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竟然自己养起了贼寇,贼喊捉贼起来。最近几年的战情,只怕多半是他一手策划的。”凌戟握了握方越笙的手。
“可是回了京城他还是鼎鼎大名的广安侯,如何就不好了呢?”方越笙十分不解。
凌戟笑了笑:“京城水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上面又要侍奉皇帝,哪有远在天边自立为王那样的肆意舒坦?别的不说,广安侯爷在风琉城的那一房正室十几二十个侍妾,若是在京城,他哪敢这样张狂?这么多御史参也要参倒他了。”
方越笙想了想,面上不由得浮上一丝怅然。
“他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倒是快活了,倒是将应该他担负的所有担子都压在了如信身上……”
手上突然一疼,方越笙忍不住低叫一声,满脸委屈地看着凌戟。
“你干嘛捏我?!”
凌戟面上不快之色一闪而过,薄唇抿了抿,没有出声。
“干嘛呀你,说话!”方越笙捏着他的脸颊怒道。
凌戟转头,不愿意搭理。
方越笙想了想,哼哼了两声:“怎么了,原来你吃醋呀?”
凌戟看着他,一双黑黝黝的眸子里透露着明显的控诉。
方越笙心虚地咳了两声,看看上头的雕花又看看下头的大理石地板,半晌才敢转头看向凌戟那双黑沉沉的眼睛。
“我就是随口一说嘛,毕竟也是那么多年的朋友,我要是一点也不关心广安侯府的事,你不更得怀疑啊?”
凌戟冷冷地哼了一声,方越笙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哪里理亏,仍旧装乖卖好地靠了过去,捶捶肩捏捏手,谄媚地笑道:“不要这样小气嘛凌戟。不要生气了,气坏了我要心疼的。”
凌戟看着他,慢慢露出一丝笑模样来。方越笙只觉得眼前一闪,大冬天地好像花都开了。
刚刚经过荷花池畔的方侯爷和凌老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得惊恐地对视了一眼。
广安侯被押解进京之后,广安侯府已经被刑部派人封了起来,所有家眷仆役全部关到了内宅一所院子里,大理寺少卿古锋与刑部侍郎一起带兵前来抄检。
宽敞的院子当中,摆着士兵从各房各院搜刮过来的珍玩物品。
古锋随手拿起一个花斛来,左右看了看,哼笑一声:“没想到堂堂广安侯府竟然破落至此。便是上次抄检的一个五品小官的府上出来的东西,也比这些破烂看着气派多了。”
刑部侍郎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心想您抄家还抄出心得来了。
众人一直忙活了两个时辰,便将所有财物清点完毕,一一登记封箱,抬去衙门。
两个小兵推搡着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人身上衣着还算干净,头发亦是纹丝不乱,只是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两只眼睛却似充了血似的通红一片,看着着实可怜。
古锋咧嘴笑道:“许世子,我们可是许久未见了。”
许如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迈步越过他去。
古锋却明目张胆地伸脚一踢,许如信登时脚下不稳,本就有些虚弱的身体再也撑不住故作平静的仪态,瞬间软倒在地,面上被冷汗浸湿,张口粗粗地喘着气。
古锋蹲了下来,两根手指捏着他的下巴转向自己,一双鹰隼似的眼睛冷冷看着他,笑道:“许如信,许世子,还记得当日在酒楼里你我切磋,许世子一呼百应是何等风光啊。那时我所说的话可不是一语成谶了。没了广安侯世子的身份,你还算个什么东西?!”
许如信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垂着眼睫,忍着喉咙里的痒意,不愿意再在人前失态。
刑部侍郎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去拉开古锋。
“古大人啊,这许――许世子还未定罪,如今他还是广安侯世子的身份。许世子前日筹备军资有功,才得了御赏。且看皇上的态度,似乎对许世子青眼有加。您看他现在身子这样虚弱,还是不要这样粗鲁,免得伤了他啊,万一皇上怪罪下来,我们如何担待得起――”
古锋瞪了他一眼,吓得刑部侍郎连连后退,再也不敢多说一字。
这个古锋向来是个浑不吝的,浑起来连上司都敢打。偏偏他在皇上面前又十分有脸面,打了上司不但没获罪反而还连升了两级,实在让人匪夷所思,真是由不得别人不怕。
古锋见许如信不言不语,也没甚意思,甩开许如信站起身来,冷哼了一声,一挥手高声道:“把犯人押至大理寺大牢,择日侯审!”
