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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不该吃,还是犹豫那人该杀不该杀?」
    夜弦被说中心事,叹了口气,道:「于公于私,都不该留他。」
    国君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已经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国事全由太子代劳,朝中大臣纷纷上表,不厌其烦地陈明利害,战无不胜的镇北将军一向是黎国的眼中钉肉中刺,此番落败,不知有多少人紧盯着想除去他,自己身为黎国太子,本应早作决断,却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压下了所有折子,径自迟疑不决。
    理智在向他叫嚣:杀了那个人,你在京中那一段荒唐不堪的日子便失了见证,不必再担心被旁人知晓骄傲高贵的太子殿下曾任由一个男人压在身下恣意索欢,不必再自责那一段风花雪月如何误了家国,也不用,在每次想到他的时候,胸口总如烧灼一般疼痛焦躁,像盛着一钵沸水,激荡不休。
    炽月清澈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一手贴上他的胸口,低声道:「那天夜里,你亲口告诉我,你爱他。」
    夜弦不禁动容,拉下他的手,思绪纷扰,炽月心中有几分明了,伸手环住夜弦的颈项,脸蛋贴着他的肩膀,低声道:「夜弦哥哥,你……其实还是喜欢他,对不对?」
    夜弦哭笑不得,摸了摸他的头,道:「小孩子懂得什么?」
    「我十五了!」炽月抬起头,气鼓鼓地瞪着他,叫道:「夜弦哥哥,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杀他,你就别为难自己了。」
    「如何舍不得?」夜弦俊美的脸庞罩上一层冰霜,连声音都冷得扎人:「他毁我家国,又骗了我三年,甚至连我的亲人都要陷害,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饶过他?」
    「我……我又没被怎么着……」炽月脑袋往他肩窝处拱了拱,声音软软细细:「你是不是觉得杀了他之后就能一了百了?夜弦哥哥,你真能狠下心?如果他死了你还是忘不了他呢?」
    夜弦哑然,沉默了片刻,笑道:「当初是谁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现下怎么心软了?」
    「我才懒得管他是死是活!」炽月冷哼一声,撒娇般地在夜弦身上蹭了蹭,低声道:「我是怕你会后悔。」
    后悔……么?夜弦知道自己不是容易动情的人,这一生唯一一次意动情生,竟是在那蒙昧空白的三年,那么单纯地爱上那个人,那么痴迷地期待那个人,也是,全心全意地纵容着那个人。
    若真能全然忘却就好了,全当成春梦一场,无论怎生狂乱,清醒后,依旧是那颗清明通透的心,不染杂尘。
    回想那三年,只有被欺骗的惊愕愤怒,却无半分屈辱与羞恼,若只是情人,沈英持确实待他极好,一片挚情,只是,他们终究立场相悖――多年敌对,岂能在一朝化解?
    沈英持啊沈英持,你若是三年前不做那一场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的戏,我怕是早已泅过黄泉彼岸,化成尘灰,省了你今日的杀身之祸,也省了我心乱如麻。
    「夜弦哥哥……」炽月摇了摇他的手臂,问:「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夜弦宠溺地捏捏他的脸蛋,道:「我的小炽月长大了,夜深了,回去睡吧,明日早朝我会与众臣商议后再作决定。」
    「我要睡这里。」炽月好像生怕他拒绝似地,飞快地脱靴上榻,几下钻进被子里,露出一张得意洋洋的小脸,朝他嘿嘿一笑,夜弦心头漾出几丝熨贴的暖意,换洗过后,兄弟两个同榻而眠,炽月暖暖的身体窝在他怀里,打了几个呵欠,很快睡去了,夜弦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的睡脸,彻夜无眠。
    翌日早朝,没人注意到年轻的太子眼中隐隐的血丝与疲惫的神色,众臣七嘴八舌,力谏夜弦将沈英持枭首示众,以绝后患。
    夜弦脸色阴晦,漆黑的眼眸静如止水,看不出丝毫波动。
    他们想必是认为事情已成定局了吧?所缺的不过是他一声令下,夜弦握紧的手绷起几道青筋,怎么就没人问问,太子的意愿如何?
