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上爹。
刑羽这么想,心头处蒙上了一层暗影,他回头找刑不归,果见后者也直盯盯地瞧着女子,恍神。
喜欢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刑羽痴痴地想,自己喜欢着爹爹,就算同样分离七年、十七年、甚至是七十年,这喜欢恋慕的心也会一直保持下去,若爹爹喜欢茵妹的程度跟自己一样,那么,现在他的心里眼里,应该也容不下其他了吧?
他跟爹头一次好上的那个夜晚,不就是自己志愿当成安慰他的替身吗?虽说他的献身行为多少满足了一点儿私心,事后他也很害怕爹爹生气一走了之,幸好爹爹回来了,并且给了他一个美梦,以为两人可以永远这么好在一起,是父子、是情人、是夫妻……
现在,梦应该差不多要结束了。刑羽复又低头乐观地想:没关系,就算只做父子也没关系,就算爹爹真的想要与这女子在一起,只要不把他丢开,他愿意守着身为儿子的分际,再不多想其他、多做其他。
对、这样就够了,要他怎样配合都可以,包括看着这女子与刑不归婚配,替他生子,轻松完成刑羽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办到的事。
「大师兄。」高如茵走到刑不归身边,仰头喊。
「茵妹。」带着疏远的客气,刑不归也淡淡打招呼。
有点刻意地,蓝闵走来靠着高如茵,对刑不归道:「大师兄,你回来的正好,我已经获得师父首肯,加上茵妹也愿意,再过三个月就要举行合卺之礼,茵妹还说了,这种日子大师兄若不来参加,未免美中不足……茵妹你说是不是?」
他说完拉了一下高如茵,要她同意自己的话,高如茵看了看刑不归,透露些许无奈,咬了咬唇后,微微点头。
刑不归情不自禁动了动,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最后只是朝蓝闵掀掀眉,道恭喜,又朝堂上师父说:「二师弟能干有担当,师父将茵妹许配给他,二师弟从此也算是师父的半子,将玄刀门交给他,合情合理。」
蓝闵觊觎玄刀门主之位已久,听到大师兄这么说,心下窃喜,至于其他师弟们对师父到底要将门主位子传给谁也猜测良久,却不敢直接向师父提及此事,既然大师兄提到这话题,齐都仰颈听师父怎么说。
高春明沉下脸来,说:「门主之位传给谁须要从长计议,刑路,我要你回来,自有一些考量,今天先帮你洗尘,休息个两天,我好好跟你说这事。」
刑不归听师父口气硬,似乎心中已有主意不容违逆,他在内心叹了口气,只能点头称是。
今非昔比了,刑不归想着,若是跟师父明言,说从前他想要的东西,如今在他心里却只想弃之若敝屣,一定会被师父骂说是忘恩负义吧。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见招拆招了。
第八章?孤眠独宿相思慕
接下来的几日里,刑不归忙的很,高春明先让其余六个弟子轮番与他试刀,考察大弟子武功有否因为在外奔波而放下,结果令他相当满意。
刑不归的武功进境非但没有落下,还可能因外在外头保镖奔走,与各家武技有了实战交手经验,融会贯通后,刀法愈见犀利狠辣,使招有如行云流水,观战的众弟子全都瞠目咋舌不能自己,大大开了一番眼界。
在与蓝闵对战时,刑不归原本考虑要稍稍放个水,可是知道师父眼光锐敏,做假绝对瞒不过,只好打起精神应战,交手不过二十招,蓝闵的刀就被击飞,落到校场中央。
爹爹好厉害!躲在众弟子身后、偷看刑不归比武的刑羽心中猛喝采,他是看不懂刀法功夫的精彩之处,只知道刑不归舞刀时矫若惊龙飘若浮云,使起来好看的不得了,加上所有人都被他给击败,这样的爹爹真是帅极了。