“古大人,这应该押到刑部大牢吧……”侍郎大人嗫嚅着提醒道,被古锋一瞪,忙又把一肚子话咽了回去,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再不多说一个字。
☆、第76章 审问
许如信一被押至大理寺大牢,就有些熬不住地昏了过去。
抄检广安侯府时全府人都被关在后宅一个小院子里,外面有五城兵马司和大理寺的人一起看守,个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因为知道广安侯所犯之事必定不能善了,因此对着侯府里的人自然没什么客气脸色。
一直高高在上的侯府众人一朝之间跌落云端,能被关在这里的自然都是侯府里得用的管事仆役,还有广安侯的侍妾和一些丫鬟婆子,平日里这些兵丁连见他们的资格都没有,如今谁都能来踩他们一脚。再看那些人手上亮闪闪的刀剑枪戟,没经过事的女眷们早就吓破了胆,小院子里处处都是压抑惧怕的哭声。
许如信陪着许夫人被单独关在一间房里,许夫人听着外面那些动静,早就六神无主,也是抽抽嗒嗒惊惧不已。许如信却还想着路上看见广安侯的那一幕,竟是呆呆怔怔,不复往日精明。
许夫人把他抱在怀里,不住地摩挲着他的脸颊额头:“如信,如信,我的儿,你到底是怎么了?娘如今就只有你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许如信渐渐回过神来,却只是怔怔地问出一句话:“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以前他勾结嘉郡王崔如诺之流做下贪墨之事,结果几乎令河堤溃决,致使沿岸百姓受难。好在凌戟及时弥补,这才未造成严重后果。
他不是不知道贪墨是大罪,却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反正他不贪那些人也要贪,至少他伸手拿的钱最终还是用在了江山社稷之上。
自从数年前广安侯因后援不利差点兵败身亡,他就看透了朝堂之上那些整日里满口忧国忧民无数大道理的臣子不过是些只看着自己利益的伪君子。好在那一仗最终险胜,广安侯也因此得封侯爵,一直守着西北边疆直至今日。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都是为了为国戍边十年不辍的那个男人。不管广安侯让他做什么他都言听计从,绝不会有一丝怀疑。因为广安侯是世不贰出的绝世英雄,那样英明勇武的一个人,怎么会做错呢?
就连他传信让他下手将平国公府摧毁,他也毫不犹豫。
可是如今,冷硬的事实却将他的信仰砸得粉碎。
那个蜷缩在囚车当中战战兢兢的男人,怎么会是他记忆当中的那个高大如神的父亲呢?
许夫人还在哭道:“信儿,别想了,别想那个人了。他就是个禽兽!虎毒尚且不食子呢,他拿着你费尽心思筹来的银钱在边关快活,还恬不知耻地屡次索要,他就不想想你在京城里的苦处,他何曾将你放在心上过?!”
