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这声音低沉哀缓,交织着最深痛的绝望与最卑微的希翼,令明萱心里不自主地“咯噔”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重重捶打着她的心弦,她面容染上戚色,眼神晦暗不明,“是我。”
梅花林中的初见犹在眼前,他青衫飘诀,温润如玉,盛世锦年的翩翩佳郎迎着傲雪的红梅对她浅笑盈然,那幅画面美极了。她对颜清烨,虽谈不上什么一见钟情,可她却是真心实意想要与他好好经营未来共赴白首的,他的才华容貌皆属上品,这倒还在其次,光是那份坚韧不拔的毅力以及纯粹高洁的品性,就足以令她心中悦服。
可惜……
她做了两月的美梦,是时侯该要醒了,惟愿她的退出,能令颜家这潭被她无意中搅乱的清波,恢复原本的平静宁和。
透过层叠的纱幔,颜清烨看不清那张每日缠绵于梦境的脸,他攥着纱帘的手几次想要掀开,可终究还是忍住了,他不再可能与她成为夫妻,那又何苦再做多余的举动令她难堪?母亲和妹子此番行事已然对她不公,他不想再成为她的困扰。
他也不敢再多看她一眼,怕见了,就再也忘不掉了。
她不是他能肖像的人,就当这两月来的欢喜甜蜜,只是一场梦吧,梦既已碎,他也该要醒过来了。
明萱低声叹了口气,“有句话,原不该我来说的,可你如今这样,我便逾矩一回。俗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可父母亲缘却只独有一份的,你若是继续这样消沉下去,我纵心里难过,也不过叹息一声,真正伤心难过身受其害的,却惟独你的父母兄妹。颜公子,莫要做些令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那伤不到人分毫,你自己却输得一败涂地。”
她语气微顿,“看开些吧,是你我无缘,以后……你以后会遇见真正值得你相守相知的女人的。”
这句话不只是说给颜清烨听的,也说给自己听。
纱帐内寂静无声,过了许久,才听到里头传出低沉虚弱的声音来,“好。”
明萱鼻子微酸,只觉得这屋子实在太过沉闷,心里犹如巨石压顶堵得难受,她嘴唇轻颤地说道,“你明白就好。”
她想了想,又低声说道,“天子脚下,王公侯伯如云,遍地皆是高官,颜家不过五品,论起来只是寒吏末流,假若上峰有意为难,便只能如同蝼蚁流萤任人欺凌罢了。倘使你想要颜家在盛京不为人所欺,便早些将病养好,用心准备下月的春闱吧,今科乃是皇上登基后的首科,三甲内的天子门生,他定是要大力擢拔的。若你不喜欢在盛京与人争权夺利,那便求个外放的恩典,选一处安定平逸的所在,也一样可以报效朝廷,为门楣添光的。”
身在浮波,想要安稳平静,并不容易的。
眼看如今皇帝与裴相气氛诡秘,渐渐有些剑拔弩张的态势。今上虽则实力轻微,可于江山社稷上,却占了名正言顺的上风,这三年来,他信任韩修,拉拢顾家,擢拔寒门仕子,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以后不受制于裴相壮大实力,裴相三朝权臣,最是老奸巨猾,又岂会不知?可他依旧容下了,除了不想给世人留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骂名,便该是根本就不曾将今上的小打小闹放在眼里。
可皇后一日无子,今上便就有缓和喘息的机会,待他羽翼丰满,朝中必将又一场酣战,到时,盛京城中的大小官员没有人能够躲开这场风波的。像颜家这样的寒门清流,倘若仍旧以为能够继续像从前那样不问世事度日,那只会被人啃得尸骨不流。
要么就抓住机会努力向上攀升,要么就远远地离开盛京,只有这两条路。
明萱并不精通政事,但以史为鉴,世间事大抵如此,她此番言语不仅是为了令颜家小郎能够尽快地恢复精神,重新准备春闱,亦是因为对颜家终究有所愧疚,她素来不愿意谈及朝事的,破此一例也是仗着颜家不敢将这些话传出去,至于会怎样选择,那便是颜家的事了。
她言尽于此,便算是将与颜家这段结彻底地斩断了。
颜清烨怔怔望着那个愈离愈远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将纱幔扯开,转角处那抹绯红的身影转瞬即逝,幻化成鲜红的血,滴滴落在他心头,他强撑着的身子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大厦将倾,终于轰然坍塌。他年少时种下的酸涩情感,少年时以为能美梦成真的喜悦欢喜,这一刻全部掩埋。
良久,良久,他重新坐了起来,背脊挺直如一颗青松,“母亲,我要喝药。”