只可惜,来到这里后,爹爹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爹爹了。
会这么想,是因为现在刑不归住回他从前身为大弟子时、跟其他师弟们合住的大院子里,刑羽却被安置在远远的客房,起居甚至有地位低的弟子们服侍。他变得无所事事,好不习惯。
虽然他每天一大早起床后,会跑去跟刑不归问安,不过对方总是忙忙碌碌,顶多摸摸他的头、问他睡得好不好后就离开了,无暇顾及其他多的事。
刑羽只能体谅,白天无法去找刑不归,只能在玄刀门人少的林园之处独坐漫步耗时间,玄刀门里所有人知道他是哑吧,也没人会找他说话,日子无聊得很。今天听到校场人声鼎沸,又听到几个弟子跑过时,念着要去看大师兄使刀,也就偷偷踅了过去。
然后,他看见蓝闵弯腰捡刀时,背对高春明及刑不归的一张俊俏脸蛋露出了阴狠。
爹爹招怨了啦。刑羽明白。
这场比试结束后,高春明要刑不归接下玄刀门总教头的位置,负责教练弟子武艺,刑不归在人情义理上无法拒却,更何况是恩师的要求,虽觉为难,还是答应了。
他想,等蓝闵跟高如茵的婚礼结束后就离去,也算了结自己多年来的一番心事。
「刑路,你跟我往中堂来,我另有些事跟你说。」高春明在离开教场前,对刑不归交代。
「是。」刑不归应,跟在高春明身后离去。
刑羽无事可做,也就隔着远远的距离跟,他想法单纯,只要能看到刑不归的背影就好,要是爹爹偶尔回头,说不定还会打个招呼,这样就够他窃喜老半天了。
穿过众弟子身边时,还听到他们对刑不归的武艺赞不绝口,有些甚至就刚才看到的刀招演练起来,看来他们对玄刀门的大弟子是心悦诚服,这点听在刑羽耳朵里也是高兴,在他心里,刑不归本就是世上最厉害的一个人。
见刑不归跟着高春明走入中堂内里,他就转入一旁林园的假山假水边观看园林之美,只盼望待会爹爹会一个人出来,他可以假装跟对方不期而遇,或许,爹爹会跟他多说上几句话。
刑不归跟着高春明进入中堂明间,俟师父坐定在正中排放的八仙桌旁,他恭敬在一旁候立,高春明挥手要其他不相干人等出去,看来是有私密话要说。
「师父。」刑不归先开口:「您给我的书信中,提及身体有恙,究竟……」
「老病。刑路,我知你并未有久留之意,不过我已经老了,必须尽早决定玄刀门的接班人……你心知肚明,我收的七个徒弟里,唯你资质最好,要传承门中武艺,非你不可。」
「师父,众师弟及其他门人都称道二师弟将门中事务管理的极好,他又即将与茵妹成婚,门主之位不传给他说不过去,请您三思。」
「既为武林门派,自以功夫传承为选择门主的最重要考量。蓝闵对外事务在行,自可以成为你的辅佐,你们师兄弟两人同心协力,必能光耀我玄刀门,不只成为蜀中第一门,而是中原第一门……」
「师父。」刑不归低头,谨慎考虑措词:「多年前那事儿……人言可畏,我若成为门主,对玄刀门声誉不好。」
「事隔多年,所有人都已淡忘。当年我盛怒之下,没有进一步追查,如今想来倒是委屈了你,让你蒙上不白之冤……」
如今说这个,岂不太迟了些?刑不归心中想,却也不会拿这来堵师父的嘴。
高春明见刑不归低头不语,认为他依旧饱含怨闷,是以对接掌门主之位无意愿,于是又说了:「或是你怨怪师父将如茵改配给蓝闵?你若有意愿,我可以做主断了亲事,将如茵嫁给你。」
「不、万万不可!」刑不归慌张拒绝。
万万不可!若师父真要如此一意孤行,虽不知茵妹会如何想,二师弟却肯定会恨他,门中动荡不安,还有、还有他的羽儿……
刚刚来时,他已经注意到那小小瘦瘦的身影偷跟在后头,不过门里人多口杂是非多,他不敢对刑羽流露出太多的意思,总是克制着,也知道刑羽是那样善体人意,应该懂得他的难处。
