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的。
公交在都市雨夜的霓虹里穿行,夏天淇从车窗看出去,路上都是打着伞、压低伞沿的行人,霓虹灯将他们远远染上相似的色彩。都是一样的啊,不论换了多少个交往对象,结果都是一样的。
「其实你自己应该是有点问题,不然也不会总失恋了。说不定,贺连说的有道理呢?」
「你不知道怎么爱人或者根本就害怕恋爱,所以才努力装作情圣的样子。」
并不是那样,我没有假装。夏天淇将额头抵在公交的玻璃窗上,窗外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他的脸颊,冷冰冰、湿漉漉的。没有悲伤到想哭,也没有感觉受到了什么巨大的伤害。只是很累,好像努力狂欢的人终于再也挽留不住曲终人散,一下子疲倦了起来。
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里,夏天淇哼起歌来。他再度失恋这次不知是不是表现得太反常了,酒保和乐队串通一气,简直循环了一个多星期的悲情歌曲锦集。被他们逼得退无可退,他今晚才干脆出来透透气。
不就是常常嘲笑他们单身吗,至于这么针对我幺?什么「以毒攻毒」、「听听别人比你更惨」,都是借口!最可恶的是乐队还写了首了新歌来安慰他,歌词也糟糕得要命!
「期望太多,然后在失望中百炼成钢……」
怎么可能啊,笨蛋!
「你好?」今晚得到第二次门铃的严丞有种不好的预感,事有反常既为妖。
怪声怪气的回答:「芝麻芝麻开门吧!」
……
「你谁?」严丞扶额,虽然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既然你诚心诚意的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不用了,谢谢。我不想知道。」严丞挂断了门铃对讲。
严丞还没转身,门铃又锲而不舍地响了起来。
「……」
「你有本事抢男人,你有本事开门啊!别躲里面不出声……」
严丞叹气,打断他:「别演了成幺?」
「泰斗,我淋雨了,好冷……」夏天淇可怜兮兮道。
「上来吧。」严丞万分郁闷地摁下了开门。
「是夏天?」祁析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好笑的表情。
严丞:「我看是秋天……」
门一开,湿漉漉蔫脑袋的秋天淇进来了,声音也犹如秋风扫落叶:「泰斗,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严丞从他肩膀上拿下一片梧桐叶,丢了干毛巾给他:「擦一擦再进来。」
祁析倒了杯热茶过来:「夏天你先喝杯热茶,我给你煮姜汤吧。」
「谢谢……诶,诶,诶!祁析你怎么也在!」秋天淇大惊失色。
「嗯,有点事。」祁析轻描淡写道。
秋天淇一叉腰,对着严丞摆出一张泼妇脸道:「好啊,你果然背着我找男人……」
「再演我就给周凛打电话了。」严丞瞥他一眼。
秋天淇立刻乖乖喝起热茶来。
待秋天淇打理好自己变成夏天淇以后,在起居室对着严丞坐定。而祁析依言煮姜汤去了。
「泰斗,不简单啊。」夏天淇对着厨房挤挤眼。
严丞默默拿出手机。
「别!我错了,我错了!」夏天淇立刻摆手。
「怎么莫名其妙就淋雨,还到我家来了?」虽然被打断了期待已久的读书会,但严丞还是挺担心眼前这家伙的情况。
「是挺莫名其妙就下雨了,」夏天淇甩甩头,又揉了揉鼻子,「我才出门就淋了雨,干脆躲雨上了公交。挺浪漫的吧,我随便上了辆公交,莫名其妙就到你家楼下了。」
严丞看着沙发上疑似大型犬科动物的家伙,琢磨着该不该告诉他,他们见过贺连这件事。
「我是说真的,祁析怎么会在你家?」夏天淇问。
严丞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拿东西给我。」
「私交甚笃啊……」夏天淇又长吁短叹起来。
严丞默默拿出手机。
「我不说,我不说了还不成幺!」
祁析还没从厨房出来,严丞叹了口气,决定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来:「前几天我们去见了……」话未说完,手机就响了。他拿起来一看,周凛。