    底下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在理,像层层乌云压在他心上,只差些许便要电闪雷鸣,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丞相岳承凛缓步出列,道:「殿下,依臣之见,玳王朱锦纹与那朱锦恒是一母同胞,亲厚非常,与邻国的和谈,留他一人为质足矣,至于沈英持,杀之可定军心,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殿下又仁善宽厚,起了恻隐之心也是常理,不如废去他的武功,收为下奴,既给臣等一个交代,又能保全他的性命,如何?」
    夜弦静静地听他说完,唇角绽开一个没有温度的笑,道:「不。」
    他站起身来,缓步踱下铺着厚重虎纹织毯的台阶,分立两列的臣子都敛了声音,屏气凝神地看着夜弦从他们面前走过,行至大殿门口,夜弦回过身来,朗声道:「我宁愿杀了他,也不会那般折辱他。」
    「殿下!」岳承凛失声唤道,眼中满是忧虑。
    夜弦挥挥手示意他噤声,正要开口,服侍皇帝的总管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倒,颤声道:「殿……殿下,陛下他……快不行了……」
    「父皇?」夜弦神色丕变,满朝文武也惊慌起来,黎国太子皱着眉,丢下一句「此事容后再议」便匆匆赶往父皇寝殿。
    沉痼缠身的老皇帝终于没熬过那年冬天,夜弦与炽月不眠不休地在病榻前服侍,医术精湛的太医使出浑身解数,终是无力回天,四日后,黎国皇帝驾崩。
    国丧之后,紧接着便是新帝的登基大典,各国皆派了使者来贺,朱锦恒也送了一份大礼,和谈之意不言自明。
    而沈英持的事,就这么有意无意地搁下了。
    虎堰皇城内的笑语欢声被一扇牢门隔断,满室的空旷寂寞,狱卒只有在送饭时才出现,平时连探监的人都没有,闲极无聊的两个男人,竟然隔着牢栏玩起了互丢石子的游戏。
    据他们从狱卒那里套出的消息,两国和谈正在进行,原先被占据的黎国城邑被悉数奉还,并保证在本朝以内不会再起兵戈,交换条件之一便是将玳王朱锦纹毫发无伤地送回去,所以岳丞相吩咐过了,为关照身娇肉贵的三王爷,他们从原先那座阴潮的地牢里换到此地关押,虽然一样是犯人,牢房却干净温暖得多,饭食酒菜也精致了不少。
    朱锦纹一听这些皆出自岳承凛的授意,脸色又是一片铁青,沈英持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同是情场失意人,也没什么好安慰的。
    「你说,他会怎么处置你?」掂着几粒石子,朱锦纹瞄准对面牢门的大锁丢了过去,听那叮当几声脆响,沈英持双手垫在脑后,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道:「最坏的下场不过一死,你又不是不晓得他恨我入骨。」
    朱锦纹愣了一下,一颗石头丢在他肩上,道:「亏得你先前待他那么好。」
    「那也偿还不了我骗他的罪孽。」沈英持神情平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此地气候寒冷,怪不得黎国人天生心肠冷硬。」
    朱锦纹一把石子全朝他脑袋招呼过去,沈英持轻巧地躲过,被踩了痛脚的三王爷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拎起墙角半块青砖,誓要将他砸个头破血流。
    凶器还没脱手,听见狱卒轻促的脚步声一路靠近,掏出钥匙打开沈英持的牢锁,还把牢门推开,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嘴闭得像被缝住似地,沈英持翻身坐起,戏谑道:「怎么,不怕我越狱潜逃?」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愣住了,呆怔地看着缓缓走进的人――
    「夜弦……」
    他瘦了,漆黑如夜的眸子阴霾密布,不见往日的熠熠神采,俊美的面容苍白憔悴,微抿的薄唇也失了血色,身形清减了不少,肩背却挺得笔直,脸上像罩着一层面具,庄重威严,冰冷淡漠。
    沈英持无比心疼,恨不得立时将他拉进怀里好生安抚一番,伸出去的手扯动链铐,哗啦一声阻断他的念头,沈英持悻悻地收回手,且不说自己这带罪之身如何能靠近一国之君,单是两人的恩怨纠葛,足以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高耸入云的墙障。
    两个人就这么立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狱卒悄悄退下,对面朱锦纹也翻身朝里,拉起棉被盖住头,摆明了非礼勿视。
    暧昧的沉默在四周蔓延,呼吸声清晰可闻,心跳逐渐失控,猛烈地撞击着胸膛,三尺距离,寸寸都是煎熬,僵立了半晌,理智也紧绷到极致,随着对方眼中瞬间闪过的忧伤而全线崩溃,沈英持妥协地低叹一声,一把将他拽入怀里,像要嵌入身体似地紧密抱拥着,一低头,狠狠吻住那两片带着凉意的薄唇。
    急切的吻带着几分粗暴,肆意索需,却压不下心头渐生渐长的绝望,这上天恩赐的无价之宝,终究还是一场水月镜花、只能在梦里重现么?
