大刘马上就想起来了,是那个长的又漂亮的成绩又好的学生,母亲就是学校的老师,还是对立面军官的家属。虽然对于母女两个没有坏印象,但是,对夏永山可是有影响的。
大刘语重心长地对冯有贵开导,说已经要吸收他进厂领导班子了,在这个时候谈这样的对象,可是过不了政审关的。夏永山心中有数,童真真还没有接受自己,能不能成得了姻缘,更是一个未知数。只是为了解决户口问题,都没有取得女孩子的同意,悄悄打着她的旗号,想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厂里的其他领导也做工作,说好多姑娘喜欢他,怎么都能挑一个更好的,不要为这件事影响了前途。
冯有贵不为所动,最后干脆说,他不想进领导班子,厂里要不解决这个问题,他连车间主任也不干了。而且说起大道理一套又一套,说既然工人阶级能领导一切,那也可以改造一切,农村里的锻炼好的姑娘,接受工人阶级领导,一定能取得更大的进步。既然是领导阶级,就要有胸襟有气魄,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给先进的知识青年一条光明的道路……
他进一步保证,户口只是临时挂靠,如果女孩子手不能好,不会成为工厂的拖累。这是下乡上山学生的榜样,树立这样的典型,更显示出工厂的水平……
也不是招工,也不是提干,也没有名额,也没有编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问题。领导们终于同意了,冯有贵还要他们保密,说姑娘脸皮薄,还处于养伤的阶段,不要把这个信息透露出去,只是给她上了户口,能够安心养伤……
厂里开了介绍信,大家在工厂食堂吃了饭,下午人事科长亲自出面,冯有贵跟着去办了有关手续,终于大石头落地,他可以回家报告好消息了。
骑车回家的路上,却被父亲喊住,原来老冯出差回来,回单位停了卡车,正往家里走,看见骑自行车的儿子,赶紧叫住,坐在书包架上,让儿子骑着回家。一路上,冯有贵主动把这些事对父亲说了。
女儿的好朋友,又是好学生,经常到家里来玩,老冯也是认识这姑娘的,也知道儿子存什么心思,父亲听了以后什么话也没有说。
儿子有些迟疑,这才问他什么态度?半晌,他拍拍儿子肩膀:“你小子,有眼光。”
“但是,她家成分太高……”
“生活,就是油盐柴米酱醋茶,只要大环境平安无事,和其他都没有关系。”
“她的手,不一定能够恢复……”
“男子汉,就要有担当。”
耶——父亲和自己想的一样,冯有贵兴奋起来,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可是被路上的石子颠了一下,马上冷静下来,有些泄气:“她根本没有答应。”
“这就是个问题了,强扭的瓜不甜,你只有等待时机,但是,先安顿下来很有必要。就是出于人道主义,我们也应该这样做,先不要透露出来,以后等待时机吧,将来,如果她真的不情愿嫁给你,我们冯家人,也做到了仁至义尽,为她回城市做了一块跳板。不过就是跑了下腿,没有进入领导班子,别的也没有多大的损失。”
这么通情达理的父亲,当儿子的很感动,但还是说,明人不做暗事,还是要把事情告诉对方。父亲说让他自己把握,只是在感情上,不要陷得太深。天涯何处无芳草,看你会找不会找。户口上了,还要有落脚的地方。童真真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一定不愿意寄人篱下,就是将来能真正成为冯家的人,现在也要有落脚的地方。友珍也只有三个月的假期,然后还要回生产队的。
他平常不在家里,一个姑娘,一个小伙子,一起在一个空间生活,弄得不好,擦枪走火,还要被人说是作风问题。就是他们两个情投意合,也要名正言顺,才能生活在一起。要有归属感,在城里必须要有住房,起码要给她租一间屋子,她母亲回来,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生姜还是老的辣,父亲想的太周到了,冯有贵心悦诚服:“老爸呀,你太睿智了。”
