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他们三人远游而归,把剑戏风,对酒当歌,一船的笑声朗朗。
很久之后叶倾云才想起来,这是他们三个人最后一次毫无间隙的说笑玩闹。世事如烟,跌宕沉浮,谁也不会想到曾经亲如兄弟的三个人,到最后分崩离析,情谊不再。
是命?抑或是造化弄人?
叶倾云轻拂过手里的长创,剑鞘上风团云形的纹样在指尖下凹凸起伏,剑柄上的剑穗因着年岁久远已经褪了色,抖剑出鞘,铿的一声铮响,带着几许岁月的喑哑。
月色很好,一个人独对空樽,莫名忆起年少时意气风发,便从房间里取出剑来细细端详。
原是成双的剑现只剩了一柄,而手里这柄也并非是叶倾云的,那个人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连用惯了的剑也一甩手还了回来。
「倾云大哥,夙叶山庄的东西我一样都不会带走,从此以后夙叶山庄也再没有骆隐风这个人!」
叶倾云纵身一跃,执着剑在庭院里耍了起来。
叶倾云纵身踏上枝丛,一个后腾,剑尖朝下直刺地面,剑身霎时弯曲成弓,他手腕一挑,借力腾跃,在空中旋了一圈后安然落地。
叶倾云将长剑横在面前,月华铺洒,剑身上寒光滑过,映出他的脸……
七年了,岁月在眼角刻下了沧桑,而七年前那场变故却依然仿如昨日。
家仇、叛离、杀戮、误会……一件接着一件,无暇应顾,措手不及。
远游归庄,见上下一片缟素,才知骆隐风的父亲为江寇所害。在叶家的帮助下,很快擒到那伙人,谁想官府包庇贼人,反诬陷骆家勾结江寇为非作歹,意欲充公骆家家产,并私下将贼寇放走。
骆隐风一怒之下疾追百里,手刃逃犯,而叶倾云则带着上官弘的人在两淮之上堵住了携家眷潜逃的官员……
「隐风,你去哪里?隐风!给我站住!」
叶倾云上前一把拉住那人,对方回过头来神色严肃,目光炯然。他沉声问道,「你真的要去官府投案?」
骆隐风不出声,点了点头。
「我不准!」叶倾云大声道,「那些人害死姑父死有余辜!你没看见那些狗官,官官相护,一心要贪了山庄的财产,你还主动送上门去?」
「总会有明理秉公的好官的。」骆隐风淡声道,挣脱开叶倾云正要转身。
叶倾云振剑而出,挡在骆隐风面前,「我今天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去投案送死的!」
骆隐风依然不语,手腕一翻,手里的长剑飞起,握住,剑出鞘了一半。
「你们兄弟两个平时感情不是很好的吗?怎么这会儿真要动起手来了?」
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两人齐齐转头,上官兰容一身长衫飘逸,清雅悠然。
「你闭嘴!」叶倾云没给来人什么好脸色,「都说了让你保密,你还把那些人的消息透露给隐风,结果害他大开杀戒。」
上官兰容面色不改,但显然对他的那番话还是不服的。
「你也说了那些人死有余辜,我只是好心想让隐风手刃杀父仇人,以慰骆伯父在天之灵。」
叶倾云不再说什么,将手里的剑归鞘,见骆隐风还是要走,一把拉住他,原先生硬不容抗拒的语气缓和了几分,「姑姑又发病了,你就忍心丢下她这么走了?」
骆隐风眼神闪烁了几下,漆黑如玉的眸子宛如深潭一般深邃。犹豫了片刻,然后点头,「好吧,我等娘情绪稳定之后……」
虽然将骆隐风劝住,但也只是一时。
原本和睦的兄弟关系不经意间裂了一条缝,叶倾云本就深藏着对骆隐风的那一份非分之情,并将之完全寄托在兄弟情谊上,这会儿两人有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隔阂,又加上先前官官相护陷害骆家的事情,叶倾云便将怒气全部转移到那些黑心的官员身上。
早几年开始,上官弘便一直卧病在榻,上官兰容一直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挑不起大梁的样子,于是叶倾云替上官弘揽下不少事务,权力在手,便时常带着人在两淮上围堵贪官黑商的船。
为此骆隐风又和他争执了几次,自然骆隐风是不赞同他这样的做法。骆隐风的父亲是商人,骆隐风从小受的教育便有些刻板,而叶倾云生在江湖,生性随意不羁最见不得束手束脚的做事。
「大哥,你终究不是两淮船王,做事还是要多收敛比较好。」
晚膳之后,骆隐风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去照顾因为失去丈夫而疯癫了的夙叶夫人。
叶倾云一个人坐在桌前发愣。
骆隐风话里的意思很简单,上官兰容是上官弘的独子、上官兰容再不济,将来也是继承两淮船王的人,而自己,始终不过是个下手。
两淮船王……统领两淮水域之人……
扑啦扑啦!