    夜弦半仰着脸,任他予取予求,修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犹豫片刻,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肩背。
    闭上眼睛,贴合的身体感觉到暖意融融的温度,眩晕中,已被带到床上,沈英持餍足地放开他的唇,碎吻落在脖颈上。
    夜弦毫不反抗地靠在他怀里,神情恍惚,低声道:「我好累……」
    触到衣带的手停了下来,沈英持捧起他的脸,眼中尽是怜惜,轻吻他的面颊,喃喃道:「夜弦……我的心肝……」
    昔日的昵语让他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推开对方,却被搂得更紧,沈英持抚着他瘦削的肩头,道:「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下吧,我陪着你,嗯?」
    夜弦与他对视了片刻,低低地「嗯」了一声,脸颊贴上他的肩窝,意识完全放松,呼吸也渐渐平缓,沈英持轻拍着他的肩背,舒缓着对方僵直紧绷的肌肉。
    「你……」夜弦欲言又止,沈英持猜到他的心思,手指轻抚他的嘴唇,道:「无论你做何种决定,我都不会怨你。」
    夜弦神情黯然,垂下眼帘避开他的视线,沈英持拉起棉被盖住两个人,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夜弦,如果要斩我首级,我要你亲自动手。」
    「你!」夜弦撑起身体,惊愕地瞪着他,沈英持给他一个温暖的笑容,道:「如若此生不能相守,能死在心爱的人手中,我了无遗憾。」
    夜弦双唇微颤,说不出话来,眼中已有湿意,低声道:「你是何苦?」
    「我爱你。」沈英持再度将他拥入怀里,满足地叹息,道:「好了,睡吧,乖。」
    温柔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热度,夜弦叹了口气,像曾经那样,乖顺地蜷在他怀里,闭上眼睛。香t第
    是累了,连日来国事繁忙,压得他连喘息的余地都不留,心也累,梦魇纠缠,几乎夜夜难以入眠,才会在这晚,如鬼使神差一般瞒着宫人们溜到此间,惶然地、懦弱地、不知羞耻地前来汲取曾有的温柔宠溺。
    身心俱疲,他已无力再徘徊下去,索性斩断那缕不该有的情丝,留下一夜如情人般相依偎的甜蜜,供余生细细回味。
    红烛燃尽了最后的光明,万般愁绪尽数泯灭在黑暗中,夜深了,不知何处传来的笛声忧伤婉转,仿佛悲泣。
    天色欲晓,朦胧中,感觉到温热柔软的气息在他唇上短暂驻留,沈英持没有睁眼,怕惊散了分离前最后的旖旎温存。
    浅促的吻来不及深入,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已催人诀别,夜弦起身下床,整了整衣裳,凝视了沈英持片刻,推开牢门,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唇间留下一道冰冷咸涩的水痕,让他一颗心揪痛不已。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待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耳际,对面的朱锦纹一颗石子砸到沈英持胸口,道:「喂,他都走了你怎么还睡?」
    沈英持无奈地叹了口气,睁开眼,说:「你怎么偏要扰人美梦?」
    「是白日梦吧?」朱锦纹神情有些诡异,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似地,压低了嗓音,道:「我方才看到他哭了。」
    「你看错了。」沈英持瞪了他一眼,恶声恶气地道:「认识这么多年,我可没见他掉过一滴泪。」
    朱锦纹被他凶得气短,摸了摸脑袋,脑中浮现出黎国新帝临走之前苍白脸庞上的隐隐泪痕,难道真是自己看错了?
