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从吕多多所在的Z市出发,驶离城市,奔向旷野,路过田野、山林、河流,凝成吕多多眼中一闪而过的风景。车轮偶尔磕碰在车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吕多多坐的是硬座,她趴在桌子上,望着窗外全然陌生的风景,心绪随着那哐当的轻响上下起伏着。
近乡情怯,吕多多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这一年来,她只给家里打过电话,除了妹妹吕银凤,没有人叫她回家,就连妈妈都只是问她回不回家,听说不回,也没多说什么,只叫她自己在外注意身体。程春兰大概也知道三女儿伤了心,吕建民对她不公平,不回来也能理解。吕建民知道她过年不回来,只说了一句:“死外头都行,别回来丢人现眼!”这话谁都没有转达给吕多多,怕她听了难受。
年后程春兰给多多寄生活费,多寄了两百块,吕多多打电话回来说,不用那么多,自己可以赚到生活费。程春兰说:“你长大了,赚到钱别太省着,买点衣服穿。”吕多多听到这话,便忍不住想哭,这是妈妈第一次关心到她学习身体以外的事。她的性别在父母眼中一向都是忽略不计的,只有上学要花钱的时候,吕建民会说,一个丫头片子,读什么书,别的时候,从来不会觉得多多也是个女孩子,也要打扮一下,吕建民却会想着给他的两个大女儿花钱买衣服。
吕多多想着这个家的一切,心绪就难以平静。暮色来临,窗外的风景渐渐模糊去,吕多多趴在桌上,慢慢睡着了。一路上不知道停了多少站,反正路途漫长,吕多多要到天亮后才能下车。中途到了一个站,停车时间稍微久一点,吕多多醒来,发现旁边的人下了车,不多时又上来了几个人,一个年轻的男孩在吕多多旁边坐下了,冲着她笑了笑。
吕多多没有做声,那个男生穿着格子衬衫,车没开,空调也就关了,他觉得热,站起来解了衣扣扇风,问吕多多:“你也是学生吧?在哪里上的车?”
吕多多点了下头:“Z市。”
那个男生非常自来熟:“Z市什么学校?我也有不少同学在那里上学。”
吕多多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搭讪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心里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她拣能说的说了几句,男生自报家门,说他叫杭宇,是一名大二的学生,学经贸的,还跟吕多多要联系方式,说以后去Z市玩的时候去找她玩。
吕多多第一次被人这么热情搭讪,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干脆趴在桌上睡了,给了个后脑勺给对方。对方见她不怎么搭理自己,也觉得有些讪讪的,对着玻璃窗看了一下,虽然不是很帅,但也五官端正吧,自己就这么没魅力?
天亮的时候,吕多多要到站了,她起身来拿自己的行李。叫杭宇的男生赶紧站起来:“你的包在哪里?我帮你拿。”
吕多多看了一眼他:“那个,谢谢。”
“你要下车了吗?”杭宇问,“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交个朋友也好。”
吕多多想了想:“加个QQ吧,以后可以上网联系。”说着翻出纸笔来,给他写了一个QQ号码。杭宇欢天喜地接过去了,直说回去就加。吕多多也没说什么,她上网不多,每次去主要是和赵宁肃联系,QQ都未必会挂,一般都是上MSN。
吕多多下了火车,站在简陋的月台上,看着熟悉的景物,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离开不过一年,回来的时候居然就有一种强烈的陌生感。火车到站是六点,天才刚亮不多久,吕多多没想过会有人来接自己,虽然她回家之前是打过电话回去的,接电话的是妈妈,妈妈听说她要回来,倒也是高兴的。
吕多多出了站,听见有个声音小心地问:“三、姐?”
吕多多一转头,看见了一脸不太置信的吕银凤,她笑了起来:“银凤,你怎么起这么早?”银凤会来接她,这让她十分惊喜和意外。
吕银凤一下子抱住了吕多多:“姐,真的是你,你回来了!”语调都有些变了。
吕多多伸手摸妹妹的脑袋:“你长这么高了,比我还高了。”
吕银凤吸了一下鼻子,掩饰不住欣喜:“三姐变漂亮了,我都有点不敢认了。”
“哪里有,还是老样子。”吕多多不好意思地说。
吕银凤从吕多多手里接过行李:“姐你的牙齿弄好了?”
吕多多用手挡了一下嘴巴:“弄了一下,还不算好,还要一年多时间。她们都回来了吗?”她们,自然指的是两个姐姐。
“二姐在家,大姐还没回来呢,她的婚期还有一个礼拜,要过两天才会回来。爸妈这些天都忙死了,到处在借钱给姐姐办嫁妆。大姐说了,不能太寒酸,男方来了八万聘礼,大姐要一辆十二万的车,爸也没反对。”吕银凤一边说一边跟吕多多汇报情况。
吕多多“哦”了一声,心想吕建民会不会骂女儿都是赔钱货呢,估计不会,那是他的乖女,嫁了个好人家,给他长脸面,赔钱都是乐意的。不过这样一来,银凤肯定又要倒霉了,自己的学费是贷款,不用家里管,银凤还在上高中,又是学的美术特长,每个学期要比别人多花一笔钱,吕建民肯定要骂死去。
“银凤,你以后钱不够,给我打电话,我想办法给你寄钱过来。”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吕多多觉得反正都欠了赵宁肃一屁股债,又欠着银行的学费,干脆就不去想了,以后慢慢还吧,照赵宁肃说的那样,以后混出名堂来了,一个月都有一两万,愁什么?吕多多乐观得很。
吕银凤笑眯了眼:“好,谢谢姐。姐,咱们吃了早饭再回去吗?”