这几天他刚回来,很多事情得处理,待会儿或许能抽点空找刑羽聚聚,抱抱他、对他说些体己话,看看他沉默却如星闪烁的烨亮眼睛、代替他嘴巴说出千言万语的眼睛。
猛然间他出声喝问:「谁?」
高春明也同声往一旁偏门处喊:「是谁?出来!」
高如茵手捧茶盘翩翩从偏门之处现身,柔声道:「给你们送茶水来。」
「搁着。」高春明道:「我跟你大师兄有话谈,不想给别人听到。」
「是,我出去了。」高如茵没多问什么,放下茶水后低头悄步出去,其中还回头望了刑不归一眼。
似怨似诉的一眼,可是刑不归承认,从很久以前,就算是他开始爱慕起这名女子很久之后,他依旧猜不出她心里想些什么,那里头意思太深,都不是刑不归能理解的部分。
相对比较之下,刑羽的就好猜测多了,所以他跟刑羽在一起时,反而放松许多,不需花费太多心思就能灵犀一点通,在义子面前,他从未有过拘束之感。
这时候,格外的思念刑羽啊,想着他就在门外,刑不归的心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迫不及待想碰碰他,抚抚那虽然焦黄、却柔顺如同本人一般的头发。
高春明这时有感而发:「如茵虽是我故人之女,母亲却是华炼门之人,两人死于当年华炼门跟唐门的混战之中,故人临终时托孤于我,现在我盼望能给如茵一个好归宿,也才对得起她父母在天之灵……」
刑不归头一次听师父提及高如茵的身世,想着她原来也是个可怜人。
「既然如此,更应该尊重茵妹的决定。师父,我虽曾钟情于她,可如今离开了七年,沧海桑田人是物非,也不敢再对她有非分妄想。」
「刑路,我知道你对如茵余情未了,又怎知她对你不是?我是他义父,也是玄刀门门主,任何事我说了算,你不用担心。」
刑不归知道高春明性子刚愎,一时半会很难扭转他决定,想着日后还有机会,也就暂不尝试说理了。见师父没其他事交代,告退出来到了外头,在假山旁见到可爱的、讨喜的身影。
「出来,我看到你了。」他说。
刑羽出来咧嘴笑,却又不敢太过靠近,他知道爹爹的凶师父还在里头,所以不敢没规矩。
「你瘦了些,到我房里去,我那里有早上厨房新做好送过去的甜点,留了给你。」刑不归说。
刑羽脸红点点头,猜说刑不归是不是找借口带自己回房里亲热,好害羞,却又期待,他也很想抱抱爹爹、闻闻他身上的气味呢。低着头跟着刑不归转回到高春明七个徒弟居住的院落里,进了房。
爹爹的房间很大。刑羽仰头四顾张望。
刑不归并未掩上房门,他耳力好,有人靠近会立刻知道,一把在房中抓过刑羽来就亲亲咬咬,需要刑羽温暖肉体的慰藉。
刑羽脸照样红,闭眼任着刑不归舔咬抚摸,这几天的空虚寂寞在此刻根本什么都不算了,只要能在他身边,都好。
两人厮磨一阵后都动情了,不过毕竟是玄刀门内,其他六个师弟也随时会回来院落,刑不归不敢太造次,只能在刑羽的眉梢眼角亲了又亲,连话也没时间说。
无声胜有声,是吗?刑羽不敢想太多的未来,在此刻能得到喜欢的人相疼,什么都够了呀。
没多久有好几人靠进院落了,是刑不归的几位师弟,两人只好匆忙分开,刑不归还真是舍不得,却也没办法,只好站起身来,开了小橱柜,手伸进去要拿出糕点给刑羽。
「呜!」突然间刑不归闷哼一声,伸进去食柜的手如被针刺了似的,就见他攒眉蹙鼻状甚痛苦,迅速抽出手来看,一只略有指头大小的五色蜘蛛扎在他手腕上,被它口器咬住之处已经黑青了一大块。
刑不归临危不乱,先点了手臂上几处大穴,心口部分却猛烈一阵剧痛,知道已经来不及,蛛毒已经侵入心脉。
「羽儿,快叫外头叔伯进来!」他喊,剧痛让他声音微弱,呼吸也急促起来,眼前也发黑,腿一软,整个人仆倒在地下。
刑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惊骇莫名,这次却没听从义父的话,一个箭步奔上前,伸手就去扯下那只毒蛛。
