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军撤离宫城的姜绍内心五味杂陈。
这场动乱过后,蜀汉朝堂权力重新洗牌。皇室遭受重创,之前炙手可热的宦官和小诸葛在内外力的作用下,也轰然倒塌,残余的朝堂势力难以振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后这两股势力在朝堂上是要衰微下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外戚势力。
执掌后宫的张皇后、左右逢源的侍中张绍,他们临危之际维持时局,同时也内外呼应,占据道义的制高点,笼络以樊建为首的文臣,又请出了宗预这尊老将站队,借助他的名望重新收拢、组织京畿禁军,巩固军中势力。
至于姜绍这位外来的“闯入者”,在殿中议政之后,被命令即日与宗预、张绍交接防务,撤离皇城,带着他麾下兵卒和后续赶到的军队驻扎在成都西、北两面休整布防。
与临时控制东、南两面城墙的右大将军阎宇和京畿禁军“三足鼎立”,勉强维持着当前的朝野秩序。
撤军之际,张绍代表张皇后私下召见姜绍,那张人畜无害的圆脸上露出和蔼的中年人笑容,再次好言抚慰,暗中许诺。
弦外之音,他很快会用丰厚的赏赐来犒劳姜绍撤退的军队,尤其是日后将会用高官厚禄来回馈姜绍本人,奖励他救驾之后顾全大局的功劳。
···
夜里,姜绍军营地炊烟袅袅,准备明日接受犒赏的军队喜气洋洋。
管理后勤的尹曜越忙精神越发抖擞,手中捧着文书,入帐向姜绍禀报军中分配朝廷赏赐的事宜。
姜绍过目后,迅速提笔在文书上勾画了几划,末尾补充道:
“将朝廷给我的赏赐一半分给伤亡士卒的家属,一半分给之前充当选锋攻城的有功将士吧。”
“兄长,将士已有朝廷的赏赐、抚恤,这是给你的,何必——”
尹曜不舍得姜绍把自己的厚赏都分出去,出言规劝,话未说完被姜绍睁眼一瞪,当即住嘴,把剩下的语言都吞进肚子里。
这一路的征战,尹曜重新认识姜绍的性格作风,也和其他吏士一样变得心存敬畏。
看着姜绍的兴致不高,尹曜收起喜悦,认真询问原因。
与其他人不同,尹曜是深度参与姜绍密计的心腹,姜绍没刻意瞒他,指着自己对面的席位让他坐下,问道:
“我们拼死也要分兵离开剑阁南下,目的是什么?”
尹曜不假思索,回答“回师驰援,阻击敌军。”
“在绵竹大战后,继续南下,目的是什么?”
这一次尹曜认真想了一阵,毕竟他们后面这一路经历的事情太复杂了,过了一会才谨慎答道:
“铲除雠敌,保卫都城。”
“那眼下的目的呢?”
尹曜被问住了。这个问题他还真想不出来,总不能跟底层喜气洋洋的士卒一样,觉得是坐等论功行赏吧。他不确定地说道:
“可是北上用兵,击退剑阁外的魏军?”
姜绍闻言苦笑,“只说对了一半,攘外,必先安内。”
内?尹曜当即想到了与己方发生冲突的阎宇兵卒,心中一紧,脱口而出:
“兄长担心阎宇作祟,萧墙有变?”