明萱重新回到霓裳坊时,素弯已经将挑选好的衣裳都整齐地摆在了包房的桌案上,各色衣裳每季都各挑了五套,选的都是霓裳坊料子最好,样式却最简单的,方便取回去之后让漱玉阁的丫头们一起进行裁改刺绣,这样成亲那日被女眷们翻到也不至于太过难堪。
丹红心里知晓,颜家怕是这几日就要过来向朱老夫人请罪退亲了,小姐瞧见了这些压箱底的衣衫,心里定难免伤怀,便就动作麻利地令人包了衣物结了银钱,迅速地扶着明萱上了回府的马车。
明萱却反倒宽慰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便不信老天留着我这条命是要令我受尽非难的,丢了颜家这门好亲,许还有更好的男子在等着我呢。打起精神来,回府之后,也莫要让旁人看出我们今日去过颜府,就装着什么都不知晓,原来怎样过的,还怎么过便是。”
只要永宁侯府一日不曾分家,她便还是侯门嫡女,侯夫人总不可能将她随意找户人家打发了的。祖母向来不愿意委屈她做人填房,连建安伯这样嫁过去就是伯夫人的人家,她都是被迫无奈才只能应下的,那想来,她以后与人做继室的机率并不甚高,她的未来夫君,多半是公侯的庶子,或者门第低些的官宦子弟了。
不论如何,路是人走出来的,不论如何,她都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凡事总有应对的法子。
马车一路行进,到了武胜街忽然停住,外头车夫回禀,“前头似是五城兵马在抓人,路口都已经堵住了,后面也来了不少马车,这会子进不得,也不好退,怕是要让小姐在这里等一会了。”
明萱微微掀开车帘,果然看到身着戎装的五城兵马骑着高头大马押解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四处皆是围观的人群,她前后两侧尽也是过不去被堵在此地的马车。
不多时,她便隐约听到隔壁的马车里有人说话,“听说便是这人趁夜摸进了杨右丞的府邸,好像偷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还刺伤了好几个侍卫呢。”
车内有人附和,“看那人穿得像个叫花子一般,倒是胆大包天得很,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杨右丞可是裴相的亲家公,两个人官霸中书省,称得上是权倾天下。啧啧,我听说这回杨右丞那般捉急,是因为那贼子误入了书房,错拿了了不得的东西,杨右丞发了狠话,五城兵马司和京畿卫都受了重压发下军令状了,这不,才几天,就捉住了这东西。”
先前那人便很是敬仰地说道,“符爷到底是裴二老爷身边的红人,知道的就是比咱们多。”
他夸赞几句接着问道,“前头身着铠甲的那位将军是谁,瞧五城兵马司的指挥史大人对他那样恭敬,想来该是位大人物了,可怎得从未见过?”
那姓符的便笑着回答,“那位啊,是镇北将军徐麒麾下的副将庞坚,上几月镇北军将北胡当年夺去的最后一座城池收回,还逼退了敌军五百里,反占了对方两座城池。皇上大喜,已经请钦天监算过良辰吉日要开宴劳军,这位庞将军便是代替镇北将军前来受封纳恩的,如今可是天子眼中的大红人,莫说小小的五城兵马司指挥史,便是裴相也要对他另眼相看呢。”
他顿了顿说道,“也是那小贼找死,竟敢偷到了驿馆庞将军的屋里,这才落的网。”
明萱听了,心中微动,便将前头帘子又掀开一些,只见前头不远处,确然站立了个穿盔戴甲的中年将军,她仔细一认,脸色却倏得变了……即便隔得不算近,可那粗犷刚毅的轮廓,和黝黑粗糙的脸庞,却令她一眼就看出,这位庞坚庞将军,无疑便是当日清凉寺后山被她无意中撞见的假僧!
这时,左侧的马车里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巨咳,随即便是一个颇有些嚣张的声音怒斥道,“别咳了!就你这病殃殃的模样留在清凉寺养着不挺好,非要回府给祖父拜寿,母亲也真是的,你回就回了,还偏要让我来接!这咳了一路了,也不能消停一些?真是烦死人了。”
那人扯开车帘跳下马车,原来竟是个满身华服的青年人。
他在护卫的帮助下将看热闹的人群分开,径直跑到拥堵的中心,从腰间取了块金色腰牌在五城兵马司的指挥史面前晃了晃,居高临下地说道,“缉拿案犯也不该扰乱民生,瞧见没有,你们堵在这里,后头的马车都过不去,还不快给爷挪开?今日是我祖父寿辰,倘若耽搁了时辰,惟你们是问!”
指挥史认出这是镇国公世子的次子裴静宵,亦是杨右丞的嫡亲外孙,忙点头哈腰地说道,“二爷教训得是,这便让人替您挪条道。”
这时,被牢牢捆住了的贼人忽然大声哭将闹了起来,“二爷,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