「别碰……蜘蛛有剧毒……」刑不归想阻止,却抬不起手来。
刑羽根本不在乎,抓了毒蛛踩死在地下,接着就口到刑不归被螫的手腕处吸出毒液。
「……不行……」刑不归怕刑羽自己反而也中毒,想阻止却不果,他此刻比初生婴儿还弱,根本是人为刀殂他为鱼肉。
刑羽先用力吸了一大口黑血出来,抹抹嘴又吮,他体质特异,毒伤害不了他,甚至有以毒引毒的功效,这么吸了一口之后,渗入刑不归体内的毒液居然回流到他口中,他一口口咽下,毫不避忌。
刑不归只觉身体的痛楚逐渐消失,他是练武之人,对体内气脉运行相当敏感,也察觉到这异样,他知道刑羽绝不会害他,只担心对方会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外头的师弟们发现到刑不归房里的异样,过来门边喊着大师兄,当先的舒铭见刑羽动作怪异,冲过来拉开他,喝问:「你做什么?!」
刑羽被他大动作一扯,手痛,也顾不得辩解,眼里只担心的看着那伤口,见伤口持续渗出黑色血液,他放心了,对刑不归的师弟们摇摇头,指着地下被踩扁的毒蜘蛛。
他们面面相觑,几个人合力将大师兄给抬上床,另有人要跑出去找大夫,还有一个则说要去秉告师父,刑不归却挡下他们。
「不用,我没事了……别引起门内的骚动,也别让师父操心这事,不过是一只毒虫而已。」他说,声音虽还有些虚弱,手却抬得动了。
北山看看地下的蜘蛛,纳闷:「从没看过这种蜘蛛,哪儿来的?五色斑斓,一定身怀剧毒……」
「或许哪里钻来的,我先让子弟们清扫院落摆置雄黄,以免毒虫靠近。」蓝闵负责玄刀门上下事务,理所当然地说,还小心翼翼掏出块手帕,将毒蛛给包裹起来,说要问问这是何种毒物,然后就离开了。
「羽儿,你来。」刑不归唤义子:「你……有没有不舒服?」
刑羽眼眶含泪,抓住他的手摇头。没有,没有不舒服,爹爹你好些了吗?
「我好多了,多亏你……」他说。
北山、舒铭等人本来都讨厌刑羽的,现在见他居然为了救刑不归,奋不顾身吸出毒液,对他都改观了,说这小子重情重义,大师兄收养他,果然有眼光。
不不不,应该的,爹爹才是对我恩重如山的那一个。刑羽的眼睛这么答。
没多久,刑不归被毒蛛咬了的事就传遍了整玄刀门,高春明与高如茵赶来了,不过刑不归的毒似乎被清除得很干净,两人到时他已经恢复得精神奕奕,病态一点儿也不复见。
「大师兄被毒蛛咬了……」高如茵问:「看起来没事……真的被咬了吗?」
「毒液被羽儿吸了出来。」刑不归轻描淡写地说。
高如茵第一次正眼看着刑羽,对他福了一福,柔柔道:「谢谢你,谢谢你救了大师兄。」
刑羽退了一步。不用你谢,救爹爹是我心甘情愿的。
「毒蛛呢?」高春明问。
「二师兄带走了,说要去问问是什么蛛。」舒铭抢着回答:「我看到了,五彩蜘蛛,就一个指头儿大小,以前从没见过。」
「五花弄蛛……」高春明沉吟:「这蛛极难饲育,蜀山中偶能发现,为什么会出现在此?五花弄蛛毒性极强,螫人后毒性立即攻心,受创者活不过半刻,光靠吸出毒液是不可能救回一条命……」
「所以不是五花弄蛛。」高如茵点头说。
「大家别多想,是我自己粗心大意才会被咬。」刑不归道:「茵妹,你平日喜欢在后罩房内莳花植草,要特别当心那些虫物。」
「嗯,我知道。」高如茵说。
接下来的几天,玄刀门内如常,刑不归却发现除了每天早上刑羽还是会去跟他请安一下,大白天就再也找不到人影,平常都可以知道有人在偷偷看他,可这视线一旦消失,背后突然间就空旷起来,虚虚地,却又不好意思询问他白天到哪儿玩去了,好像自己心眼儿很小似的。
他担心起来,故意东逛西逛,假说是看看这几年玄刀门中的建物及摆设有否变化,其实是找着那小小的身影。
怎么突然间淘气起来,跟他玩起捉迷藏来了?