这一次姜绍径直摇头,没有开口。
他目前能想到的,又比尹曜更深。右大将军阎宇手握兵马,是死去的黄皓的党羽,在巴东、南中军中都颇有人望,敌视自己,当然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但眼下这个局面,兵祸过后,旧的朝堂权力平衡被打破,新的权力格局还未形成,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任何一方轻举妄动,都会被当做“首祸者”群起而攻之。
兵法言,不动如山。他不敢动,阎宇更不敢动。
他的担忧,来自于最初的目的。其实静下心来分析,他这一路走来不管经历了几个阶段,根本目的应该说始终没有改变。
那就是要对外改变不利于蜀汉的军事形势,对内改变不利于姜氏的朝堂局面。
可惜一路走来,姜绍在竭尽全力挽回原本颓势的同时,也在慢慢不自觉地被卷入另一个漩涡之中。
当他步入深水区,面临着历史的另一面时,突然变得有些手足无措,眼下明知道自己站在一个关键节点上,却不知怎么进一步向自己的根本目的迈进。
眼见姜绍陷入沉思,尹曜不敢打扰思绪,只得静静等待。
两人一时对坐无言。
最终,终结这次沉默的,不是什么心生妙计,而是帐外亲卫的禀报,有客潜行夜访。
···
帐内,烛火明亮,两人对坐。只是之前的尹曜,此时已换了另外一人。
来人一身常服,目光敏锐,迅速观察了姜绍和帐中环境,在帷幕后稍稍停留了一下,又将目光收回。
姜绍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对方青壮年纪,仪表威严,衣冠之下有一股不俗风采,不似寻常人家。
加上既能在宵禁的情况下潜行来到营地,又举止得体、谈吐有礼,自称是姜绍之友,守卫营门的军吏自是不敢怠慢。
可是,姜绍实际对此人却没有多少印象。
来人心知肚明,哈哈一笑,主动自我介绍。
“在下乃故尚书令陈祗之子陈裕,现任黄门侍郎。家父生前与大将军乃是故交好友,有此家世交好之谊,校尉昔年在都城亦与在下相交,诚非友人哉?”
姜绍恍然。虽然尚书令陈祗生前左右逢源,与姜维交好多是利益使然、各取所需,但以官场人情计,确实算得上“故交好友”。
自己与眼前之人之前恐怕就是一面之交,绝算不上深交。但对方既然潜行夜访,又开门见山,姜绍自不能漠然无视,当即也展露笑容客气对待。
一番寒暄过后,不明对方具体来意的姜绍开口询问。
陈裕也收起笑容,认真答道:
“特为救君而来。”
“陈君此言何意?”
姜绍闻言瞬间增强了警惕。对方身份不凡,行踪言谈却耐人猜测,不得不让姜绍怀疑陈裕此次夜访的真实目的。
看到姜绍脸色严肃,刚才认真的陈裕反而笑了。
“看来校尉身在祸中而不自知啊,敢问君此番入城亲眼所见,朝中局势如何?”
姜绍心知对方绝非无的放矢,必有后话,拱手遥向宫城方向,郑重答道:“陛下仁德威灵,诸公——”
“当下贼兵虽灭,朝野人心惶惶,天子重伤昏迷,太子中箭身死,后宫妇人听政,公卿各怀心思,我潜行夜访,入君帐中,实欲推心而置腹,君莫要用虚言诓我了。”
陈裕不耐姜绍的言语,径直打断。
姜绍的动作顿时停滞了一下,心中暗惊,此人好灵通的消息。
虽然黄门侍郎职位重要、出入禁中,但这些消息是当前的国家机密,对外封锁消息,没有完全公布,不是亲身参与议政的蜀汉重臣,根本不能窥知全貌,他又是从哪里得到了这些消息?
姜绍看不出深浅,干脆缄口不言。陈裕见状,猜到对方的想法,主动说道:
“君可想问我的消息从哪里来的。实不相瞒,是右大将军阎宇暗中告知我的。”
姜绍闻言微微皱眉。朝中用受了风寒来掩饰天子受伤的情况,阎宇却私底下告诉担任黄门侍郎的陈裕,他到底想干嘛,难道是昏了头脑,想在这种情况下拉拢党羽,发难生变。
说起来,这尚书令陈祗生前八面玲珑,既结好大将军姜维,又与宦官黄皓狼狈为奸,作为黄皓党羽的阎宇,与陈祗之子同一派系是可能的,只是陈裕为什么又要告诉自己这件事呢。
不知不觉间,有备而来的陈裕在谈话中占据了先机。
他观察姜绍的神色,继而扼腕叹息道:
“魏国大军压境,敌兵长驱直入,朝堂昏乱,应对无方,致使魏卒兵临城下,若非校尉奋勇破敌,只怕朝中一众权贵都要沦为魏国阶下之囚。”
“可惜校尉善于用兵打仗,却不善于谋身自保。涉足朝中争斗,危在旦夕,还不自知啊!”
姜绍扬了扬眉头,挤出一点笑容。
“危在何处?”
“右大将军阎宇已将你视为政敌,暗中纠集党羽,正要寻机发难,致你于死地,君不惧?”
