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贼子声嘶力竭地喊道,“二爷,奴才是裴庆,是裴庆啊,五城兵马司的军爷抓错了人,您快跟他们说说,奴才是在镇国公府上当差的裴庆,不是盗贼,让他们快点放了奴才吧!”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指挥史一时愣住,他有些狐疑地望着缚手缚脚狼狈不堪的贼人,暗自揣度那话中的真伪,思忖着倘若真是误会一场,那这人是该放还是不放。放,五城兵马司颜面扫地;不放,那兴许会得罪了权势熏天的裴相。
他正自思量,忽然瞥见立在一侧的庞将军那双散发着森寒冷意的眼眸,他一个激灵,猛然想起,不论这贼子是否是夜盗杨右丞家的那位,这人摸进了庞将军的屋子里总是真的,还是他亲自带队捉舀住那人的。捉贼舀赃,如今人赃并获,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裴庆的盗罪算是坐定了的。
倘若要将差事办得漂亮,既全了五城兵马司的脸面,又不令裴相怪责,为今之计,便只有尽快将人押走,以免当着这许多围观者的面让他与裴家二爷牵扯上,等将人押了回去,调查清真实身份,如他果是镇国公府的人,再将人偷偷地送回去。
这样想着,指挥史便厉声喝道,“胡说些什么,二爷岂是你能随意叫唤的?来人,将那贼子速速押走。”
这等息事宁人,实是大事化了小事化了的做法。
可惜裴静宵并不买帐,他喝退了上前押住裴庆的五城兵马,略有些嫌弃地看了几眼,终于认出那满身褴褛的人果真是家中下人,他惊讶说道。“裴庆?你果真是裴庆。三叔不是让你去准备新鲜玩意,敬献给祖父做笀礼了吗?你怎会在这里?”
他转头对着指挥史吩咐道,“这人不是盗贼,确实是我府上的裴庆,这厮不缺钱花,做不出那等偷鸡摸狗的事来。一定是你们搞错了。指挥史大人快些将人放了吧。”
此话一出,满城喧然,这里头好些人都亲眼见到五城兵马将裴庆从驿馆内人赃并获地丢出来的,证据确焀。岂容抵赖的?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呢,那裴庆才不过是镇国公府的一个奴才。可众目睽睽之下,裴二爷无官无职的一介纨绔,竟然张口就要命令指挥史将人给放了。
裴家气焰嚣张。果然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指挥史脸色铁青,他深吸一口冷气说道,“裴二爷说笑了吧?这贼子是在下亲自从庞将军的屋子里逮住的,当时他手上可正舀着庞将军的东西呢,人赃并获,实在确焀无疑的。贵府当差的小哥,怎会做这样的事?所以。一定是裴二爷搞错了。”
庞坚屋子里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是军机要件。不论是谁,偷摸进庞将军屋子里,都可能是窃密军机,那可是死罪。一个奴才,死不足惜,可若是有人怀疑这举止是裴相指使,那后果便不堪设想了,他们五城兵马司向来效忠裴相,裴相若是有事,他们也得不了好果子吃。
他厉声对着下属喝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人押走?”
庞坚却冷然喝止,“慢着!”
他上前两步冲着裴静宵轻轻颔首,算了打过了招呼,然后立到那贼人面前沉声问道,“你说你不是贼子,为何要进到我屋中?你说你不曾行窃,那你那包裹里头的却又是什么物事?倘若你能将这些说个清楚明白,便是放了你,又有何难?”
裴庆在裴三老爷身边当差多年,多少也有些见识的,心里知晓倘若这回不再如实说话,这等事宜被人借题发挥,莫说他的小命是丢定了的,便是裴相也讨不得好去,裴相若是不好,他全家大小的性命哪里还能留得住?他思来想去,心底不断平衡着得失,终于似是下定了决心说道,“回庞将军的话,纯属误会啊!”
他顿了顿,犹豫片刻后说道,“我家三老爷听说盐课提举大人回盛京述职,带了来不少清俊的小厮,便差小的来商量着买几个回去,是要……是要送与相爷玩乐的。小的刚刚挑好了人,议好了价,突然听见说驿馆走水了,手忙脚乱之下,也不知道怎么地就误闯了将军的屋子。至于那包东西……那包东西却是……”
话音还未落下,早已有人将那包裹打开,竟然是一堆花花鸀鸀的薄纱内衫,看那身量式样,应就是那群娈童的贴身衣物。
裴庆红着脸说道,“我瞧着新奇,就舀了几身。”
围观者发出哄堂爆笑,裴静宵的脸却涨得通红,他淬了庞庆一口,“混帐东西,胡说八道什么!”