    沈英持懒得理他,拇指抚上嘴唇,那人离开时的泪水早已干涸,心里却仍是撕扯般地疼痛,怎会不知道他流泪?那个倔强骄傲的人,自始至终都揣在自己心里,他的喜怒哀乐,沈英持感同身受。
    朱锦纹看看天色,轻声道:「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英持,你该怎么办才好?」
    「听天由命。」
    沈英持心不在焉地整理床铺,朱锦纹气得跳脚,怒道:「难道我天朝战无不胜的镇北大将军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在监牢里!?」
    沈英持停下动作,叹道:「这一役,我败了。」
    朱锦纹说错了,沈英持没能死在牢狱之中,天明时分,狱吏送来早膳,比往常分外丰盛,还有一壶温好的陈年美酒,让人不禁有些诧异。
    连朱锦纹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抓着铁栏站起身来,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无事献殷勤?」
    狱吏冷笑一声,把酒菜放下,凉凉地说:「别往脸上贴金了,谁耐烦给你们献殷勤?是岳大人交代的,用完这一餐,就该送沈将军上路了。」
    「上路?回国吗?」朱锦纹眉头紧蹙,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沈英持摇摇头地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盅,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说:「王爷,请代愚臣回禀陛下,恕臣先走一步,来世再效忠阶前。」
    「英持!」朱锦纹猛拍铁门,急得满头大汗,「你不能这样悲观!和谈还未结束,皇兄一定会尽力保住你的。」
    沈英持笑了笑,一杯苦酒入喉,辛辣的滋味让他整个人都暖了起来,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仿佛心里一些很沉重很沉重的东西,在顷刻之间轻飘飘地放下了,竟然能体会到一种云淡风清的心境。
    「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没奢望活着回去。」他把食盒往中间推了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来,陪我用最后一餐。」
    朱锦纹快吐血了,强忍着把食盒掀翻的冲动,吼道:「沈英持,你是不是疯了!?」
    沈英持平静地抬头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不,我醒了。」
    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万千柔情也抵不过一个靠谎言维持的虚景,是他自欺欺人地把两个死敌拉入一场荒唐的梦境。现在梦醒了,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只是他兵败如山倒,命运交付他人之手,早失去了讨价还价的资格。
    「我是个卑鄙的人。」又斟了一杯酒,沈英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杯沿,喃喃低语,牢门轻响,岳承凛神情凝重地走了进来,身穿朝服,手持圣旨,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沈英持忍不住轻笑,朝他举举酒杯,话里有话:「不过,至少我不会逃避。」
    岳承凛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低声问:「你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朱锦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地瞪着对方,后者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冷淡得让人心寒。
    「岳丞相。」沈英持饮尽杯中酒,拍拍下摆站起身来,说:「我准备好了,走吧。」
    岳承凛脸颊抽动了几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示意狱吏打开牢门,押他出来。
    故王已下葬,国丧未完,到处仍是弥漫着凄冷悲凉的气氛,也许这时候,需要做些什么来提振一下朝臣们低迷的情绪。
    黎国年轻的皇帝终于对战败的敌国将领做出裁决:鞭笞三百,枭首示众。
    就在他们共枕而眠之后的这天清晨,沈英持整理了一下衣衫,想让自己尽量显得整齐干净,然后跟着押解他的狱卒,从容地赶赴刑场。
    浓云密布的天空又飘起雪粒,寒风凛冽,吹过腮畔的冷风夹杂着杀气,让人透骨生寒。
    黎国的文武群臣早已候在刑场,由皇帝亲自监斩,并安排了前来和谈的使者与被俘的朱锦纹前来观斩。
    直到懵懵懂懂地被带到刑场,朱锦纹才相信夜弦是真的要斩了沈英持,他震惊得跌坐在席上,一双眼睛惊惧交加地瞪着四周的人,深吸了几口气,正要起身,却被人轻轻按住肩膀,朱锦纹回头一看,竟是岳承凛站在他身后,对他摇摇头,低声道:「既已无力回天,何必再徒劳挣扎?」
    「他竟然狠得下心?」朱锦纹气得脸色铁青,不自觉地抓住岳承凛的衣袖,低声质问:「如果英持当时不把夜弦带回去,你们三年前就该给他收尸了!」
    岳承凛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道:「所以这次,陛下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朱锦纹眼前发黑,软绵绵地瘫坐在椅子上,双眼发直地盯着被押上高台的沈英持,呼吸急促,胸中窒闷难当。
    多少惋惜,最终化为一声长叹,难道他们最威猛的一员虎将,就要这样屈辱地死在异国他乡了么?
