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绍犹豫了。
他下令徐遵接受魏军残部投降后,白天在涪县树立恩德,收拢人心,向蜀中百姓展现北伐军队“秋毫无犯,止暴安民”的良好形象,夜晚一边处理军务,一边盘算受降后的下一步动作以及成都城的后续反应。
因为迟迟没有决断,又无法与其他人商量,姜绍只能考虑明日派骑兵送密信往剑阁去,然后顶着快睁不开的沉重眼皮离开案牍,解衣上榻休息。
卯时漏刻未至,睡梦中的姜绍就被姜由基匆匆叫醒。
冬夜的冷风呼啸灌入,瞬间就驱散了室内生火积攒的暖意,加上衣袍蒙着寒霜的姜由基凑到跟前,让眼睛勉强睁开、摸索着衣服的姜绍手脚冰凉,打了一个哆嗦。
好不容易在粗手粗脚的姜由基帮助下穿好衣服,还没等穿戴整齐,姜由基的短促禀报就让姜绍寒彻心扉。
徐遵派遣骑兵急报,邓艾残部今夜有异常动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姜绍心中大急,连忙让姜由基把连夜疾驰赶来的骑兵带进来见自己。
这名神色疲惫的骑兵带来的信息却极其有限,一通询问过后,姜绍只知道了入夜后原本准备投降的邓艾残部有了异常动向,突然选择向西面的郫县方向转进,汉军斥候侦探后迅速回报,徐遵当即率骑兵连夜出击,令步卒为后继,并派人赶来雒县将这一突发情况紧急禀报给姜绍。
难道是因为自己太慢给出受降的答复,让军心浮动的邓艾残部再生异心,想要向西窜入汶山郡?
亲自掌灯观察行军地图的姜绍眼光闪烁,满腹狐疑。
汶山郡原是冉駹之地,蜀汉虽然设置郡县、派遣官吏进行治理,但境内山林密布、羌氐混杂,官方的管束力实在有限,大将军姜维在建兴九年(公元231年)还曾经率军征伐,讨平郡内叛乱,若邓艾残部真的窜入汶山郡,姜绍率军追击的难度将大大增强。
而且,据说在汶山郡也有山中道路通往阴平。
难道邓艾残部想要长征,不,迂回翻越群山返回魏国?
这难度,堪比登天啊。
姜绍吁了一口气,暂时无法确定邓艾残部向西的目的,他只能一面召集麾下军吏紧急军议,一面着急等待徐遵的续报。
长夜难明,冬天的太阳总是姗姗来迟。
等到天色大亮之后,徐遵的续报才再次抵达。
这次的内容很详细。徐遵的骑兵连夜仓促追击,途中遭遇魏卒伏击,本就不适合夜间行动的骑兵失利后撤。等后续步卒赶到,一番夜间混战击溃伏兵,骑兵才继续展开追击,并顺利歼灭其他逃窜在前的魏卒。
只是到这个时候徐遵才发觉,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小部分魏卒,师纂等魏军将校根本不在其中!
意识到不妙的徐遵赶忙回撤,再次派遣斥候追寻其他魏军的踪迹,结果惊恐地发现魏军竟是声东击西,连夜穿越新都辖区,直奔成都方向而去。
经过夜里的这一番折腾,徐遵指挥的步骑人马疲惫,已无法在短时内追上魏军,深感不安的徐遵只能将这个情况向雒县紧急禀报,等待姜绍的下一步指示。
听闻邓艾残部甩开徐遵追击、直奔成都,李环、范周神色各异,下意思将目光地瞥向姜绍。
姜绍脸上看不出阴晴,内心五味杂陈。
自己上当了!原来,魏军这是早有预谋的诈降!
他们的主将邓艾竟然用性命迷惑汉军,成功为自己的余部转移争取到了时间。
而因为自己的犹豫不决,徐遵也放松警惕,没有趁势合军歼灭他们,结果反被稍得喘息的邓艾残部用声东击西的策略成功骗过,使得局势主动权瞬间脱离姜绍控制。
姜绍不知该慨叹老将邓艾和其部下最后的疯狂,还是后悔自己的犹豫不决,亦或者是埋怨徐遵的错误判断,指责蜀地官吏治下的防务形同虚设。
他只知道,事情急转而下,局势发展脱离原先轨道后,自己的主导权正在飞快远离。
···
夜里,成都。
冬夜的寒风在宽阔高大的城楼顶空呼啸着,守值巡夜的阎校尉裹着锦袍、内披皮甲,缓步登上城楼。
他驻足在一根斑驳的圆柱前,一边举目朝黑漆漆一片的城郊远处望去,一边叨叨念念埋怨着这冻死人不偿命的天气。
眼见他神色不豫,周边守夜站岗的蜀汉士卒也小心翼翼起来,大气都不敢喘,篝火旁的军吏也悄悄挪开步子,强作精神陪着他们这位校尉巡视城外动静。
阎校尉看着漆黑的城外,心不在焉,只感叹世事无常,这国家这些年不都还好好的么,怎么说亡就要亡了呢?