「经理晚上好。」严丞觉得自己今晚受到了严重的骚扰。
「酒吧的人说夏天没带伞就出去了,电话还关机。你知道他在哪幺?」
严丞看着对面沙发上摇头摆尾的金毛寻回犬,咬牙道:「我怎么可能会知道他在我家呢?」
「留住他。」
「敢跑试试看……」严丞冷着脸道,「你干了什么?」
「没什么。」正准备逃跑的秋天淇蔫着脑袋回答。
严丞摆出家长的姿态:「说实话。」
「出来前发了脾气,手机关机。」秋天淇乖乖回答,严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他实质性的兄长担当,而且泰斗认真生气起来是很可怕的。
「我觉得你该和你哥好好谈谈,」严丞揉揉眉心,「我真的是不懂你们究竟在想什么。前几天我们去见过贺连了。」
「什么?」夏天淇瞪圆眼睛站了起来。
「主谋不是我。」严丞立刻撇清关系。
夏天淇气红了脸,干瞪眼了半天,才道:「你们一定是去问他原因了吧。」
「嗯。」
夏天淇颓然坐了回去,把手插到短发里,低下头轻声说:「我很可笑吧……」
严丞诚实地说:「其实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我也不懂啊,」夏天淇抬头,一脸欣慰,「泰斗,不愧是好兄弟!阿嚏!」
祁析从厨房端了姜汤出来:「趁热喝,喝完去洗个热水澡。」虽然是逾越了房子主人的提议,但严丞并没有感到不高兴,反而有点享受这种不见外的亲昵。
「姜汤……早古味的感觉啊,」夏天淇闻到辛辣的气味皱眉,「我能不能不要喝?」
祁析笑道:「不能。」
「喝完去洗澡。」严丞敲了他一下。
「我要和我哥说你们欺负我……」夏天淇一边咕哝一边接过汤碗。他从来都是这样,极少在周凛面前提起这个称呼,在外狐假虎威的时候倒是不避嫌。
趁着夏天淇去洗澡,严丞与祁析收拾了书本、茶具和汤碗。严丞心里有点飘飘然的舒心,面对夏天淇的时候,祁析隐然有种和他同一阵线的感觉。这种恰到好处的自觉,令严丞觉得自己和祁析仿佛自成一个小小的结界。哪怕有夏天淇这样共同的朋友在,也无法入侵他们二人的默契。
「你今晚的读书计划怎么办?完成不了。」祁析有些惋惜地说。
严丞已经打开计划本在修改了:「没关系,已经完成了90。反正被这帮家伙打断计划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这些我早就习惯了。」
「虽然你总说自己想要薄情、讨厌麻烦,但实际上还是很在乎他们嘛。」祁析笑道。
严丞笔下一顿,写歪了,羞赧又恼怒道:「不要说这种奇怪肉麻的话!」
周凛到的时候夏天淇正好洗完澡出来,携着一身温暖的水汽,湿漉漉的金亚麻短发还滴着水。
「哟,天王!」兄弟二人不尴不尬地打了个招呼。
周凛有些抱歉地对严丞点头,然后把手上的纸袋丢给夏天淇:「穿上外套,和我回去。」
夏天淇手里还拿着毛巾擦头发,来不及伸手接,被纸袋砸了个正着,有点恼怒道:「我自己会回去!」
「你当然会,」周凛似乎有点生气,「你还会在自己的酒吧闹事,还会喝了酒关机满城乱跑,还会大晚上去别人家麻烦人。」严丞看到周凛暗色外套上沾染着大片不显眼的水迹,可见某人确实是担心了一回。
夏天淇自然感觉到周凛在挑刺:「我的店我乐意怎样,你管不着。」
「是啊,你的店,我参的股都喂狗了。」
「本来就不想要你的钱!再说了泰斗是别人吗?泰斗是我哥!」
「他是你哥,」周凛冷笑一声,「那我是什么?」
「现在会摆出哥哥的态度教训我了?反正我们本来就不是真兄弟,从来都不是!」夏天淇不客气道。
「你想幼稚到几岁?」
……
祁析向严丞使眼色:你倒是当和事佬啊。
严丞微微摇头:不是插话的时候。
「我幼稚?我幼稚?」夏天淇急红了眼,「是谁先说不把我当弟弟的?」
「我说的。」周凛淡定地点头。
「那,那你还说我幼稚!」夏天淇被某人的刀枪不入害得磕巴。
「立场不同,」周凛捡起纸袋,把外套丢到夏天淇头上,「你想和你哥谈恋爱?」
「谁,谁要和你……」夏天淇一把扯下头上的外套,但是脑袋已经一片混乱了,「你究竟在说你自己还在说泰斗啊?不对,这和恋爱又有什么关系?」夏天淇干脆自己揉乱了一头金毛。
严丞和祁析在旁边已经内伤了,天王其实很有一套嘛!