走遍了整个玄刀门,都没找到人。最后,他来到客房外头,听见里头有沉沉鼻息声,轻掀房门,却发现刑羽在里头睡得沉呢。
听那鼻息稳定,不像是生了病的样子,可现在是大白天,一向勤快的义子怎么会突然间有了昼寝的习惯?他正要进去摇醒问情况,正好负责照顾刑羽生活起居的弟子经过,刑不归忙拖着他到远一点的情况问话。
「羽少爷这几天都这样,好像是晚上睡不着,吃了早膳后倒头就睡,要我别吵他。」
「晚上睡不着?他都干些什么去了?」刑不归疑惑地问。
「不知道,都是等天亮才回来。」弟子问:「大师兄,要不要叫醒羽少爷?」
「不用,别跟他说我来过。」刑不归交待。
当晚刑不归也没睡,他悄悄走到刑羽房外等候,实在很好奇义子晚上到了哪里去。不是怀疑刑羽干坏事,只是以往刑羽不管做任何事都会告知他一声,这回却没有,不由得他不纳闷。
二更天时,玄刀门里大多数人都睡下了,偌大的院落静悄悄,只有负责护院的弟子们在固定的时间内巡逻内外。刑不归耐着性子等,终于,刑羽的房间里有了动静。
刑不归将自己隐在一丛花木之后,见披着长衣的刑羽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先往四周看看有没有人,接着放轻脚步慢慢前行,根本不知道刑不归随后跟了上,只是蹑手蹑脚、蹑手蹑脚……
咚!跌了一跤,这么多年了,刑羽走路常跌跤的毛病就是没治好。
刑不归强忍过去扶起他呵护的冲动,耐心等着他慢慢爬起来,还好这回没破相,他揉揉摔痛的膝盖,不痛了,继续走,见那方向,居然是朝着刑不归住的院落。
他要来找自己吗?刑不归这么猜,可是刑羽却绕了开去,转到院落另一边的小园里,这园林仿照了江南的林园设计,有假山有水有小桥,桥一边直通女眷们居住的后罩院,他站在桥上,转身,眼神痴痴望着的方向,却是刑不归那一间房。
刑不归很早就出来了,房里自然没点灯,刑羽却只是看,微笑着看,就好像他正跟着里头的人相对凝视,那眼里道尽了不言而喻的情思。
刑不归的心一下子也纠结了,很酸涩的东西在胸怀里翻搅,那酸涩蚀去了他近日来蒙尘上的一层薄膜,让自己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
是了,为什么要违背心意,逼迫着自己留下来呢?他出外过、流落过、心已经野了,然后自己又有了一个家,选择在那里安定,这里,只是他过往的一个栖居点,他不再属于这里。
这世上有人如此单纯的恋慕着他,对他没有多余的要求,不会强加诸高昂的希望在他身上,就只是恋慕,实实在在的恋慕,是去除多余渣滓沙石的金子,纯粹而耀眼。
他走过去,由背后轻拍着刑羽的肩,又把对方给吓得跳起来,白着脸回头,见是刑不归,以为看错了,揉揉眼睛,又抓了抓他的衣服,终于确定了是真人。
爹爹怎么会在这里?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刑不归反问。
苍白的脸颊转红了,刑羽低下头。
可怜又可爱的人,刑不归想,忍不住想抱他、想与他厮磨缠绵,手刚伸了过去要抱,刑羽却突然于此时对他摇头,表情肃穆。
「怕有人看到?」刑不归失笑,问。
不是,爹,那些又来了。
刑不归诧异的顺着刑羽手指着的方向看,微细的沙沙声钻入耳朵,空气中同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败潮湿味儿,他本能的警戒起来,全身寒毛直竖,如临大敌。
「是什么?」他喃喃,猜不透夜晚的玄刀门怎么会出现了奇怪的事物,仔细一看,一片黑色绒毯铺地而来的,居然是有百足虫之称的蜈蚣。
他大惊,揽着刑羽要退,刑羽却摇手。
只是些虫子,不要紧,爹爹,有我在,它们不会再伤害到你。刑羽眼里这么说。
他越过刑不归,站在小桥中间,桥的另一端开始聚集几十几百只的小虫,仿佛受到神秘力量的催逼,它们想过来这一处,却无法越过水,唯一的途径是过桥,却又畏惧着什么,导致虫子们全都不敢过来,只能一只一只的堆叠在桥头,形成了可怖的景观。