正愣神间,一只鸽子拍着翅膀落在庭院里。
叶倾云抓住那只鸽子,看见它腿上绑着一封信,解下来将鸽子随手一扔,展开信笺,上面是上官弘的字迹,短短八个字――
今夜子时,书房叙事
叶倾云将纸揉作一团,心里不禁疑惑,师父为什么要三更半夜找自己谈事情?
光想是想不明白,只有去了再说。
上官弘的岛离夙叶山庄不远,叶倾云按时到了上官弘的书房门口,轻声敲门。
「进来。」里头传来沙哑的声音。
叶倾云推开门,最先看到的是有些凌乱的书案,然后才注意到书案后坐着的人。他不禁一愣,书案后头那人身体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一脸病容,干枯憔悴,哪里还是记忆里那个英挺飒爽的师父。
听闻师父被顽疾所缠,一直卧榻休养,好几次和骆隐风来想探望都被上官兰容或者上官家的下人拦住,表示岛主不想见客。
既然是师父的意思,叶倾云和骆隐风便也不再多想,之后虽然也一直会送些名贵药材来,但却一面都未见到。
今日一见,叶倾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垂暮之人曾经劈风破浪、叱咤两淮,如今好似一阵风就能像卷走落叶般将眼前的老人带走。
「师父,您怎么……?」
他的话还未出口,上官弘便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向他招招手,「倾云,你过来……」
叶倾云走过去,在上官弘身边半蹲下,视线和他齐平,「倾云在这里,师父有什么要吩咐的?」
上官弘颤抖着手摸摸他的头,「许久不见,真是长大了。」
上官弘一直待他和骆隐风如亲子,故而他很习惯对方这样的作为。
「倾云和隐风好几次来探望帅父,都被帅父拒之门外,还以为我们俩做错了什么,让师父您嫌弃了。」
「什――咳咳!」上官弘听到他这么说,一下激动起来,「孽子,好个孽子啊……」
叶倾云没听明白上官弘的话,却见上官弘哆嗦着手伸进怀里,从最贴身的地方摸出一张类似羊皮的东西,上面纵横交错圈画了些图案。
「世人都道养儿防老,我却是养子为患……」上官弘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一脸凄然,「你、隐风,还有容儿,都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三个人中,隐风最为正气浩然,但天性沉默不擅大事,你虽生性随意豪放不羁,但有时狂傲自大冲动暴躁,而容儿……」
上官弘长叹一声,摇摇头。
「容儿从小就花样最多,我只当这孩子天资聪颖会是一奇才,谁知他是这样心肠狠毒,竟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要迫害……」
叶倾云一把抓住上官弘颤抖的手,「师父,您说什么?」
上官弘拍了拍他的手,「倾云,为师的病都是那孽子一手害的,为师根本也未曾阻止你们探视过,都是那孽子,那孽子……咳!咳咳!」
叶倾云有些不敢相信,伸手搭上上官弘的脉搏,脉象虚浮,气血凝滞,完全是残烛之相。他又看了看上官弘的脸色,面色沉黑,双唇泛紫,显然已是中毒至深,不禁惊道,「师父,您怎么会这样?」
上官弘气息虚弱,「是那孽子……那孽子将毒下在我的饭菜和汤药里,每次只一点,日积月累,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去把他找来!」
叶倾云正要起身,被上官弘拉住,「我找你来是为了别的事情……」上官弘说着将手里那块羊皮摊开,「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他凑过去看,发现像是地图一样的东西,摇了摇头。
「这是两淮的水域图,当年几位船王划分水域,就是以这张图为地界……」
上官弘将水域图递到他手里,「容儿虽然武艺不精也不如你这般能率领手下,但他毕竟是我的儿子,船王一位迟早是他的,只是他过于急功,迫不及待想要我让位于他。如此之人我怎么放心将两淮交由他辖管,更加不能让他如意。」