老冯在后面呵呵一笑:“你老子,在抗美援朝的枪林弹雨中穿过的,走南闯北多少年,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看得开呀。”
儿子马上就说,老爸应该减肥了,自行车已经带不动了。开车的人坐得多,走路少,容易发胖,就说除了踩油门,几乎不动腿,也想练练腿劲。跟着问儿子,是不是今天为真真跑累了。冯有贵想想也是,除了在厂里歇了一阵,一天都在蹬自行车,实在也是辛苦。就让父骑自行车带他。
换了个位置,儿子坐到后面去了,父亲蹬着自行车一路嘀咕着,说年纪越来越大,儿子越来越重,别人的自行车上,都带的是孙子,要他赶紧加油。
“好勒,我们加快步伐朝前走。”儿子还拍着老头子的背,两人嘻嘻哈哈回到家,已经是半下午了。
童真真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直楞楞地望着小伙子。他点点头,大嘴巴咧咧:“放心吧,搞定了,绿云市欢迎你。”
妹妹蹦起来,在哥哥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我的哥哥耶,你太能干了,我掐指一算,你就能成功。所以,我们给你留了个鸭子脑袋,一个鸭头三两油,吃了鸭头有人求,你就好好享用吧。”
哥哥苦笑了,哪里有人求他?是他求爹爹告奶奶,好不容易才把事情办妥的,要知道真实情况,童真真能不能接受,还是一个问号。可是,看着姑娘笑成一朵花,心里美滋滋的,像喝了蜜一样甜。
童真真眼睛亮闪闪的,有感激的泪花,也有终于回城的欣喜:“谢谢了,谢谢了,谢谢你们一家人,谢谢冯哥,我暂时在你们这里住着,先要打扰你们。等我的手能写字了,给母亲写信,让她给我寄钱来付伙食费。”
当父亲的说:“我们家的丫头辛苦了,她的朋友受罪了,可是值得呀,用你的手臂换了一个孩子的生命,高风亮节,可歌可泣,我们家照顾你是应该的。何况乡里还带那么多东西,过去,你们家有什么好吃的,不也喊我女儿去吗。不知道你们在家里,要不然我开车在外面,总能买到一些土特产。我们只要吃得下饭就会长肉,好菜留着真真吃。”
果然,两个男人都没有吃鸭子,晚上他们都吃稀饭,老鸭汤给童真真下了面条,还有鸭腿鸭肉烧开了以后放起来,说明天还可以吃。
冯有贵拍着胸脯说,事情办好了,轻松一大截,明天就可以和工友去钓鱼,多多少少都能钓鱼一些。
吃过晚饭,老冯洗澡,冯有珍洗衣服,冯有贵端出两根小板凳,放到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叫童真真坐下来,说是有话要说。童真真虽然很感激,但觉得两个人坐在一起不自在,该说的话白天已经说了,还有什么话站着就说了。
院子里还有邻居,都在家门口乘凉。冯有贵左右看看,声音放得很低,说要靠的近点,要不然就到房里面说。那更不自在了,童真真只好坐在小板凳上,冯有贵也坐下来,两人面对面,他的声音放得更低:“对不起,有一件事应该告诉你,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现在还要请你原谅。”
童真真突然心律失常,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声音也放得更低:“我的情况已经够糟糕的了,还有什么更不好的事情?你告诉我,让我有心理准备。”
他也不绕弯子了,直接说:“上户口太难了,挂靠到我们厂的集体户口上,也是不容易的,因为你不是我们引进的人才,我总要找个理由,否则也办不成……本来,想回来问问你的意思,但领导班子专门为我开了会,破例同意了我的要求,至于,要上你户口的理由,你不是招工,没有编制,没有技能,也进不了工厂,我当然只有一个理由……”他说不下去了,也不敢说下去,虽然这姑娘一向很柔顺,那也可能是表面现象,他们虽然经常见面,但是并没有深交,尤其是牵涉到男女问题,上午已经明显拒绝,下午居然变本加厉,等于趁人之危,利用姑娘无路可走的弱势,强加给她一顶并不愿要的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