许如信只觉得头脑一阵阵发懵,连手脚也发凉起来,躺在许夫人的怀里,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就这样不眠不休地熬了一天一夜,直到古锋派人将他羁押至大理寺,许如信再也撑不住,昏了过去。
“弄醒他。”古锋坐在审讯室前面放着的宽大太师椅中,一旁的手下殷勤地递过来一个小茶壶,他惬意地拿着小壶对嘴喝了一汽,颐指气使地让人打来冷水,将许如信泼醒。
许如信从昏睡当中被硬生生折腾醒,又猛地呛了水,咳得趴在地上直不起身,看起来好不狼狈。
“我这大理寺监牢比不得侯府舒坦,许世子睡得可好啊。”古锋将茶壶递给属下,握了握手上的皮腕,皮笑肉不笑地招呼了一声。
许如信慢慢止了咳声,坐起身来靠在墙上,却连看也不看古锋一眼,只是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古锋冷哼一声,一招手道:“来人啊,把案犯锁在刑架上,本官要亲自审讯。”
一旁的小吏有些为难地上前低声道:“这……头儿,这恐怕不太合适。如今皇上说的只是要审广安侯,却一直没提其他人怎么处置。甚至还提了一句这位许世子筹备军资的功劳。现在不知道上头是个什么章法,我们把人截到大理寺来已是不妥,还是别太过分了吧……”
古锋抬脚踢了小吏一脚,瞪着他道:“哪来那么多废话?!再废话不用等皇上处置,本官现在就处置了你!”
小吏无法,捂着被踢得生疼的屁股,只能招呼着几名兵卒将许如信架起来锁在靠在墙边的木架上。
古锋拿着鞭子敲着手心,不怀好意地走到许如信跟前。
许如信仍旧低着头,凌乱的黑发遮在眼前,看上去了无生气似的,跟从前一直与他作对不休的那个纨绔子弟简直叛若两人。
古锋拿鞭子抬起许如信的下巴,眯起双眼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冷声道:“许世子,本官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本官,省得受些不必要的皮肉之苦。”
许如信只是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古锋也不管他,缓缓开口道:“本官问你,你与嘉郡王合作这么多年,总有他一本帐册吧。本官想要这本帐册,许世子不如行个方便?”
许如信一怔,抬起眼睛来看着古锋,却见他神色严肃,不复向来那浑不吝的模样。
没想到当初这个成日里招鸡斗狗的无赖,现在也正经做起正事来了。
反倒是他,从天之骄子沦落为阶下囚,还背负了一身的罪业。
皇帝审广安侯这件事本没有攀扯嘉郡王的意思,这却是古锋私下里在查探,他将许如信截到大理寺来竟也不全是为了私怨。
许如信动了动干裂的唇:“嘉郡王做事严谨,怎么会留这样的把柄在外人的手上。”
古锋冷笑一声:“许世子不是那愚蠢莽夫,既然敢跟嘉郡王合谋做下这些事,手里不抓着点把柄,世子晚上睡得着觉?”
许如信又低下眼睛,不再多言。
古锋冷声道:“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以为嘉郡王爷是你的盟友,必要出手援助于你?我告诉你,白日做梦!你向来不过是嘉郡王手中一枚棋子,如今更是一枚弃子,他岂会为了一枚弃子多费心思?!反过来,你若助本官攀扯出嘉郡王,说不得,本官可以保下你。”
他这些话却是有些无赖欺人了。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显然暂时不想动许如信,也许真是因为他筹办军资得了皇帝的青眼,也许是皇帝有其他的打算,总之皇帝这一次对许如信显然是想轻轻放下的。古锋敢在这里坑蒙拐骗,不过是仗着许如信被关押不得见人,不知道那些事。
许如信嘴唇动了动,睫毛也颤得飞快,睁开双眼来时满是血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水光。
古锋还以为他哭了,心里不由得不屑地一哂,细看时却只看到那干涸的双眼,哪里有一丝水气儿。
“让我见一见……广安侯。”许如信低低声开口道,“让我见一见广安侯。”
“你见他做什么?”古锋眉头一皱,“你们父子俩合计的坏事还不够多?现在若还想着侥幸逃脱,简直愚蠢至极。”广安侯是真正的朝廷要犯,如今被关押在刑部大牢,皇帝亲派侍卫看守,要见他谈何容易?
许如信只是不听,兀自哑声重复道:“古锋,你想办法让我与广安侯见一面!”
“闭嘴!”古锋烦躁地甩开他。许如信在木刑架上挣动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古锋:“古锋,你要查探的事只有我能帮你。只要你让我见广安侯一面,我必帮你!”