叶倾云拒绝收下水域图,「师父我带您走,解了毒养好身子再回来教训上官也不迟。」
上官弘使尽全身力气推开他,手里的那张羊皮地图脱手掉在地上,「倾云,等我死后你就拿着这水域图出来接任船王一职,听到没有?」见他不答,上官弘又使劲问道,「我问你……咳咳……听到没有?」
叶倾云点点头,从地上捡起那张羊皮。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师父……」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叶倾云看了眼椅子上风烛残年的老人,捏了捏拳头,转身。正要开门,听到上宫弘在他身后嘱咐,「倾云,今晚对你所说的事,除了让你继任船王之外,其余的都不能让第三人知道……」
叶倾云犹豫了下,然后点点头,走出书房。上官兰容对上官弘做了这样的事,上官弘依然护犊心切……还是师父仍然不敢相信是自己的儿子对他痛下杀手?
其实他也不愿相信。
虽然从小到大三个人里就属上官兰容花样百出,又擅用些旁门左道的手法,但是他怎么也不相信上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久之后,上官弘因中毒太深离开人世,上官兰容对外宣称家父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众人没有怀疑。上官弘入土之后,叶倾云依言拿出两淮的水域图继任两淮船王。
对于此事,似乎早在众人的揣测之中,就连上官兰容也没有什么意见的接受了,而唯有骆隐风对此表示了质疑。
「倾云大哥,我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刚继任船王,人手交接,培养心腹,事务繁忙得很。叶倾云虽然曾经觊觎过船王的位子,但是自己做和在一旁看到底两样,几天下来已是心力交瘁,远不如原来的日子舒爽,见骆隐风突然来找他,心里暗暗高兴,自从上一次争吵之后,两人许久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
「有什么话尽管说,你现在倒是和我客气起来了?」他连忙起身,从一旁的茶几上端过茶盘,给骆隐风倒了杯茶,「刚沏的雨前,你也来喝喝看。」
只是骆隐风跨脚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却是――
「师父……是不是你害死的?」
哗――斟茶的手抖了一下,茶水都浇到了杯子外头。
叶倾云放下杯盏和茶壶,甩了甩手,然后从桌上那堆空白的纸里抽了一张出来擦去手上的茶水,「你在说什么?」
「我看到你那天三更半夜出门,觉得事有蹊跷,便跟在你后头,然后看见你到了师父的岛上、进了师父的书房。」
骆隐风停下来,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过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虽然外人都觉得我们三人之中你最适合继任船王,但是上官毕竟是师父的独子,传里不传外,我不相信师父会把两淮船王的位子传给你。」
叶倾云抬起头正对上骆隐风满怀质疑而又炯然的眸光,正如师父说的,三人之中就属隐风最为正气。但是他答应过师父,除了传位一事以外其余都不对第三人说……
「那天是师父飞鸽传书让我去见他的。」
骆隐风接口道,「我去翻过师父的坟了……师父的尸身呈黑紫色,显然是中毒而亡之相……我自是不愿相信是你做的,但为何偏偏在你见过师父之后不久,师父就长辞人世?倾云大哥,你真的和师父的死没有关系?」
叶倾云手握成拳,不自觉地颤抖着,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怀疑他s师夺权,但是这话从骆隐风口中说出却让他心痛不已。