「我说不把你当弟弟,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周凛这些天似乎想通了,干脆懒得绕圈子。
直球!
夏天淇一脸晴天霹雳的傻样:「哈?」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兄弟关系,还是你比较喜欢兄弟禁断?」继续直球!
夏天淇的面颊开始泛红,耳朵可以冒烟了:「哈?」
「本来就不是亲兄弟,没错啊。为这几句别扭这么多年,你还不幼稚?」周凛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天、天王你……你无耻!」夏天淇的脑袋终于重新启动了,但是答案匪夷所思。
这下轮到周凛愣住了。
「你,你居然恋弟?这是不对的!」夏天淇的思维跳跃幅度出人意表,「你有毛病!」
周凛挑眉。严丞和祁析继续内伤。
「天,天王你太无耻了!」夏天淇夺门而出。
「他不觉得他一边红着脸一边傻笑的样子完全都没有说服力?」严丞无奈道。
「哦,」周凛依旧面无表情,「他害羞的时候都是那个蠢样子。」
「我觉得我好像看到不得了的事情了。」祁析感叹。
「不过,」严丞做出最后总结,「他好像确实比较喜欢兄弟禁断啊。」
被好友在自己家里演了一出告白的好戏,是严丞从来没有想过的情景。从当事人到事件过程全都如魔似幻。
周凛怎么莫名其妙就「恋弟」了?夏天淇身上居然还有「害羞」这种东西的存在?
严丞不禁摇头,突发奇想――自己是不是不小心穿越到其他平行空间,说不定下一个不对劲的会是自己?
荒诞的猜测,却再一次一语成谶。
第五章 晴天霹雳
严丞的「紧急预案b」用来处理计划外突发重大事件。比如意外车祸或突发疾病等情况,完全可以作废或篡改当日计划。以上,还是叶逸云瞎扯的。
因为上次把「朋友权利」用掉了,这次叶逸云这次耍赖搬出了「紧急预案b」,务必要求与严丞进行磋商会晤。
「天王只说他对小夏天挑明了,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啊泰斗!你当时好歹打电话给我个直播啊!要不是体贴朋友的我问了天王近况,你们还把我蒙在鼓里。我怎么交了你们这群损友!」叶逸云在电话那头唱做俱佳。
最后一句话应该还给你才是,严丞腹诽。「没什么特殊情况,就是挑明了而已。」
「前因、后果、全过程呢?」
严丞可以想象叶逸云在那边八卦之血沸腾的样子:「你去问周凛和夏天淇吧,当事人的描述比较直接。」
「天王会说我还用问你?」叶逸云那个恨铁不成钢啊,「小夏天根本不接我的电话!」
「哦,那他可能还在害羞吧。」严丞也很后悔自己接了这个家伙的电话。
「害羞?」叶逸云连声音里都透露出无限的:好奇好奇好奇好奇好奇好奇……
严丞只能叹息:「我为什么要认识你这个家伙啊。」
不想涉及感情问题的严丞这次因为在他家里上演的告白事件,被迫开启了和损友的「娱乐之夜」副本。
「泰斗你千万不要有思想负担,」叶逸云装模作样道,「这次是因为『紧急预案b』做出的行程篡改。」
严丞只想早点回家:「请用成年人的状态和我说话好吗?」只有小学生才喜欢搞设定吧。
「当时的情况究竟是怎样?」叶逸云一脸好奇,但转瞬又强自压下,「我是出于关心朋友的立场来关注这件事的。」