古锋后退了两步,皱眉打量着他:“你现在见广安侯又有何用?皇上圣意已决,广安侯府是绝对逃不了的,还是你以为耍些阴谋诡计就能扭转乾坤?”
“我没想扭转什么乾坤。”许如信神色黯然,声音中带着喑哑,“我只是……有些话要当面问他。不得他一句答案,我不甘心!”
古锋嗤了一声,不耐烦地看着许如信:“真麻烦。本官为何要帮你?本官这大理寺,别的没有,要撬开的嘴可还从来没有撬不开的。还是许世子以为自己比那些受过训练的奸细死士还要嘴硬?!”
许如信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古锋说得对,大理寺想要审的犯人,还没有审问不出的。
古锋见他如此,洋洋得意地一笑:“你那些筹码在本官眼里不值一文!许世子若是知情识趣,还是乖乖地配合本官,本官念在世子揭发有功的份上,必在皇上面前为世子邀功。毕竟相识一场,本官也不希望将那些个见不得人的手段用在世子身上。”他嘴里说个不停,几名心腹却知道这位上司是在虚张声势。
皇上还顾念着许如信,他怎么敢对许如信用刑?别说用那些酷刑了,到现在连一鞭子也没敢打,可见也是个怂的。
“求求你。”许如信突然开口,堵得古锋一句话咽在喉咙边上,不上不下的噎得难受。
“古锋,当我求求你。”许如信面带哀色,全然是从不曾有过的示弱之姿,“求你帮我这一次。只要让我与广安侯见上一面,你要知道的事,我必言无不尽,也绝不邀功。”
古锋瞪着他,面色古怪,许如信却全然顾不上他的想法了,只是哀求道:“你也不用怕我骗你。如今我已是戴罪之身,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不,许世子你现在还不是!一旁围观的小吏们都忍不住在心底呐喊了,皇上还记着你呢,头儿这是在诓你呢!
古锋神色古怪地看了许如信半晌,将手里的马鞭一扔。
“算你识相!你若敢有其他心思,别怪本官不念旧情!”
神武侯府。林玄英披着大氅匆匆来寻凌戟,招呼也来不及打一声,便道:“你听说了没有?许如信被古锋截到大理寺去了。”
凌戟微微皱起眉头:“不是要押到刑部侯审么?皇上召我问过许如信的事,话里话外的意思,并不想追究许如信,也不想坐实广安侯内通外敌的罪名,说不得就要寻个由头给许如信将功抵过了。”
“我当然知道。但是古锋那人做事向来没个章法,他以前又与许如信有仇,许如信被他截过去,只怕不好。”林玄英也是忧心忡忡。
他们都知道皇帝的心思,广安侯内通外敌的罪名若是坐实,那牵连就太广了,风琉城里的将领恐怕都要牵连进来,到时候事态恐怕就连皇帝也控制不了。这是皇帝承担不起的,如今大事化小,反正养寇自重的罪名也能处置了广安侯,他还有制衡各方的主动权。
至于许如信,不过是个被蒙蔽了双眼的愚儿。
“现在我们是袖手旁观,还是管一管?”林玄英看着凌戟道。
☆、第77章 郡王
刑部大牢。
古锋带着大理寺的几名属下连夜赶来,又将其他人支开,一手抓过跟在他身旁一直低着头的一个随从往前一推,不耐烦地抬了抬下巴。
“只给你一柱香的时间,有什么要问的你便问吧。”
许如信踉踉跄跄地跌向前面,抓住牢房的木栏,望着里面关着的那个一身狼狈的男人。
广安侯许征看到古锋等人的衣饰,认出这些人是大理寺的官吏。初时的惶恐过去,此时万事已成定局,他反倒平静下来。
许如信见他的目光扫过自己,连停也没停一瞬,嘴唇一颤,哑声唤道:“父亲。”
广安侯身躯一震,有些惊讶地望向许如信。
“如信?你是如信?”广安侯猛地扑了过来,抓住许如信的手,“你怎么进来的?你、你怎么穿成这样?”广安侯打量着他身上大理寺的官服,思忖片刻便猛地睁大双眼,“如信,你是不是有办法救我出去?你和大理寺卿有交情?!”