「隐风,我没有害过师父,那日他找我去便是和我商谈船王一事。」
骆隐风垂首不语,室内一片静默,良久他才抬头,「大哥既然这么说,隐风也没有什么好问的了。」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他在他身后喝道。
那个身影逐渐被夜色所笼,传来的声音冷淡平静,「这里已经不是我要待的地方了。」
叶倾云伸手拿起桌上的剑追了出去,足下一踮跃身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你要去哪里?」
「倾云大哥你只要做好你的船王就行了,不用管隐风去哪里。」
骆隐风侧了侧身想要绕开他,叶倾云胳膊一甩将手里的剑抛向空中,而后握住剑柄一振,剑鞘飞了出去直直插在一旁的树上,他剑指向骆隐风。
「今日大哥却不能让你踏出这里半步!」
骆隐风沉黑的眸子里寒光一厉,手腕一翻,抽剑出来。
「那隐风只好得罪了!」
铿铿铿!
兵器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剑身相触,火花四溅。两人的招式皆是不留余力,又对对方的套路极其了解,于是打得不相上下。
他答应过师父不把事情说山去,但又不想为骆隐风所误会,满腔怒火烧尽了理性,只想着要把眼前的人留下来,于是一招狠似一招,一剑刺去直朝对方的胸口,等他反应过来时,剑尖离骆隐风的心口不过寸余。
叶倾云心里一惊,翻转手腕要将剑尖挑开,不想剑一动不动。
鲜红粘稠的液体沿着剑身滑下来,骆隐风手握住剑身生生将剑停住
「大哥……」骆隐风轻唤了他一声。
叶倾云执剑的手僵硬着,生怕动一动,他手里的血就流得更加肆无忌惮。
「隐风,大哥只要你相信,大哥从未做过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夙叶山庄门脸的事情!」
骆隐风撇开头,「但是我……不信!」
闻言,叶倾云只觉胸口一闷,握着剑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隐风,大哥做什么要骗你?
「大哥,你今日执意不肯让隐风走,那隐风只好这么做了。」
骆隐风握住剑身的手微微用力,一股内力被灌到剑上,然后「铮」地一声,叶倾云手里那柄剑剑身折成几段,而他自己也被那股内力的劲道震退了好几步。
「隐风你……」一张嘴血星喷溅,他抬头只看见骆隐风冷冷站在自己面前,面色沉静,顿时心底一片寒凉。
隐风,大哥究竟做错了什么?
骆隐风看看他,然后低头看自己手里的剑,抬起手,叶倾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便眼睁睁地看着骆隐风振臂一挥,利刃破空,然后擦着他的身体飞过,刺入身后的廊柱上。
「倾云大哥,夙叶山庄的东西我一样都不会带走,从此以后夙叶山庄也再没有骆隐风这个人!」
「隐风!」
待到叶倾云反应过来,那个人已转身离去,提起轻功几个掠身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大哥,行有行规,道有道义,望你这个两淮船王当得问心无愧!」
四周复又回归静谧,唯有那温醇的声音依然回荡。他受了内伤心知是追不上他,便有些颓然地低下头,看向手里的断剑。
曾经成双的剑,一把毁,一把弃,兄弟两人也同这两柄剑,再也不能回到过去。
遥想月前,还戏剑江上,飒爽不羁,只数月后,物是人非……物是……
人非。
第十二章
夜深露重,湿了袍裾,叶倾云将远游的神思收了回来,看看手里那柄长久以来没有人使用而重染上岁月斑驳的剑,轻叹了一口气。
骆隐风一走六年毫无音讯,江湖上也不见他的消息,派出去的人几经周折才打探到,骆隐风从夙叶山庄离开后便一直跟在淮王身边,后来又被淮王送进宫中当了御前侍卫。
叶倾云恨官府,因为曾经的包庇和私欲差点惨害了骆家,甚至间接害得兄弟失和,但是骆隐风却是走上了这条路,这是叶倾云没有想到的也是他始终无法理解的地方,明明官府将他们家害成这样,为什么他还要投奔朝廷?