是的,亡国这个词汇,是近几日蜀汉朝野提及次数最多的。
当绵竹失守、诸葛瞻军战败的小道消息传开后,不止蜀中郡县,就连成都也陷入到了混乱之中。
一时间传言四起,有说魏军正向成都进发,有说姜维回师救援击败魏军,有说魏军前后夹击夺取了剑阁,朝野之间人心惶惶。
紧接着雒县沦陷的消息传来之后,坐实了魏军南下的事实,城内城外更是骚乱不断,大量百姓窜逃离散,朝堂上的君臣束手无策,凝聚人心坚守成都一事更是无从谈起,倒是巡狩南中或者投奔东吴争议得火热。
听说光禄大夫、大儒谯周更是直言劝谏皇帝陛下投降魏军,避免南狩途中死于小人之手或者投奔东吴一辱再辱的悲惨下场。
汉贼不两立,如今却要投降贼兵,这可是直接把蜀汉朝廷最后一块遮羞布给扯了下来。
虽说是降是逃,朝堂目前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但这种大厦将倾前的诡异寂静现象更让朝野上下陷入无所适从的迷茫之中。
阎校尉因为是后将军阎宇的族亲,多少知道一些朝堂情况,但这种情况下知道得越多,不代表比底层信息闭塞的军民越有明见,相反的,他本身是更加恐惧和迷茫了。
这些日子,成都内外因为大量士民、商贾逃离,表面上的繁华迅速化成了一片萧条,逆旅、商肆空无一人,粮价物价飞涨,大量田宅抛置。
一到夜里宵禁,城郊一片漆黑荒凉,昔日城中百姓点灯纺织、权贵之家通宵宴饮的景象也消减了许多,反而是鸡鸣狗盗之徒作奸犯科的事件急剧增加,搅得成都令焦头烂额。
鉴于城中持续恶化的治安形势,朝堂下令将城外兵力收缩入城,由右大将军阎宇统一部署成都防务。
在阎校尉看来,于公于私,这都是好事。
于公,在诸葛瞻的军队覆灭之后,目前成都战力勉强可靠的只有右大将军从江州带来的三千旧部,只有把这支军队用在刀刃上,成都城防才能够稳固。
于私,右大将军的三千旧部分别由三位校尉率领,阎校尉就是其中之一,阎宇权力扩大,他的权力自然会随着水涨船高。
奈何过了兴奋劲的阎校尉无奈发现,这右大将军的精力,根本就不在成都的城防上面啊!
这两日,右大将军阎宇一门心思扑在了朝堂上,私下里召集朋党、频繁聚会,似乎在谋划其他大事,城防军务全分派给了麾下校尉。
看起来朝堂高层似乎并不怎么上心坚守成都的军事,底层士卒因为军队的纪律性和封闭性暂且还不得而知,察觉到一点微妙迹象的阎校尉内心却是七上八下的,接连睡不好觉。
寒风吹久了,硬着头皮陪伴的军吏又是咳嗽,又是跺脚的,人为制造了一些声响,来打断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的阎校尉。
自身也感觉到寒意侵袭的阎校尉回头瞪了吏卒几眼,正打算转身返回城楼内避风,却不料在这时城外突兀响起了金柝声。
金柝,即刁斗。军中刁斗森明,每过一段固定时长都会敲响金柝来传达一切正常的讯息,但这一次,却是城外哨岗发出的示警信号。
循着由远及近的金柝声,城楼上的士卒发现了一支通过城外永平桥并逐渐向城墙靠近的军队。
城外的示警仍然没有升级,这让阎校尉颇为惊诧,但没过多久,他就明白其中原因了。
这支在城外突然出现的军队,是一支显得颇为狼狈的蜀汉军队,但明晃晃打着卫将军诸葛瞻的大纛。
阎校尉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身躯微微颤动起来。
这几日,关于诸葛瞻的传闻有很多,有的说,绵竹一战,诸葛瞻临阵斗死;有的说,诸葛瞻是收拢残部逃走了;还有的说,大将军姜维派兵驰援,和卫将军诸葛瞻合兵击败了邓艾的魏军······
流言错综复杂,但有识之士还是有基本判断的,那就是诸葛瞻军队战败、绵竹失守应该是错不了的,否则无法解释出现魏军长驱直入、雒县沦陷、驿路隔断等情况。
因为朝堂的应对无方和蜀地郡县长吏的闻风溃逃,造成了地方的持续骚乱和官府系统的瘫痪,加上人心涣散和驿路阻塞,不是孤城却胜似孤城的成都目前已无法及时、准确获知有关魏军和诸葛瞻军的详细情报。
可没想到,卫将军诸葛瞻的军队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阎校尉震惊过后,暗暗咂舌。
昏暗的火光下,这支军队看起来真的很狼狈,似乎印证了卫将军诸葛瞻在绵竹一触即溃、收拢残部逃走的流言。
注:《襄阳耆旧记·卷二·罗宪》:魏之伐蜀,召宇西还,留宇二千人,令宪守永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