得了吧你!严丞真想翻白眼,不过为了快点摆脱这个八卦心爆棚的家伙,只好简明扼要地交待了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
「直球啊!」虽然非常不满严丞白开水一般的讲述,但叶逸云还是得到了一定的满足,「天王不愧是真汉子,男人的告白就是要直球!」
「除了直接告白,难道还有什么迂回方式吗?」严丞忍不住问。
「哈?哦,我忘记泰斗你情商太低了,」叶逸云一脸『我了解』的表情,「总有人会搞一些『尽在不言中』,哪怕被拒绝也可以说之前只是暧昧的误会。还有用写情书、发简讯、唱情歌的方式来告白,真是太含蓄了。我觉得男人的浪漫就是面对面、直白地述说爱意,哪怕直接被拒绝会很难看,但也非常有诚意地告白过了,没有遗憾。」
「你还很有一套嘛。」严丞虽然不太了解叶逸云所谓「男人的浪漫」,但听起来还是挺有趣的。
「那当然,」叶逸云挺胸,「谁要是被我喜欢上了,那真是她的福气。」
「现在还不是光棍一条。」严丞嗤笑。
「可遇不可求知道吗?」叶逸云不高兴了,「我不会像夏天一样积极主动,也不会像你一样消极抗拒,我只是顺其自然!」
「我才没有消极抗拒。我没有『喜欢别人』的欲望,也是顺其自然。」严丞皱眉。
「泰斗,说不定有一天你会遇到真正对的那个人,」叶逸云一脸认真地拍拍好友的肩膀,「当你真的爱上某个人,就会心甘情愿放下恐惧与偏见,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哪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喂,不要说得这么文艺,很好笑啊。」严丞看着一本正经的叶逸云,很想笑。
叶逸云恼了:「我是关心你好吗!要不你说说那个祁析是怎么回事?」
严丞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祁析?」
「咳,你不要和小夏天说这个事,」叶逸云有些不好意思道,「夏天身边每个朋友我和天王都知道的。」
严丞震惊了:「你们两个太可怕了,果然是有病吧!」
「不许说和夏天说啊,」叶逸云转移话题道,「快说你和哪个祁析是怎么回事,他是你最讨厌的类型吧!」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严丞虽然与祁析相处得很融洽,但对于总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这件事情,还是有点郁闷的。于是干脆把和祁析相交的全过程都告诉了叶逸云。
……
「不好了啊!泰斗,」听完严丞的叙述,叶逸云一下子站了起来,严肃道,「我早就想问你有没想过,以你变态的自我克制机能来说,你讨厌的类型其实就是你喜欢的类型?」
「什么?」严丞被他的一惊一乍搞得一头雾水。
「你讨厌失控和被吸引,所以潜意识排斥自己喜欢的类型。泰斗,我说真的,说不定你一直讨厌的『温柔和善型』就是你喜欢的类型。而你现在还和这个类型的人做朋友,还为他做出了各种改变……」叶逸云一击掌,「泰斗,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晴天霹雳!
