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深夜的风更加肆无忌惮,拼命摇着竹林,落下一地泛白的绿。
担心林语暮着了风寒,林子朝便拉了她准备进屋,却正好碰到从屋内出来的越则恪,只见他笑道:“子朝,你若再不去,你那片菜园子便要被兔子啃了个干净。”
听到自己的宝贝菜园遭了祸,林子朝一急,也顾不上说什么,径直前去赶兔子,动作利索的全然看不出眼盲的模样。
等林子朝离开,越则恪才摇了摇头,无奈道:“他那片园子里的菜本是打算过两天摘给你吃,平日里最是宝贝。不过——”他突然收了脸上的笑容,冷声道:“你应当是吃不到了。”
看到越则恪眼中熟悉的疏离,林语暮心里一笑,果然,这才对,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底是大燕越家的人。
“你们方才的话我听了大半,你今日突然要走想必是听到荀羡带来的消息,父皇在祭坛召见了三弟、四弟还有五弟,你送回燕都的那些罪证也起了作用。一切如你所料,四弟重归朝野,并且将三弟的吏部收归旗下。你帮四弟开出了一条生路,一个有实权的煜王,才是你需要的。”
越则恪看着林语暮,全然没有前几日的温和亲切,如今在眼前的是大燕曾经的二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恪王。
“你离开,我不拦着,但他要走,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我不在乎。”林语暮一声冷笑,脸上满是嘲讽,“难道你还认为,一道王命就能让我乖乖听话?更何况,恪王早都死了,你不过是个躲在这里的普通人,荀羡认你的王命,我可不认。”
这番话太过刺耳,每一个字句都在讥讽越则恪的过往,犹如毒蛇在肆意喷射毒液,让一向好脾气的越则恪也脸色难看。
二人目光相接,越则恪面容冷峻,身上威势迫人,林子朝则是轻蔑的笑着,笑的寸步不让,周身气氛陡然紧张。
不止越则恪在藏着,林语暮也一样。他们在林子朝面前可以相安无事,展露出最和善可亲的一面,但那些不过只是他们的一部分而已。
阴谋算计,以势胁人,轻蔑嘲讽,这些才是他们最熟悉的态度,只是越则恪和林语暮在这一点上倒是心有灵犀,二人都不希望林子朝察觉他们之间的不和。
旁边蛛网上一只飞蛾拼命挣扎,它知若晚一步就再也逃不掉。扑腾着翅膀,飞蛾跳了又跳,努力的让人心疼,但身后的蜘蛛只是轻松的将口器一咬一松,扑闪的翅膀便无力垂下,一点点被蚕食殆尽……
谁会是飞蛾,谁又会是蜘蛛,不到最后一刻难见分晓。
片刻的沉默后,终究还是越则恪先开了口,他要让林语暮明白她想做的事情有多艰难。
“林余安有意让其长女林语莨为太子侧妃,若萧承衍应允这门婚事,那么林余安就不止是云国重臣,更是下一任帝王的国丈,凭你之力对抗整个林氏家族,无异于自取灭亡,你想走上死路,随你,但我不会允许你拖着子朝一起走入地狱。”
看到了林语暮的毫不在意,越则恪皱眉不悦,“我知道你打算借煜王势力报复林家,但煜王是大燕的煜王,若四弟真的因你而对林余安出手,那就不在是个人恩怨,而是两国纷争。你真的要为一已私欲,搅得天下大乱,重燃战火?”
后面的话越则恪压的极重,有些话林子朝不忍说出口质问,那就由他来问个清楚。
林语暮明白,若她在这里点个头,就别想在出竹林一步。可话说回来,恪王当真以为他的四弟还是当年那个人吗,她认识的煜王绝不会为了什么感情义气而乱了大局。
世上不是只有感情一物,还有金钱、权利、责任、使命,还有太多东西值得人放弃性命。
林语暮慢慢走进恪王,轻声道:“你在这竹林呆的太久,早已不知如今时局,我自认不过一介小小蝼蚁,要撼动参天巨木还差的远。云燕和平了这数十年,云国早已从当初战败中恢复元气,而燕国则在沉溺胜利的假象中,忘记了要居安思危,一只身强力壮饿狼怎还会允许一只臃肿肥大的野兔骑在自己头上,就算两国有一日会烽烟再起,那也不会因为我。”
“那你为何要伪造云国指使书信,还要添上林余安的名字?”