那些曾经美好的时光,而今却深深地刺痛着叶倾云。
若是隐风还在那该多好……夜深独坐的时候,他便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若是隐风还在,就有人陪他醉酒飞觞对月当歌,若是隐风还在,就有人陪他月下剑舞琴瑟和鸣,若是隐风还在……
无日无夜地不在思念那个决绝离开的人,他甚至有些后悔,如果那个时候把事情说清楚,隐风也许就不会误以为他是s师夺权的凶手,也许就不会……
虽然自己叱咤两淮统领水域,但是却连自己的兄弟也留不下来……
叶倾云不觉黯然。
转身,有什么从衣襟里滑落出来,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那是一块玉,因着长久握在手里摩挲的关系,玉的表面变得光滑莹润。
他细细端详这块玉佩,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俊朗温雅、淡然随和……只是一瞬,便随风散去。
嘴角略有苦涩且无奈地扯了一下。
不光是他,我却是……连你也留不住……
为什么?
「大当家……」萧孟两位堂主死后,新任的副手奚清宇上前禀报,「大当家,毒七又在我们的水域袭击商船了。」
叶倾云回神,「哪家的商船?」
「打着京城方家的旗号。」
叶倾云一紧手里的玉佩,换作另一副冷冽的神情,「叫上人手,我们出船!」
「是!」
等到叶倾云带着奚清宇以及他的人手赶到时,远远的就只看见火光冲天,染红了半边苍穹。
叶倾云从属下手里取过长镜筒,朝出事的地方看了看,然后转身吩咐,「靠过去!」
「大当家,现在靠过去的话我们可能会和毒七正面交锋……」
「靠过去!」他一声震吼,不容人抗拒。
站在那里静候指令的奚清宇被他吼得怔了怔,接着连忙吩咐手下忙碌开,扬帆转舵,桅旗猎猎作响,他们的船如离弦的箭,朝那团火光飞冲出去。
叶倾云攥紧了手里的剑,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艘将沉未沉的船上的旗号……
近一点……再近一点……
握着船舷上围栏的手用力到指骨隐现青筋暴起,那团火光烧烈了天际,近到能呼吸到那炽热的空气,近到脸上被火光照得发烫,近到能看清船桅旗帜上的字――
方!
咔嚓!手下拇指粗的围栏被他生生握断,固然世上有无数的方家,可只有他家的旗号他记得最清楚!
方孝哉,你在上面吗?
船靠了过去,毒七那群人已经离开,商船沉了大半,浓重的烟弥漫了视线,触目所及皆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叶倾云俯在船舷上大声喊着,「方孝哉!你在不在船上?方孝哉!听到我的声音吗?」
「唔!唔!」
木头劈啪爆燃的声音里,叶倾云听到微弱的声响,还有拍打水花的声音,他循着声音看过去,见到水面上有人影k上下浮。
方孝哉?