刑羽站在桥中央,宛若厌禳邪魅的石敢当,那些蜈蚣就是鬼物。受到劾克之后,一动也不敢动,可是后头那神秘的力量强力催赶着,导致它们前进不能后退不得,只能原地打转,你叠我我爬你,上上下下窜得紧紧张张。
刑不归一开始还有些懵懂,没想到刑羽赶蚊蝇毒虫的功力居然如此高,能够制伏这么个几百几十只毒虫,不久之后才恍然大悟,过了这条桥之后,那条路直接通往自己住的院落,若是没有刑羽在这边挡着,虫子就会大举入侵他跟师弟们的房间了。
不、如果前几日的毒蛛事件也是人为刻意的,那么,那个人也一定有办法让蜈蚣直接到他房间里,到时他全身都被毒虫啃噬,等第二天被人发现时,他早已成了一堆白骨。
想到这里就毛骨悚然,忍不住抱紧了刑羽,心下感动。
就这样跟一群蜈蚣在桥上对峙,约过了半个时辰后,蜈蚣们似乎受到了某种讯息,突然间回头,迅速窜入附近的花草丛中,刑羽这时才放下心,松了肩膀。
可以了,爹爹,它们回去后,今晚不会再出来了。对刑不归眨眨眼,刑羽说。
「……羽儿……我想、我们离开这里吧。」刑不归抱紧他,低声说。
刑羽一震。真的?
「真的。愿意跟着我往地角天涯去?」
愿意的,爹爹,你往哪里我到哪里。
「先跟我到房里去收拾行李,拿了我那把刀就可以走了。」刑不归说完,牵着刑羽就回房里,点起微弱的小灯,要刑羽整理他的衣物,他则要找用惯的那把大刀。
「我的刀?」刑不归问,他惯常放刀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刑羽听到义父的话声有异,抬头,就在这时刑不归听到有细碎脚步声朝这里而来,忙对刑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刑羽点头,躲到阴暗的角落处。
刑不归由脚步声辨明来人是女子:「茵妹?」
他低声喊出名字,却不解,已经三更半夜了,茵妹来此地做什么?是找蓝闵吗?虽然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可是那两人还未正式成婚,这要传出去,只怕有人说闲话。
猛地暗道不妙,因为脚步声在他门边停住,细微的敲门声随即响起,房里点着灯,无法掩饰自己仍未入眠的事实,他考量了一会,高如茵选择这时候前来,一定有相当重要的事,若是蓝闵事后知道,他房里的刑羽可以作证两人并没有不清不白的关系。
他开了门,却巧妙的挡在门边,特意不让高如茵进入。
「这么晚了,茵妹你来是……」他问。
高如茵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之后,小声道:「大师兄,别跟任何人说,爹要我唤你过去他房里,有很重要的事情交待。」
「现在?不能等白天?」刑不归一想要遭,难道师父知道了他想趁夜离开这件事?
「现在,不能拖,爹说这事情关系着你与玄刀门,以及几年前乐平坊里那件事情的真相……」高如茵说。
「乐平坊的真相?」刑不归动容,这事情困扰他已久,听高如茵言下之意,师父已经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为了自己,他一定要前去问师父不可。
「好,茵妹,你先去跟师父说,我马上就到。」
「爹爹在他房里。大师兄,务必谨慎,别让人知道爹爹秘密找你谈事。」
刑不归点头,高如茵立刻离开,等她离得稍远些,刑不归方对刑羽交代,要他留在房里一会儿,等他听完师父的话,两人还是漏夜出发,绝不耽搁。
嗯,爹爹。刑羽点头,心底却有一丝黯然飘过。
谁知道凶凶的师父找爹爹去干嘛呢?如果他说了些话而让爹爹决定留下,只怕爹爹就再也不离开这里了。
更担心的是,要是凶师父决定把女儿嫁给爹爹,爹爹也不会拒绝吧?爹爹曾是那么喜欢她呀,一定比喜欢自己还更喜欢,所以……
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在这里等着爹爹,不管爹爹回来后,会说些什么事,我都能接受。