林语暮笑了,笑的分外灿烂,眼中闪过狡黠,“我不是本因,但不代表我不能参上一脚,点燃引信。”
“说到底你还会不惜以天下之力完成复仇?”越则恪眯了眯眼睛,盯着林语暮。
“不错,我不是像您这样忧国忧民的皇子,也不是像我哥那样光明磊落的君子,我就是一个小人,只要能达到目的,我可以不惜一切。”林语暮回看恪王,语中无半点犹豫,“谁都不能阻止我,即便是我哥——”
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林语暮也有些惊讶,原来她的心已硬到如此冷血,六亲不认。
这一次倒是越则恪笑了,他笑的成竹在胸,这样的答案他早已预料,只是他要让林语暮自己看到自己的冰冷,让她自己放弃。
“林子朝,林语暮,一朝一暮,完整轮回。可如今你既是林子朝,又是林语暮,这朝与暮都被你占了,到让他落了个无名无姓。你以为他不去找你是因自己的身子弱吗?林子朝这个名字早已被人惦记,若他出现在你周围,只会暴露你的身份,他不找你,是为了护你周全,他把他的名字身份全部让给了你!若有一日子朝挡在你的屠刀面前,你也不会犹豫,对吗?”
“我不会让那一日到来!”林语暮冲着越则恪大吼。
“不,你不能!”越则恪有力回击,丝毫不乱,一字一句重重打在林语暮心口:“谁都不能确定未来之事,我曾以为自己会在大燕朝堂以一己之力造福百姓,可现在又是如何?我只问你,若真有那一日,你可会放下屠刀!”
自己会杀了哥哥吗?林语暮在质问自己。
会吗?她……会吗?
长叹一声,越则恪也是不忍,心中惋惜,他听林子朝时常会提起他这个妹妹,说到时他的脸上最是带着最温暖的笑意,可到底有些事情变了,他救不了兄妹二人,救起一个也是好的。
“你放不下仇恨,我再怎么劝说你留下都是徒劳。你只道自己艰难,可子朝过的也是不易。他的眼睛并非因病而盲,而那日听闻你命丧无忧阁的大火,急于去寻你,不甚跌落山崖,气血攻心。他好不容易好生下来,你身为他的亲人,为何还要把他拖入泥塘沼泽?”
方才林语暮在林子朝耳边说的那句话,别人没有看见,但他看的清楚。当林语暮疲惫万分的吐出心酸时,林子朝的双拳握的生紧,眉头的忧愁化解不开。多日相处,他对林子朝的心思也能揣摩一二,他知道这个妹妹在林子朝心中的地位有多重,所以在林子朝开口答应前的那一刻,他打断了他们。
只要林语暮开口,即便再勉强,林子朝也会同意。
转过头,林语暮平静的看向越则恪,开口道:“我要带他走,不是因为我太过孤单,想找人相陪。过了这么久,身上再冷都习惯了,我不放心的是他和你在一起。恪王早已身死,在大燕历史上不过成了一个名字,一行记载,但你仍不甘心,运用一切力量为自己洗刷冤屈,你还想回到众人视野,夺回一切。若是如此,你的身边便是一片腥风血雨,我不会让因你备受攻击。”
到头来没想到竟是和自己相关,越则恪哈哈大笑,一时让林语暮有些不知所措。
拍了拍自己的双腿,越则恪抬头说道:“我回去做什么?从古至今哪有一个帝王是双腿残疾,对于那些我早已不在惦记。至于你说的洗脱罪名,不过是荀羡为我抱不平而已,就算永远背上这个骂名,只要大燕百姓过的安乐,我也没有关系。”
“我不信,若你真的放下,为何又要掌控易梧楼,每日听闻外面的消息?”
“我可以让位,但我要让的是真正能守护家国的帝王,三弟性子太狠,五弟太要强,就算是四弟也还不够老练,更何况他最大的命门还握在别人手中。在他们中的任何一人真正成熟之前,我要帮他们守着大燕,守着越氏一脉的心血。”
“所以汾河大灾你提早便备了粮食,命人低价输入各处粮市,保证供给,又在燕皇下诏后光明正大的让荀羡捐粮,救济灾民?”
“若不这么做,以父皇的性子拖下去,汾河的百姓会等不到的。”
林语暮细细观察着越则恪,想找到他说谎的痕迹。但他一身坦然,没有丝毫隐藏。要真的如他所说,这样的贤王被众人谋害,当真是大燕的憾事。
抬头望月,难得人圆心欢,举目四观,只剩一地白霜……
第二日清晨,林子朝站在竹门之前,面向通往外面的唯一一条小径,握着手中的一只木钗,良久不语。
“桌上放着一笼包子,想来是她昨晚做的,你可要尝尝?”越则恪推着轮椅从屋外出来,陪着林子朝站在一处,轻声提醒。
“你告诉她了?”
“我答应你的事,怎会食言?她并不知你时日无多,只是她自己想走了。”
深吸一口气,半响后,林子朝轻声道:“则恪,帮帮她吧.”
看着愁云满布的林子朝,越则恪长叹一声,惋惜道:“你知道……我不能。”
天寒日升,竹外一支斜影,身上微凉,却是此时无风无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