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望潭揉揉眼睛,问:“姐姐,你为何戴着面纱?”初霁没有回答,院中响起清脆的落子声。
寻常人看不清天道,因此黎望潭看见的初霁,是朦朦胧胧一团光,但他无法察觉出异样,只觉得她脸上蒙着一层纱。
黎望潭想了想,他听父亲说过,许多修士不喜他人视线,便戴幕蓠,但面戴白纱之人,皆是死了丈夫的寡妇。这位姐姐如此年轻,就死了丈夫,一定心中郁结。她教他下棋派遣忧愁,但她棋下得这般好,是否内心积压了许多愁怨?
就像他母亲,一个说话温声细语,被嫁来黎家的凡人。
黎望潭从前只懂得修炼,从没关注过母亲,直到她过身,他才恍然意识到,人死不能复生。尤其是凡人。他望着对面的初霁,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灵气,分明也是个凡人。
“姐姐……”黎望潭攥着黑子,一字一顿道,“你不要怕,等我以后长大了,我会为你分忧的。”
初霁抬起头,看了黎望潭一眼,并未出声。她做任何事都有理由,而她此刻不论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没有太大必要。因此,天道保持缄默。
在与黎望潭对弈四十九日后,初霁向他告别。
临走前,黎望潭问:“姐姐,你还会来看我吗?”
初霁想起后来发生的事,轻轻颔首。
黎望潭罕见地露出一个笑容,正准备将准备好的花枝送给她,一转眼,那个姐姐忽然消失不见了。
只剩青翠欲滴的枝头,鸟儿在鸣叫。他问道仆,和我下棋的那个姐姐去哪里了?
道仆惊讶道:“哪有什么姐姐,大公子,您最近一直独自待在院中,与自己下棋,我们都没敢打扰您。”
黎望潭不信,分明有个姐姐来教他下棋,还戴着面纱,似乎是个丈夫去世不久的寡妇。
道仆面色凝滞,问来问去,近日出入黎望潭院落的人,都没看到什么绿衣姐姐。最近黎家也没有访客,黎镇更没有寡妇,“您一定是悲伤过度,出现幻觉了。”
黎望潭双唇微抿,不可能。他记得很清楚。姐姐一定会再来找他。
时光便一点点流过。
但对于初霁来说,一千年仿佛一眨眼,一眨眼也似一千年。她再度将目光投向天堑的黎望潭。
在她成为天道不久后,黎望潭逼出沈绮怀体内长观人魄,不待他出手,长观便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她又将目光放在混沌时代,在祁镇尚未建立,周遭还是一片辽阔的青草园时,长观仙人已经在那里开坛教化凡人。此时的长观,仙身和人魄尚未分离,他身着锦衣,眉色淡,声却如洪钟,言道法时,灵气化作铭文,泛着淡淡的金光,浮动在半空。
春风拂过原野,初霁便停留在一根青芒的尖上,静静聆听长观讲道。她没有七情六欲,心无挂碍,所作一切事都大多没有意义,也失去了对任何人,任何事发表观点的欲望。
长观说着说着,视线忽然被初霁栖身的麦芒吸引。他怔怔望着麦芒,几乎有些目瞪口呆。待所有学生离去后,他忽然起身,对初霁一拜:“今日得见您,我才知我所作一切,皆有意义。”
他看起来比数十万年后更有礼貌,更像个仙人。
麦芒轻轻拂动着。初霁开口道:“后来你身死道消,可有后悔。”长观哈哈大笑:“与您不一样,我们仙人有人的自私,亦有人的慈悲。您看这天地万物,多值得。其实我也会一些推衍之术,知道今后会发生何事。但那又如何?现在这一刻便足够,所谓沉舟侧过千帆,病树前春万木,我生时能观天地万物,残躯也能另新木生发,助您长成天道。何其有幸啊,纵今后不再是真仙也无妨。”
真仙可以不死,但并非不灭。心愿已了,观无可观,长观便会寂灭。
初霁缓缓道:“但此刻,你即是真仙。”说完,她渐渐隐去。
长观遥望着远方,青色的原野上草浪起伏。混沌时代的微风与晦暝时代的风有什么不同呢?他无法超脱时间,但他可以慢慢等。
初霁却不断落在各种时代,任何处所。她只静观,不插手,不干预任何事。
只是,某些时刻,不知从哪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好似少了些什么。哪个地方空落落的,似一种怅然,又似遗憾。若连天道都无法言明到底少了什么,那世间还有什么人能言明?
长观彻底寂灭后,黎望潭带着毛蔷离开天堑。
去时四人,回时只有两人。他们一路沉默,但很快,春雨带走了这种压抑的气氛。
人们开始逐渐“遗忘”初霁。
不能算完全遗忘,他们还记得,只是无缘无故很少提起她,不再常去槐花小院,但问起悟德院掌院,他们还会说“初霁”,问起掌院身在何方,人们感觉好像很久都没见过她,却又觉得昨天才见过她。
的确,天道无处不在,他们见风见月,都会在脑海中留下“见初霁”的感受。
“她应该在忙吧。”大家这么说。
平凡而幸福的生活便这么一日日过下去了。少年长大,孩童出生,散修们从悟德院毕业,越澜研发出新的织布机,全自动灵石运转,人们只需画个纹样就好。她想给初霁看,打开传讯令,却找不到初霁。过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有“初霁刚来看过”的印象。于是欢欢喜喜提着图纸去找毛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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