许如信见他这副模样,涌到嘴边的话居然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闷在胸口又沉又重,只觉得一阵窒息,一张开口便忍不住连连咳了起来。
古锋瞧着不像,不耐烦地拿剑柄磕了磕许如信:“许世子,这一柱香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没时间给你在这里伤春悲秋。”
许如信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定定地看着广安侯,他还在满怀期待地望着他,面上有着恐惧和哀求。
许如信只觉得心底的酸涩已经蔓延到了全身,早已麻痹不堪,反而感觉不到什么了。
“父亲,这是皇上下旨严办,我救不了你。”许如信开口道。
广安侯松开了许如信的手,滑跌到了地上,一身颓废。
许如信慢慢蹲了下来,打量着这个憔悴懦弱的男人。
“父亲,因为你的作为,广安侯府已经垮了。”许如信将手伸进去,却终究不知道该如何放置,最终又缩了回来,“我也已是戴罪之身。我今日前来,就只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一问父亲。”
广安侯抬头看向他。
“父亲,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和母亲?!”许如信猛地攥紧了手心,“你在风琉城快活的时候,你传信向我索要物资的时候,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因此万分为难?!你有没有想过你要的那一笔笔的巨款,我要如何去筹措出来?!你有没有想过你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我和母亲都要被你连累?!”
古锋站在后面,抱起双臂,皱眉望着这一对父子。
广安侯颤抖着伏在地上,吞吐了半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在我的心里,父亲一直都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许如信看了他半晌,却终究等不来一句回答。他失望地垂下眼睫,慢慢站起身来,俯视着地上的那个男人,
“所以我对您言听计从,从不会追问一句,因为我坚信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最正确的。就像那时候您顶住朝堂内外的压力,把所有的责任揽在身上,破斧沉舟地带着十万兵马前往西北迎击西戎数十万精兵强将,最终大捷凯旋。那时候,您就是我心目当中最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可是现在,那个大英雄,已经死了。”
许如信慢慢地后退了两步,面色苍白地望着斑驳的墙壁。
“也许几年之前,那个人就已经死去了。”
“如信,信儿,我、我对不起你。”广安侯已是泣不成声。
古锋看了看外面,他把刑部大牢的狱吏支出去已经是越俎代庖了,现在哪还有时间给这两个人痛哭流涕,没想到许如信居然是为这种事情非要来见广安侯一面,真是浪费他的精力。
“行了,你话也说了情也表了,该回去履行你的诺言了,许世子,请吧。”古锋一手扯过许如信,拽着他朝外走去。
眼看着许如信朝外走去,广安侯却突然跳了起来,抓着牢门大声道:“信儿,信儿,爹爹对不起你!爹爹对不起你啊!”
许如信脚下一顿,眼睛一片酸胀,却只是干涩着流不出泪水。
“走了!”古锋却不耐烦再看这一套,推着许如信离开了刑部大牢。
刑部侍郎收到消息匆匆赶来,正和古锋一行人在牢门口碰了个正着。
“这……古大人深夜造访刑部大牢,似乎有些不合规矩啊……”
“嗦。”古锋瞪了他一眼,拽着许如信大步地闯了出去。被挤到一边的刑部侍郎真想大哭一场,皇上明知道他胆子小,为何还要派他来跟这个魔头共事啊?!