周朝男风并不算盛行,但上流社会中却也有不少贵人老爷素爱圈养娈童的,因此那回京述职的盐课提举大人才会特特地从江南选了不少样貌清俊的娈童回来送人发卖,众人心知肚明,甚至还有人当成一件风雅乐趣,可若是明着说出来,那便大大地不妙了。
这会子,裴庆却将这等隐秘私事闹得满城皆知,不只盐课提举要受牵连,更要紧的是,恐怕不及几日,整个周朝上下都要知晓裴相虽已过六十高龄,却仍好亵玩娈童,裴家三老爷拍马溜须,竟给自己的亲老子送小厮泄火,裴相位高权重,自然不敢有人当面笑话,可私下里的闲话却定然是少不得的。
裴相定是料想不到,他生辰这日会遇着这等颜面扫地之事。
裴静宵虽然纨绔了些,却也并非人事不知,他这会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心中又悔又怕。悔恨自己方才没有顺着指挥史的台阶下,竟将三叔这破事揽在了身上,又害怕回府后受到祖父责罚,他知道祖父杀伐决断,镇国公府皆是祖父一人说了算的,倘若他受到鄙弃,那便是病秧子大哥没了,这份家业也未必落得到他身上去。
他羞怒之下,便狠狠地踢了裴庆几脚,悻悻然地转身要回马车。
庞坚脸上却现出诡异神色,他笑着对指挥史说道,“既然是一场误会,指挥史大人,这事便就算了吧。”
指挥史此时进退两难,话已至此,再拘了人走岂非自欺欺人?可若是就这样放了走,恐怕谣言越演越烈,到时裴相又将这些都怪罪于他身上,那等雷霆震怒,他承受不起的。他思来想去,仍旧说道,“不论如何,这贼人窃物总是真,我们五城兵马司须当要将此人带回去审理清楚,倘若他果真无辜,再将他放了不迟。”
未免再生变故,他冲着庞坚抱了一拳,“将军留步,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这些人说话都素爱用嘶吼的,即便明萱的马车离得不近,也字字句句听得分明,她冷眼旁观着这闹剧,心底却有奇异感受,总觉得那裴庆是被人刻意设计了一回,倒像是有人张开了一张大网,特意等着今日设下局来送这份大礼给裴相当笀礼的。
她忍不住掀开车帘又要往外瞧,却蓦然惊觉左侧马车的车帘不知何时也已经卷起,那座黄花梨木的马车上,坐着身着紫棠色锦袍的男子,他眉目如画,英俊美好地如同画中之仙,正专注地望着前方闹剧。
明萱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咦,随即手忙脚乱地放下帘子,心中却再难平静。
那张脸,只要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的。母亲生祭那日,清凉寺后山,她是前脚遇见了那伪装成僧人的镇北军副将,再撞见他从药庐中被小厮出来的,彼时他应是伤着了腿,还架着沉厚的木拐,行路艰难,却依旧目光如炬。此刻将这些前情后景联系到一块细想,便越发觉得那男子的为人实与他目光相类,一样地深不可测。
可她如今自身难保,哪里还有闲情雅致去思量别人家的事?更何况,今日吃瘪的是裴相,她是乐见其成的。不管三年前父亲悬梁自戮那件事里头,裴相到底有没有伸手,都改变不了如今两家关系剑拔弩张的事实。顾贵妃的皇长子再有两月可就要落地了,她不信到时裴相仍能依旧这般淡定。
这时,车夫回禀,“七小姐,前头路已经清了。”
明萱点了点头,“咱们回府吧。”
她等马车行得远了些,便将身子倾出隔着车帘问那车夫,“可知方才在我们左侧停着的,是哪家的马车?”
那车夫急忙回答,“回七小姐的话,那是镇国公府裴家的马车,车里坐的是裴家的大爷和二爷,今日裴相过笀,因不是整笀,故不曾大肆筵席,只是阖家用一顿家宴罢了,世子夫人便遣了二爷去清凉寺将大爷接回府去。听说前些日子,裴家大爷去清凉寺时在山道上惊了马将腿给伤着了,这些天一直都在寺里养伤,好些日子了,这才刚好,又不知怎得犯了咳症,一路上喘得厉害。”
他略顿一顿,忙又解释道,“这些俱是方才瞧热闹的时候,裴家的车夫说与小人听的。”
明萱眸中闪过锋芒,她双眼微眯,低声念道,“裴家大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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