    在众目睽睽之下,鞭子落了下来,结结实实地抽在沈英持背上,声音由最初的清脆转为沉闷,单薄的棉袍很快变得支离破碎,一道道鞭痕落在他结实的裸背上,血花四溅,滴落在已经积了一层薄雪的刑台上。
    他一声不吭,默默地承受着鞭笞,一双灼灼有神的眼睛始终盯着距离他数丈之遥的君王,而后者也在看着他,四目相接,彼此都是意想不到的坦然。
    清醒了,放弃了,不会再心软了,他的眼神冰冷得如同扑面而来的霜雪,冻结了最后一分残存在回忆中的温情。
    「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每落下一鞭,都有人高声报数,除此之外,场内鸦雀无声,所有人似乎都在见证着什么。
    敌国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将领就要命丧此地了,这实在是一件让人快意的事。
    夜弦端端正正地坐在王座上,身披轻柔而暖和的皮裘,手边有侍官斟好的热酒,惬意得如同坐在戏台下欣赏一场无关紧要的风花雪月,而不是和反目成仇的旧情人生离死别。
    「一百五十、一百五十一……」
    他的手指轻扣座椅扶手,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
    还记不记得那个开满桂花的庭园,记不记得月色下吐露清香的晚莲,记不记得难以成眠的夜晚燃至天明的灯火,记不记得看到他披星戴月归来时、满心的喜悦?
    而这些,都如镜花水月一般,消融在这个漫长的冬天。
    「一百九十三、一百九十四……」
    夜弦突然感觉有些冷,他已经有三年没有感受过黎国的寒冬,竟然有了些微的不适,旁边侍立的宫人机灵地将火盆挪近,撩起的热浪一瞬间氤氲了视线,让他几乎看不清楚对面的容颜。
    那双眼睛依旧明亮而清醒,固执地瞪着他,夜弦诧异地发现那其中竟没有憎恨,反而依稀流露出几分怜惜。
    他唇角勾起,绽开一抹讥诮的笑容,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端起酒樽凑到唇边。
    在他直勾勾的逼视下,夜弦轻抿了一口酒,呛辣的烈酒滑下喉咙,带出甜丝丝的血腥味,那一点滚烫的温度缓缓向下延伸,漫至胸口,让早已麻木的心脏突然被激醒,先是感觉到如同针尖刺戳一般的微微酸楚,随即是排山倒海的剧痛。
    他身体前倾,努力不让自己的手颤抖,轻轻放下酒樽,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让沁凉的空气冷却胸中的烧灼一般的疼痛。
    几点细雪落在他脸上,微微清醒了一下混乱的大脑,可是胸膛中跳动的心脏仍是痛得无法呼吸,四周的一切都更清晰了,每一鞭落在他皮开肉绽的背上,夜弦都会觉得眉梢眼角抽动一下,仿佛两个人之间仍有什么东西欲断难断,一种看不见的牵连把他身受的酷刑分毫不差地传送到他的胸中。
    不可以心软!若不是为了断了你的念,何必要亲眼看着他死?
