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良夜
晕倒在地的厄兰兹仰面朝天,而他的意志螺旋着朝着大地深处坠落。
沉入黑暗恍惚的梦境,意志迷离错乱。
他迈开步子在图书馆的廊道上狂奔,背后层层叠叠的书架活过来了,咆哮着上下张合着,每一本书此刻都是它口中的利齿,交错间用逻辑和定律把人切成两段。
旋转着的地面择人而噬,他就在这螺旋当中朝着黑暗深处跑去而不自知。
一只有力而纤细的手臂朝着他伸出,他匆忙间伸出手,被拽出无边知识的深渊,得以站在安全的甲板上远望这片无穷尽的螺旋海洋。
“你的道路不止于此,往前走。”
贝尔纳黛那一双海洋般澄澈明亮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厄兰兹,为他推开另一扇门。
在那一扇门后,大荒野活过来了。
不是疯狂而无序的活,而是真正的,生意盎然,井然有序的活着。
荒野在风的吹拂下,草浪奔腾向远方。他站着的地方茂盛着青蓝色的草叶,上面不同的词汇和语言组成了赞美诗。顺着风去往的地方,空中知识组成的透明妖精水母般游曳晃动着,为大荒野晦暗的天空增添了绚烂的极光。
那遥远的彼方,苍翠的知识成熟成金黄色的麦浪,在荒野不再荒芜的地方,坐落着一座座乡村,城堡,高楼,和故乡。
他站在荒野的最边缘,凝望另一个边缘。
从出神,到赞叹,到漠然,到逐渐失望。
就这样慢慢放松身体,躺下来,双眼出神地看着空无一物的灰色天空,沉默不语。
他逐渐知道了,这里是梦,是一个虚假但美好的梦。是凭着他自己对秩序,对真理的执念而生的大荒野,是一个永不可能存在的大荒野。
外面的世界其实也没有多少区别。反正一切都是虚假的假象。
他之所以能从摩斯苦修会里逃出来,从万机之神的教会里逃脱,来到大海上,以为自己逃出了囚笼,到头来却发现只不过是一头撞进了另外一个囚笼还不自知。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反正都是虚假的。
也许人对神存在的意义只是存在,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作用了。
努力也好,放弃也罢,都不会影响什么。
“不,虚无主义的尽头才是一个开始。”
一个头发后梳,有着两撇突出到盖住嘴唇的黑色胡须,眼睛有些高低不平的男人站在了厄兰兹面前,他的声音果断,坚定,富有一种明显的力量感和目的性。
厄兰兹有些恼怒,似乎是因为自己的思绪被人打扰。但他还是爬起了身,愣住了。
“好久不见。我是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尼采站在荒野上,他头顶的那一轮太阳闪耀而疯狂,宏伟而悲壮,煊赫着明亮。
厄兰兹失语地张大嘴,只能从嘴里发出“嗬嗬”几声颤抖。
“我们当然活着,对此你不是早有所知吗?”
尼采伸出一只手,不容置疑地把厄兰兹从地上拉起。他伸出另一只手,徐徐地展开,仿佛一位骄傲的君王在向他介绍一整个地图的版图。
“一切都注定要消逝,虚无可以解构一切。对吗,孩子?”
厄兰兹说不出话来,他从未觉得如此彷徨无措过,在这样一位思想的泰斗,狂欢的酒神面前,他无知又担忧得像是一个害怕答错题的孩子。
“也许是...?尊敬的先生?”
“哈哈哈哈哈,毁灭是一阵飓风!吹散一切之后自己也要灭亡!”
尼采用力地一挥手,荒野上的风盘旋环绕,发出刺耳的啸叫和呜咽。两人的头发和衣摆在狂风中飞舞,目光所及的草甸全部弯折倒下。
“然而这不是结束,孩子。神的枷锁砸碎了过去的一切意义,一切道德,在那之后呢?人生没有意义,而你赋予它意义。在一切假象破灭之后,你要去寻找真正有意义的东西。”
他的双瞳熠熠生辉,那不是冰冷漠然的太阳,那是有血有肉的太阳。
他的嘴角永远含着年轻的笑意,那是他囿于巨大的痛苦和疯狂而未能显露出的笑容。
一切似乎都在此时逐渐明晰...
是的。生命本无意义,万物不过刍狗。
但难道生命的喜悦有半分虚假吗?难道真理会因为诸神而改变吗?
在这真知面前,神也要却步。
“.....”厄兰兹微张嘴唇,目光抬起,看向飞旋飓风当中闪烁不定的微光。
而尼采的声音更为激昂,高亢,如雷霆在炸响——
“所以去吧!你这超人!你这一无所有的人!”
他猛地一拍厄兰兹的后背,风迎着他瘦弱的身体送出他,在那一阵阵狂风中,他听见尼采为他送别的喊声,风编制出线条,成为他身下奔腾的都灵骏马。
顺着高山的斜坡一路狂奔而下,山顶的太阳闪耀依旧。
所以他才下山,他下山来。
不做先知,不做上主,不要附庸者,不要崇拜者...
只要的是和他平等的人。
狂风灌满袖口,撩起他垂落的长发,如蛇般在空中狂舞,骏马的马鬃往后飞掠,连带着它身上最细微的一寸毛发也往后狂奔。
一声笑声从他的嘴里钻出,然后迅速变成一连串狂喜的笑声,在那璀璨夺目的太阳中,他欣然地接受自己的融化和坠落,感受着那种彻底解脱的快乐。
他从未在此刻感受到如此的自由,在道德,伦理,法规,全都被虚无一扫而空之后,一个宏伟,广阔的荒野在等待。
当他醒过来时,天空已经变得昏暗,船医的圆脸上满是担忧的目光。尤格特把他扶起,而厄兰兹垂落的发梢下那双眼睛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炽烈火光。
右手放进胸口口袋,咔嗒一声,表盘露出,还有三十分钟,赫卡忒的祭礼就要开始。
“我很好,谢谢,不是中暑,不是心脏病,不是脑溢血,只是睡了一觉。”
他动作前所未有地敏捷和迅速,在那种如同猎犬嗅血的果决和狂热当中,尤格特甚至瞥到了一点当初那个让五海都为之畏惧的疯狂冒险家格尔曼·斯帕罗的影子。
“赛吉。”厄兰兹在脑中呼唤了一声,观察着自己主人的赛吉连忙拍打翅膀飞起。
“找除黎明号以外,适合我献礼的海盗船。”
他伸出手,一副铁黑色的棱形面具被他主动扣在自己脸上。在别人眼里,他只是推了推自己歪斜的镜框,一副面具便随时出现。
厚重的书籍飞过楼道和楼梯,落到厄兰兹手心里,翻开记载着星辉般闪烁的字符。
那块命运般险恶的铜片再次落进他手心里,一个浮夸的笑容从他嘴角绽开。
“笑一个吧,先生们,所有人都在看着呢。”
“今晚注定要献给门关和冥界的女神,由她保藏这一轮黑色残月。”
梦一样地低声呓语着,他对背后的船员们说了一声。
“我去画一幅写生就回来。女王给了我回来的口琴,不必担心。”
告别后,他翻动手中的书页到某一页,星光骤然从书页中涌流而出,覆盖了他全身。
在明月的照耀下,厄兰兹的身体如同化作了星光本身那样流窜和闪动,飘舞着掠过海洋上泛起的波光。根据赛吉反馈的情报来看,有一伙在航道边缘的海盗是最合适的受害对象。
这件事情,不是因为什么道德谴责的原因。
只是因为能,需要,所以就去做。
愿夜母保藏你的灵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