叶倾云想也没有多想,脱下身上的外袍,脚踩上船舷跃身而下。
「老大?!」
「大当家?」
扑通一声窜入水中,接着朝发出声音的地方奋力游去。
方孝哉,我来救你!你再坚持一下……
叶倾云奋力泅水朝人影挣扎的地方游过去,但是在要接触到那个人时却突然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眼前在水里载沉载浮的人。
那个人不是方孝哉,而是一个女子,正拼命要将手里的一个花布裹着的包袱托出水面。
那女子看到来人,也是一愣,在水里沉浮间眼里露出惊恐。她似乎受了伤,在水里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而叶倾云却在这一当口犹豫了。
「她是我的妻,是将要和我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共度一辈子的人。在我眼里,这世上再没有女子比她更美,也再没有人比她更能了解我的心思……」
叶倾云自然是认得那个女人的,夏秀蓉……那一日就算自己说要血洗方家,方孝哉也要娶为妻子的哑女。
救与不救仅在一线之间,但叶倾云却横壑之中进退两难。
秀蓉看着他,似乎知道叶倾云在犹豫,就在要放弃的时候又想起什么,拼命向他靠过去,将手里一直托出水面的那个包袱举高,尽力递出来。
「嗯!嗯!」
她不会说话,只能这样引起叶倾云的注意,见叶倾云看过来,秀蓉眼里噙着泪先是点点头,然后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大力地摇了两下,用着全身的力气向他递出手里的东西。
那用花布裹着的东西动了一下,然后传来小孩子「啊啊」的声音。
那是……孩子?
叶倾云像受蛊惑一般伸出手去,包袱里原来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这是……」叶倾云抬头,却见秀蓉已缓缓往下沉去,「哎,你!把手给我!」
他伸手去拉,却只摸到她的手指,但是无论叶倾云怎么用力,秀蓉的手仍是从他手里滑脱。
叶倾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沉下去,再没有上来……
他一时茫然地愣在水里,竟是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听到奚清宇唤他的声音这才回神,低头看看在自己怀里踢蹬的孩子,然后接住从大船上抛下的绳子,让他们将自己拉了上去。
「大当家,那船周围一圈我们都找了,水下也找了,都没有见到方大少爷的人,想是有可能不在船上。」
叶倾云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眉头紧锁,想了一阵,觉得他们的猜测也许是对的,方孝哉可能不在船上,便挥手让奚清宇先退下去,但又觉得不放心,又将他叫住。
「明日再派些人去找,方圆十里上下游的水域都要仔细搜过,确定没有一丝遗漏才来向我回报。」
「是!」
门在他身后很轻地关上,床榻那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声响,那个襁褓里的婴孩此刻正圆睁着乌溜溜的眸子,好奇看着四周。叶倾云在榻边坐了下来,细细打量这个孩子。
那是一个才几月大的男孩,面貌生得清秀可人,眉宇间带着一点那个人的影子。
他的孩子……
意识到这一点,才发觉那日分别之后已有一年多,时光不知不觉间流逝,而自己确实如他所愿,「滚」出了京城、「滚」回了两淮。
之后派出去的属下带回来的关于那个人的都是些无风无浪的消息,想想也是,他只是一个商人,不用腥风血雨里来去,不用刀剑之下讨生活,最多不过出出船跑跑商,哪里像自己……
但是自己又是那样的想要得到他,那个温和淡然、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的人,那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却意志坚韧的人。就算他曾经背叛过自己,就算他靠近自己是另有图谋,叶倾云也认了。
比起隐风还要让自己挂念的人,这个世上就只有他了……
方孝哉。
但是叶倾云却一直克制着去找他的冲动,每次听说方家的货船从两淮上经过,他便驱船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将他送出自己的水域。他没有考虑过那船上会不会有他在,只是看到他的船安全便觉得安心。
叶倾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是心里有那么一个地方总忍不住要去想那个人,想他的好,想他失忆那段时间和自己在一起时的和睦。那个时候的他对自己存着很大的依赖,平时总是茫然无措的模样,却只要自己一出现就显出不少精神来。
他想起自己初见他的那一日,也是今日这般的情景,火光冲天,江水如沸,天水间都染成了血的颜色,那边将沉未沉的船上,浓烟和烈焰里掩着一抹峻拔如峭的身影。
那个时候自己眼见无法阻止,生怕被人误会,便要率人离开。
就在自己踏上甲板之时。不经意地回头――
那个傲立在冉冉火海里、随船一起缓缓下沉的身影,一瞬间,落进了心底。
天际微明,一室憩然。
床榻上的孩子很乖,不哭不闹正睁着眼睛看他,圆溜的黑眸里漾着星泽。叶倾云用手指去逗弄他,孩子被逗得咯咯咯地笑,那可爱的模样连他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
「如果你爹知道你在我这里……不知道他会作何想法?」
叶倾云顿了顿,脸转向窗外。
「他一定很恨我……因为我对他做了那样的事……」
「叶倾云,你休要欺人太甚!你以为这里是哪里?还是你的夙叶山庄?呵!你看清楚了!这里是京城!是天子脚下!你所站的地方是我方家的宅地,现在和你说话的人是方家的大少爷方孝哉!不是你捡来抓采可以随意囚禁凌辱的禁脔!」
其实自己并无意伤他,只是现在想来,那时候冲动到丧失理性的举止无一不是伤人至极,而那个时候自己无暇去想,冷静下来之后才知道后悔,但终究还是让两人走到了那种地步,是自己的错,还是天意如此?