    夜弦的理智在厉声提醒自己,竭力压下汹涌沸腾的心绪。
    「一百七十七、一百七十八……」
    三百鞭结束之后,他会接过属下递来的弯刀,亲手斩下沈英持的首级。
    他在等,所有人都在等,离结束的时候越来越近,离解脱的时候越来越近,对方的眼神已然涣散,唇角淌下一缕猩红,突然,他奋力抬头看着夜弦,用口型低喃出无人能听到的遗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夜弦再也控制不住,猛地站起身来,群臣吓了一跳,鞭笞手也停下了动作,伸手探了探沈英持的鼻端,又翻翻他的眼皮,高声报:「启禀陛下,他没气息了!」
    「英持!」朱锦纹也站起身来,心急火燎地冲上高台,什么王爷的风范全丢到九霄云外了,仓皇失措地摇晃着他的肩膀,看着他毫无生气的面容,朱锦纹悲愤交加,转身朝夜弦冲了过来。
    「夜弦陛下!」他被侍卫拦住,一边挣扎一边嘶吼,「他已经去了,你心愿已偿,还请留他个全尸,让我等将他带回故乡安葬!」
    他已经……去了么?夜弦有一瞬间的恍惚,脑中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竟然有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示意侍卫放开朱锦纹,后者慢慢走到他面前,眼神中有着深深的悲痛,沉声道:「你赢了,能否给他留下最后一点尊严?」
    夜弦认真地看着他,神情若有所思,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头脑已如同飘扬的雪花,散乱而空白。
    「他不是神,他只是个人。」朱锦纹声音更低了一些,低到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难道你以为无论怎样对待他,他都不会伤、不会死?」
    再坚强的生命也有逝去的时候,就如再深刻的爱恋也有消磨殆尽的一天,那恨呢?仇恨也能被死亡带走吗?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夜弦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传旨下去,留他一个全尸。」
    从刑场归来,他一个人独坐在寝宫中,把侍人宫女都打发了出去,一动不动地坐到掌灯时分。
    炽月听说了早晨的事,震惊之余又有几分骇怕,在殿外探头探脑,不敢贸然闯进去。
    直到岳承凛带着一队宫女赶来,炽月才松了一口气,抓住他的手臂小声说:「皇兄在发呆,我不敢去打扰他。」
    这个一向最得宠爱、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都有不敢的时候,可见房中的气氛阴郁到什么程度,岳承凛叹了口气,在殿外拱手道:「臣岳承凛求见陛下。」
    「进来吧。」夜弦的声音平淡温和,带着明显的倦意,岳承凛挥一挥手,炽月一闪身跑了进去,直往夜弦身上扑:「夜弦哥哥,你用过晚膳了吗?」
    夜弦轻弹他的额头,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鬼一点辙也没有,宫女们跟了进来,摆开晚膳,岳承凛行了一礼,道:「陛下,炽月殿下很担心您,一整天都茶饭不思,您就陪他一同用膳吧。」
    虽然毫无胃口,但是不忍心最疼爱的弟弟跟着自己忧心,夜弦点点头,拿起筷子,轻声道:「承凛,你也坐,今天不必恪守君臣之礼。」
    岳承凛应声坐下,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夜弦的脸色,问:「陛下,喝酒吗?」
    他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压抑着什么,也许这个时候应该一醉方休,让自己可以暂时忘记那些苦痛。
    「不,我很好。」夜弦机械地搛了一筷子菜入口,食不知味,「这件事情了了,我心里一颗石头也就放下了。」
    他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多么让人难过,爱已逝去,恨已清偿,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只剩下空无一物的寂寥。
    岳承凛低下头,迟疑了片刻,说:「朱锦纹请求明天一早就启程回国。」
    「允了。」夜弦体贴地给炽月夹了他爱吃的菜,轻描淡写地说:「你去准备吧,这些小事就不必禀报了。」
    岳承凛咬了咬牙,低声道:「那明天的场合,陛下就不必出席了,臣知道……」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夜弦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事已至此,再没什么可难过的了。」