吕多多嗅着米粉店浓浓的骨头汤的香味,犹豫了一下:“我还没刷牙呢。”现在戴了牙套,要特别注重口腔卫生,每次刷牙都要刷好几分钟,吕多多不敢轻视。
“哦,那咱们先回去吧。”吕银凤说。
吕多多想了想:“妈是不是去店里了?我想去先看看妈。”她不想一回家就看到那些让自己膈应的人。
“那咱们过去吧。”
程春兰生了五个儿女,一生都在劳碌。本来以为终于将大女儿培养出来了,她能够帮家里减轻一下负担,结果倒好,还没见往家里拿一分钱,她就要嫁人了。吕程程说了,当初工作是她自己找的,就是她现在的老公帮的忙,没让家里出力,所以嫁妆不能省,不然以后她在婆家抬不起头来。除了一辆车,她还要一套家电,以及床上用品,因为房子是男方买的,家具也是男方办的,她不能太寒碜了。还要上县城酒楼办酒席。
程春兰叹了口气,嫁女儿摆酒给嫁妆,这是情理中的事,但是自己家里这情况大女儿又不是不知道,下面还有四个弟妹要上学,大女儿难道没看见吗?这一口气就要差不多十来万,这简直就是要拆了她这把老骨头,难怪老人们说,儿女就是前世的债,这辈子来讨债来了。程春兰想着自己的命就想哭,但是人前还得装出一副很幸福的样子,大女儿嫁了个省城人,还有两个女儿上大学,一对双胞胎在读高中,成绩也都不错,都有出息,吕建民两口子有福气啊。
吕建民又死要面子,女儿要什么就给什么,说第一次嫁女儿,不能太寒酸,况且女儿要求并不过分。程春兰心里那个憋屈啊,吕建民一个月两千多块钱工资,他还要抽烟喝酒,自己开着这个水果店,一家人一年收入才四五万块钱,每年光子女的学费生活费都要几万,基本都是吃光花尽,连债都没还清,多多的学费还是自己去贷款的,他有什么资本去风风光光嫁女儿?
而且这些子女,就没有省心的,大女儿就别说了,一年学费上万块,辛辛苦苦送出来,刚上了一年班,钱没见着她一分,还要给她十来万的嫁妆;二女儿读的那学校,也是一万多的学费,生活费还不算,这要安心上着学也还算了,读个书还不安分,回来还撒泼放刁吓唬人,简直要气死她了,别提,一提起就想呕血;多多是唯一一个听话懂事的,结果跑出去就不回来了,也指望不上;唯一的儿子就是个讨债鬼,完全被宠坏了,花钱如流水,还嫌家里太穷,让他没面子;小女儿闷不吭声,主意门儿正,学了美术,每个学期也要额外花一笔钱,听说要是考上大学了,那学费也是贵得要死。每每想到伤心处,程春兰都要背地里抹眼泪,她这苦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吕多多到水果店的时候,程春兰正低着头在擦苹果。吕多多看着母亲的背影:“妈,我回来了。”
程春兰猛地转身,看见了吕多多,她眨了眨眼睛,几乎都有点不敢认,这个洋气漂亮的女孩是多多?“多多?”
“妈。”吕多多笑了起来。
程春兰抓住胳膊上下打量了一下:“真是多多。妈都有点不敢认了,长高了,还漂亮了。好,回来就好。”程春兰吸吸鼻子,她家多多回来了,还变成大姑娘了。
吕多多放下包,帮着程春兰收拾水果。程春兰拿了一个苹果塞到多多手里:“闺女你别忙,妈自己来,你刚下火车吧,休息一下,吃个苹果。”
吕多多将苹果放回去:“妈我不吃苹果,我牙现在咬不动硬东西。”
程春兰这才注意到女儿的牙齿:“你牙齿怎么了?”
吕多多说:“去矫正了一下,补了个牙,戴了个牙套。”
程春兰点头:“好,早就该给你弄的,妈一直都没钱,对不起,多多。你花了多少钱,钱够不够?妈给你点。”
“够了,花的不多,就两千块,我自己做家教挣的。”吕多多撒了个谎,不能说两万多,还是借的钱,不然家里人会怎么想。
程春兰高兴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吕多多坐了一会,程春兰催着她回去休息。吕多多起身走的时候,程春兰把她叫住了:“别去跟你二姐说话,她最近脾气不好。”
吕多多点点头:“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