求之……必失?
其实叶倾云早就发现,在毒七的船上跳水之后,从那日醒来那个人就有些不太一样,就像原本总有那么一些缺憾,而这些缺憾正一点点被填补上,使得那人给予自己的感觉以及在自己眼里的印象,越来越完满。
温雅的谈吐、亲和的微笑,还有处理起镇上那些生意时的游刃有余。若是之前的他表现出来的与外表所不同的韧劲已叫他折服,那么这之后的那个人,风采卓然到让他不忍移目。
只要那人出门未归,自己便总是在山庄门口等他,看他挟着帐簿帐册,轻捋着衣摆,沿着石阶缓步而上。
夕阳斜照,满天落叶飞下,脚踩在铺满石阶的枯叶上,沙沙轻响,笼着一身温和光华的人,就这样一步一步,仿佛往他的心头踏来。
那一瞬间心头洋溢的温暖,让叶倾云不止一次地想,就算不是「隐风」,也就这么留下好了,他不介意他过去是谁,只要今后他是夙叶山庄的人,是属于他叶倾云的就好……
知道自己生了这样的念头,叶倾云有些讶然。为什么会生了这样的念头?是因为他顶着「隐风」的身分,日长夜久连自己也混淆了?
不!
自己喜欢「隐风」,但终究只是喜欢而已,因为是他的表兄弟,因为有着血缘的羁绊……而自己想和这个人在一起,就像当初他想要和「隐风」在一起时一样,只是还有些不同,是和对「隐风」不同的感觉,他想要的不仅仅只是留他在自己身边那么简单……
床榻上的孩子不知何时爬到叶倾云的身边,正拽着他的衣服玩耍,嘴里咿咿呀呀的发着声。
叶倾云从记忆里回神,看外面的天已经彻底亮了,一夜无眠,他和那人之间相处的那段不长的时日,竟花了他一夜来想念。
明明分开的时间远比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为何就是念念不忘那个人?
方孝哉……
叶倾云抱起那孩子,在屋里来回走着,小心翼翼地哄,没多久,那孩子便在他怀里抓着他的衣襟浅浅睡去。叶倾云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东西,那样的小,仿佛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捏碎一般……
这是方孝哉的孩子……心里腾逸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依然记得那日自己闯到他的婚宴上,那人一身喜服俊朗潇洒、风度不凡,他差点看直了眼,那样的举止文雅,那样的风采卓然,那才是自己做梦都想得到、想留下的。
只是那样的他似乎永远都不为自己所有,看着他手里拿着同心结,而同心结的那一头,牵着他说要和他共度一生、儿孙满堂的人。
叶倾云回想着,手里不知不觉使上劲,刚进入睡梦中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惊得守在外面的两个人以为发生什么事,直接冲进来。
「你们做什么?」
叶倾云一边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厉声喝退了他们,然后又想起什么,叫住其中一个,「你,等一下。」
他走到桌边,腾出一只手在纸上写了几行字,然后将纸递给那名手下,「将这个送到京城方家,交给方家大少爷,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