“我为保大汉社稷奋勇杀敌,阎将军却以私仇视我为敌,公道自在人心,某有何惧?”
听到姜绍的反问,陈裕愕然,俄而才长吁一声。
“君为国赤诚之心,令人钦佩。只是莫要忘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君现下破敌救驾,有大功于国,看似圣眷正隆,可实际是众矢之的。”
“外戚一旦彻底掌权,眼见君家父子大功在身、兵权在握,岂能不心怀忌惮,日后必寻机削弱,说不定会暗中联络右大将军,反过来借他的刀来铲除君家父子啊!”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作为说客的陈裕以各方利益入手,分析长远,要挑动的正是姜绍内心那根敏感的心弦。
那就是,不论是宦官上台,还是外戚辅政,对方一旦得势,势必都无法放心兵权在握的姜维、姜绍父子,日后当会寻机削弱乃至除之而后快。
这一次姜绍没有反驳,他沉默了好久,突然起身行礼,向陈裕请教:
“陈君目光长远,在下不如也。想必胸中已有高见,还请不吝赐教!”
“子复客气了。”陈裕言笑晏晏,起身扶住姜绍的手臂,亲切地叫着他的字说道:“陈、姜两家交情深厚,我与你又是相见如故,怎能忍心见你陷入险地。”
借机拉近与姜绍的关系,陈裕也不忘瞧了瞧姜绍的脸色,才斟酌语言郑重道:
“在我看来,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暗流汹涌,仅凭子复和麾下兵卒是远远不够的,须得大将军率大军返回,震慑群臣,铲除异己,奉天子以令不臣,方能够转危为安、抵定大局啊!”
姜绍心中咯噔一下,迟疑道:“眼下魏国大军压境,家父率军在剑阁阻挡敌军南下,剑阁得失,攸关社稷存亡,这个时候岂能够率大军回朝?”
“攘外者,安内为先。魏国奇兵已灭,又久攻剑阁不下,士气衰竭,撤退是迟早的事情。只要敌军一退,大将军留兵扼守剑阁,亲率大军回朝告捷,以此大胜之势,谁人可挡,谁人敢不服,如此一来,大事成矣。”
见姜绍还有疑虑,陈裕鼓动唇舌,继续煽动道:
“当然,在魏军撤退之前,子复在朝中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须得联络党羽,提前为大将军大胜回朝造势,也让朝中各方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言外之意,姜绍提前结党造势就是要依仗自己了。
姜绍心中盘算不休,猜测朝中某些人指使陈裕来试探自己,看看姜氏是否心存不轨;甚至可能是引蛇出洞的计策,想要诱骗自己贸然坑爹,把姜维推入火坑之中。
又或许是陈裕看中了当前时局下姜氏手中足以颠覆朝堂的兵权,想要通过自己煽动大将军姜维,让姜维效仿董太师、曹丞相、司马懿,来一场天府之变。
而一旦事成,信手落子的他就可以一跃而上,凭借大功跻身公卿之位,甚至像他父亲陈祗一样执掌尚书台,封侯拜相,权倾一时。
只是不知,他这个野心不小的投机者,是否也在外戚、阎宇阵营里下了类似的投注?
想到这里,姜绍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反过来紧紧握着陈裕的手说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当迅速修书快马送往剑阁禀报家父,至于朝中——”
陈裕闻言,仿佛刎颈之交般当即答道:“放心,君谋于外,我居于内,必无忧矣。”
···
陈裕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等他走后,从幕后走出来的尹曜看到姜绍,不禁咂舌道:
“听闻陈祗生前为人矜厉有威容,多技艺,挟数术。今夜听其子之言,感觉不在其父之下啊。”
姜绍听到尹曜的感慨,也叹了一口气道:
“此人揣摩时局、察言观色、鼓动人心、左右逢源,实在是胆大包天。更令人心惊的,是时下朝中人心各异,这类投机者和野心家怕是不在少数啊。”
“那是否要——”尹曜指了指北面,欲言又止。
“容我再想想吧。”姜绍摇了摇头,剑阁外有钟会,内有董厥、张翼,照他看,姜维就算有心率军入朝,恐怕最终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当然,他帮不了大将军做决断,大将军也不会让别人帮他做决断。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我得先回一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