    他一直很平静,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所有见证过这段爱恨纠葛的人都害怕这副平静的表相下深埋着会把人吞噬殆尽的激流,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守望着。
    可是夜弦知道,他平静,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做出别的反应,他很累,非常非常地累,累到连感官都迟钝了,笑不出来,哭不出来,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被他硬生生地洗去了,剩下的就是平淡的、心如止水的时光,直到老去,直到逝去,也许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才会消失吧。
    「好狠的心呐!」朱锦纹把浸透了鲜血的衣裳剪掉,用沾了药酒的白巾小心地擦拭沈英持血肉模糊的后背,「你们君臣果真都是一个样子!」
    启程在即,他们被安置在一处偏殿中,岳承凛前来探望,弯身看了一下沈英持的伤,说:「伤口还在渗血,他还活着。」
    「胡、胡说!他死了!」朱锦纹像护仔的母鸡一样张开双臂护在沈英持身前,戒备地瞪着他。
    岳承凛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说:「拿去,再拖下去,他就真的死了。」
    「定神丹?」朱锦纹半信半疑地接过去,用眼角乜斜着他,说:「你难道不想杀了他邀赏?」
    「在陛下的心目中,他是死是活已经没什么两样了。」岳承凛漫不经心地挥挥手,他并不傻,知道沈英持不过是受刑过重一时背过气去,不过既然陛下松了口,他也索性睁只眼闭只眼,新君继位,国事纷繁,实在无暇顾及这等琐事。
    朱锦纹撬开沈英持的牙关,把定神丹给他灌了下去,说:「你们就当他死了。」
    「正是。」岳承凛起身朝外走,朱锦纹叫住了他,眼神游移不定,说:「你好像突然变得有点人情味了,难道我先前看错你了?」
    他眼中的期待让人胸口发紧,岳承凛深吸了一口气,答道:「不,你没有看错。」
    次日清晨,宫墙之上,夜弦目送着一队车辇消失在视野尽头,清俊的面容平静安详,冬日里淡薄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淡去了眉宇间深凝的愁绪。
    「为何不去送送他?」
    身后传来岳承凛的声音,夜弦转过身,淡然道:「何必再添伤感,你呢?」
    岳承凛摸摸肿起一座五指山的半边面颊,眼底尽是懊恼之色,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总是板着严肃脸孔的冷酷男子此刻满脸五味杂陈的表情,夜弦摇头一笑,道:「琐事已了,下去吧,还没给太后请安呢。」
    夜弦很快展现出他强硬狠厉的一面,重整吏法、严格考功、减免赋税,革除了一批庸碌无能的臣子,又把几位倚仗资历不服新帝的元老重臣降职,重惩了妄图谋反的王叔,朝野上下,没有人再敢小看这位年轻的皇帝。
    皇太后看在眼里,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回原位,看着夜弦时,眼神慈爱而欣慰,只有一样,让她总是放不下心。
    夜弦从来不近女色,继位数月以来,没有纳一个妃子,也从未临幸过哪个宫女,太后怎能不急?于是亲自挑选了十几位美貌的贵族少女,送进后宫服侍皇帝,然而都被夜弦不冷不热地拒绝了,太后更是疑惑,又挑了几个柔顺娇美的少年,谁知夜弦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挥手遣散了他们,让太后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顿时如滚油浇心,坐卧不安,又怕挑明了会伤皇儿的心,于是趁某日晚膳,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夜弦一回,结果夜弦当场呛了一口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顺过气来之后脸色带了几分难为情,道:「母后多虑了,儿臣并无隐疾。」
    太后松了一口气,忧虑不减反增:既无隐疾,为何将那软玉温香拒于门外?
    舍不得再惊扰皇儿,太后叫来丞相岳承凛,悄悄问他:「皇帝在中原那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岳承凛哪敢据实以告?支吾了半晌,实在推拖不过去了,才含含糊糊地编了一套「夜弦有了心上人以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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