早已经习惯了世事变化若白云苍狗,没关系,别人不管如何变幻,我自己不会变就成了。
第九章?不及黄泉无相见
刑不归跟在高如茵身后,她低头走得急且快,绕过回廊转到正房的堂屋,堂屋两旁是高春明的睡房及书房。
在堂屋中停住,高如茵指指高春明的睡房,低声道:「爹在里头等你。」
刑不归点头,上前轻扣了师父的门,轻轻喊:「师父,我是刑路。」
房里头没人应声,油灯闪闪烁烁,透过门缝出来,刑路以为师父没听清楚,又喊了声:「师父,徒儿刑路。」
高如茵嘘了一声,从后头轻推,说:「大师兄,小声些,爹不要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刑不归听她这么提醒,再无疑义,轻推了房门进去,一入门,淡淡血腥味冲鼻而来,他虽觉不对,却还是喊:「师父?」
房间没见到师父的身影,往床上找,床上帘帷垂下,师父应该是睡了,却未听到熟睡时的鼻息声,刑不归于是上前又喊了一次:「师父?」
床上人依旧动也不动,血腥味则更加浓重了些,他觉得不妙,掀开帘帷,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他那把惯用的大刀。
大刀直挺挺插入床上仰躺着人的心房,伤口处血尚未凝涸,师父怒睁眼,惊恐怨恨,死不瞑目。
这样的情景让素来稳重的刑不归一时间也失了方寸,他登登退了几步,脑子乱了,很快他镇定起来,要喊高如茵进来,嘴才张开对方已经踏入房间。
「茵妹……」刑不归要开口解释,师父不是他杀的,高如茵可以作证,刚刚他两人前来的时候,自己并未携带刀具。
高如茵没给他说话的时机,迅速倒退出房发出凄厉的尖叫,那叫声惨烈,中堂四周有灯亮了起来,前后左右的堂院也发出了嘈杂声,睡下的人都起来了。
护院弟子们已经赶了过来,喊问发生了何事。
「大师兄、大师兄杀了爹!」高如茵大声哭诉。
护院弟子冲了进来,后头跟着高如茵,刑不归慌乱地说:「我没有,茵妹,你能帮我作证,刀子不是我带进来的!」
许多人这时也进了来,高如茵开始哭叫:「爹受了点风寒,我过来看看他睡得好不好,在外头就听见大师兄跟他争吵,我进来劝……亲眼看见大师兄拿刀子刺爹的心窝……」
「为何要说谎!」刑不归怒吼,隐隐觉得不对。
高如茵害怕的往后退,这时刑不归几个师弟抓了刀子过来,高如茵把刚刚的话又给他们复述了一遍。
「大师兄逼着爹传门主之位给他,爹不肯,说已经决定由二师兄继承了……」高如茵抽抽咽咽地说:「大师兄很生气,杀了我爹……」
「大师兄,你这是欺师灭祖,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蓝闵举了刀子指向刑不归。他武功虽不及对方,不过几个师兄弟一起上,也绝计不会让刑不归好过。
「不是我!」
「茵妹不可能骗人,人证物证俱在,你当我们都瞎了眼睛?」蓝闵叫嚣,以眼示意,要众师弟们围抄。
刑不归此时已经完全恢复冷静,他有过被冤枉的经历,知道此刻就算说破口,也没人会相信他,因为师父身上的刀子是自己的,加上高如茵的一番说词,不可能会有人相信他是清白的。
要逃,而且,不能留下刑羽,他无法想像若是自己一走了之,刑羽将如何被残忍对待。
他死不足惜,但是一定要保得刑羽周全,可以不要这里的一切,却绝对舍不得那可爱的小家伙受苦。当机立断抽出了插在师父胸膛上那只刀,q风回雪,刀刃横斩,只一招就将所有人逼出房门外。
「让开,挡我者死!」惊天憾地吼,刑不归刀招使完刀劲不断,可门口挡着太多人,真要脱出势必伤人,他于是耍了个花,趁众人避其刀锋之际,他鹞子翻身破窗而出。
「追!」蓝闵带头呼喝。
窗外也有几名弟子,刑不归手脚功夫皆道地,以他们为垫脚石踩踏,飞过众人上空,迅雷不及掩耳地跃过人墙。
「挡路,别让他逃!」蓝闵在后头指挥。
所有人都以为刑不归会直接往大门窜逃,他却绕了个弯,在回廊中高低起伏飞窜,有人挡路就重拳击开,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