这个冬天,京城注定无法平静。
广安侯养寇自重,许如信大肆贪墨,这两宗罪名证据确凿,曾经风光无两的勋贵之首广安侯府一夕之间轰然败落。开国之时赫赫扬扬的十二世家在这一年之间便已铲除了两个,剩下的十大世家颇有些群龙无首的混乱无措,不复往日张扬。
本来这件案子到此为止,皇帝已经达到目的,朝堂之上依旧安稳,他本可以慢慢布局,慢慢思量,接下来的这一步棋要如何走,才能让他高高在上地立于不败之地。
偏偏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大理寺少卿竟然攀扯出皇帝的亲叔叔嘉郡王,这一下不啻于在一锅热油当中淋下一瓢冷水,整个京城都为之沸腾起来。
“混帐!混帐!”皇帝将手边的奏折一把扫到地上犹不解恨,又拿起茶盏砸了个粉碎。内侍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只会说着让皇帝息怒。
“滚出去!把神武侯给朕找来!”皇帝怒火冲头地高声道,“把古锋也给朕绑过来!”
内侍慌忙下去传话,却无人敢绑那古锋,只把皇帝要见的两个人都宣进宫来。
凌戟先到了御书房,率先直面九五至尊的怒火。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皇帝将奏折全部扔到凌戟面前。
凌戟坦然地打开来看,一部分是弹劾嘉郡王的,一部分是为嘉郡王求情的,还有一部分是揭露其他皇亲国戚违法乱纪的,十分精彩。
不过皇帝冲他发火真是太无赖了。
他只是在崔如诺的案子里跟古锋有过合作,这一次是古锋违逆圣意搅出这等乱局,有他什么事啊?他最近根本不问政事,只陪着方越笙到处乱晃。
凌戟知道皇帝的意思。他还没把勋贵世家彻底瓦解,这时时并不想动那些亲王郡王。别说这里面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退一步说他们跟皇帝还有一层亲戚关系在,只有不触到皇帝的底线,他当然不想对这些人下手。
但是现在古锋逼得他不得不下手,这让皇帝大为光火。事情被古锋起了一个头,后面如何发酵就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得了的。光是现在,除了遭弹劾的嘉郡王,还有数个郡王也被揭发各种罪状,其中还带着一个亲王。
皇帝把他叫过来一通教训,难道是想让他接手这个烂摊子?
凌戟眼观鼻鼻观心,把皇帝的教训左耳进右耳出,只当耳旁风全不过脑。
少顷古锋到了,皇帝对他可没有那么客气,不是用不痛不痒的奏折砸过去,当场又扔了一个茶碗。
古锋任那茶碗砸在身上又落在地上,只是跪着岿然不动。
“恕臣愚钝,不知皇上为何如此震怒。”古锋道。
“你还敢说!”皇帝怒道,“若不是你攀扯出嘉郡王,朕何至于如此被动?!”
“嘉郡王爷贪墨官银,甚至买卖官职,插手讼案,这都是证据确凿之事。如何是臣胡乱攀扯?”
皇帝见古锋还敢如此振振有词,恨不能立时让人把这不省事的东西拖出去斩了。
古锋却继续道:“皇上让臣坐这大理寺少卿之位,臣定然要尽忠职守,方不负圣上所托。臣的职责就是查案,抽丝剥茧趁胜追击,让所有违法乱纪之人得到应有的处罚。瞻前顾后平衡各方势力并非臣的本分,若臣是这种人,想必皇上也不会把臣安排在大理寺。”
皇帝再是怒火攻心,也不得不承认古锋正正说中他的心思。若非古锋是这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性子,他当然不会把他放到大理寺,还诸多照拂。大理寺也并非一潭清水,他正需要这样的人好好将大理寺整顿一番。
可如今他竟然不管不顾地先给他添了一堆麻烦,这也实在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
皇帝冷眼望向在一旁看热闹的凌戟,阴恻恻道:“古卿说得对,各司其责方是为官的本份。神武侯,你对此有何看法?”
“臣觉得古大人和皇上说得对。”凌戟道。
皇帝大怒:“你少跟朕装蒜!朕问你对如今之形势你有何打算?!”
我可以不管么?凌戟腹诽道,可是看着皇帝的神色也知道他是逃不开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了。
“臣以为,此事牵连甚广,当小心行事,从长计议。”凌戟弯身道。
皇帝就坡下驴地摆了摆手:“朕素知凌爱卿是有分寸之人,这件事就交给凌爱卿了,务必在年关之前将这些事妥善解决,朕不希望过个年还不得安生!”
☆、第78章 傅公子
凌戟领下差事出了皇宫,仍旧径直回府去了。路上遇到一家卖糕点的铺子,又进去买了些糕点,拎在手里,另一只牵着马,慢慢往回溜哒。
“凌侯爷。”一道声音突然从后面叫住他。
凌戟回头一看,傅晋玉裹得严严实实,正站在不远处微笑地望着他。
“果然是你。”傅晋玉走了过来,“凌侯爷这是要回府?”
凌戟笑着点了点头,又道:“天气这么冷,你向来畏寒,怎么不在府里窝冬,出来逛什么?”
“难为你还记得我的这些事。”傅晋玉笑了笑,一口冷气吸到嘴里,喉咙里一痒,忍不住轻咳出声。
侍仆忙上前拍抚,傅晋玉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不过是老毛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傅晋玉道,“倒是凌侯爷,出去打了一年仗,如今竟然比从前还要恋家了。回京这么久也未在别人的宴会上见过侯爷,我竟没有机会与侯爷叙叙旧。”
“神武侯府的大门,傅大公子随时可进。”凌戟笑道,“又何需在外面的宴会上相见。”
傅晋玉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我若今日登门,侯爷不会不欢迎吧。”
凌戟只是一让身:“傅公子请。”
两人便并肩而行,一起往神武侯府走去。
凌戟一回来,得了消息的方越笙立刻欢呼一声,扔下书本从书房里跑了出来。
他和凌戟天天相见,这半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亲热劲儿到底是因为凌戟还是因为不用在书房里读书了,也是让人分不清了。
“凌戟,你回来了。”方越笙跑到前院迎接凌戟,正看到凌戟与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一起缓步行来。
方越笙也是有些意外:“傅大公子?”
傅晋玉向他点头笑了笑:“方公子,别来无恙。”
方越笙收起原先的雀跃,彬彬有礼地寒暄回去。凌戟却不顾及这些,走到方越笙身边,拎起点心向他颊边靠了靠。
“知道你爱吃无为斋的点心,买了你最喜欢的几样,欢不欢喜?”
方越笙看了一旁的傅晋玉一眼,矜持地抿唇笑了笑:“恩……欢喜。”
“那便好。”凌戟笑着摸了摸方越笙的头顶。
傅晋玉只当没看见他二人之间的情愫涌动,转身看了看四周。
“听闻皇上御赐的神武侯府仍在建造,这宅子应是供侯爷临时落脚,居然亦是这样敞亮精致。凌侯爷果然圣眷正隆,羡煞旁人了。”
凌戟笑道:“说到圣眷正隆,谁敢在傅大公子面前洋洋自得?傅公子这样说,我可是无地自容了。”
方越笙见他二人在那里打官腔,混说些没用的话,想想从前凌戟和傅家走得也算亲近,跟傅晋玉亦是好友,怎么如今这样客套疏远起来?
想想凌戟回京之后仍旧交好不生嫌隙的人,大概也就只有一个林玄英了。林玄英正是在平国公府落难之时竭力相助之人。至于他其他的朋友,那慕晨的叔叔是经办平国公府一案的主审官,下手毫不手软不说,甚至一直致力于给平国公府按定罪名,案子是否有隐情反倒放在后面了。
而清流之首的傅家,对于此事更是不闻不问,事不关已三缄其口。
各人自有各人的立场,朝堂之上没有人会以公正与否作为行动的准则,凌戟理解他们的立场和选择,却也懒得再多加亲近。
倒是那古锋,自从入了大理寺,只管嫉恶如仇,处处管尽不平之事,向来不问对方官职大小,身份如何,立场在哪,眼中只有查案,查案,彻查到底绝不为外界所扰的铁面作风,倒是让凌戟刮目相看。
凌戟的心思,傅晋玉不是不明白,所以这么久都未曾私下来往,以前的交情也就这样渐渐淡了。
只有方越笙不明白这二人之间的奇怪气氛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