「别开玩笑了,你说什么啊?」严丞摇头。
「严丞,你要认真想清楚啊,你是不是喜欢上祁皙了?」
「你讨厌失控和被吸引,所以潜意识排斥自己喜欢的类型。泰斗,我说真的,说不定你一直讨厌的『温柔和善型』就是你喜欢的类型。而你现在还和这个类型的人做朋友,还为他做出了各种改变……」
「严丞,你要认真想清楚啊,你是不是喜欢上祁皙了?」
严丞觉得头疼,叶逸云的话仿佛开启了潘多拉魔盒,很多从未细想过的问题就像无法根治斩除的疫病一样,在他脑海里迅速生根发芽。
为什么会讨厌温和型的人?严丞以前从没有细想过,他与此类人从来没有恩怨,只是直觉上对这一类人感到排斥。难道真的是叶逸云所说的原因?严丞内心一阵惶然。
至于为祁析做出的改变,其实也并不算多吧,自己明明是个严于自律的人。严丞回想了一下于祁析相遇以来的事情:因为他借过两次「计划外」的书、因为他改变心意去参加父亲的婚礼、因为他忍不住主动结交了一次朋友、因为他改变了去图书馆的频率、因为他开始发展烹饪为新的兴趣爱好、因为他甚至觉得被打断读书计划也没关系……
完了!严丞扶额,盒子里好像跑出了不得了的灾祸。
「直球事件」发生在周四,周五严丞又被叶逸云因为「紧急预案b」而拖去小聚。周六的上午在漫长的发呆中度过,甚至不惜废掉了计划本里『去买新食材』的选项。心烦意乱的严丞已经顾不上那个新的兴趣爱好了,没有情绪控制力的他只要一烦恼起来就会不断持续下去,甚至会因此没法分心做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
所以说我希望自己是个薄情的人啊!没有太过在意的人,就不会陷入烦恼,这难道不是真理吗?虽然严丞一再内心强调这个观念,但是他忘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论怎样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和喜好,他永远不可能斩断自己的情绪和情感变化。
但是严丞有个优点,不论多么烦恼,他都会直面现实。虽然也犹豫过下午不要再去图书馆见祁析了,可理智告诉他,这是逃避不能解决的。这次不是类似上次说错话的丢脸事件,而是一个可能彻底粉碎严丞整个生活秩序的事情,这是无法用逃避来解决的。
一场秋雨一场寒,虽然上一场雨已经过去了,但这个晴好午后的阳光却减弱了威力。风里夹杂着略有些干燥的凉意,吹得林荫道上的木叶哗哗作响。但南国的秋季偏不萧索,偶尔秋叶飘落,却更有许多常绿树木伸展着枝桠。
严丞沿着这个走过许多遍的林荫道漫步,有些踟蹰。要再次与祁析见面了,虽然只相隔了短短的一天,但他的心境却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远处那在阳光下折射出光芒的落地玻璃建筑,在严丞看来是那么刺眼。
定了定心神,严丞最后还是决定执行计划项目。不要在关键时候犹豫,只依靠计划本就好了,按照计划本上说的去做,其他什么也别想!
走进图书馆,穿过排排书架与阅读书桌,严丞径直走向图书馆的中庭花园,那里有他熟悉的长椅。反正已经进来了,容他再缓一缓,一会儿后再和祁析见面吧。
今天严丞不是来还书的,只是看书。上一个阅读之夜被打断的计划还需重新补完,所以他带来了那本中英文对照的《叶芝诗选》。轻轻抚触过封面,严丞眼前浮现的是那个雨夜,和祁析坐在起居室里读书的场景。
在夏天淇到来之前,他们读到了《the rose》这一辑里的名篇《when you are old》(《当你老了》)。严丞曾在大学时的课堂上读过这首诗,当时老师举例了十二个版本的中文翻译,争议多在诗的最后一节。那时的严丞也只是关心着哪个版本的翻译是他心里最妥帖的,压根没有在意这一首情诗的内涵。他可以一直不懂,一直不想懂。但是那个晚上,严丞却无法欺骗自己。他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看着对面坐姿放松的青年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叶芝的诗集,悦耳慵懒的声音读到:「but one an loved the pilgri soulyou,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face……」他希望那一刻能够长久。他希望当他老了,还有这样一个人坐在只属于他们的起居室里,陪他一起读一首诗。
严丞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祁析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或许你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但不代表你真的渴望一个人生活」。
「你怎么一声不吭坐在这里?」祁析突然出声,惊得严丞手中的书落到了膝盖上。
严丞拿起膝上的书,有些故作镇定道:「这里空气清新。」
祁析轻声笑了起来,看着他手上的诗集打趣道:「其实我一直不太能想象,你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读情诗的?总觉得和你格格不入,你果然比较适合哲学书的样子。」
「我,」严丞迟疑了一下,「想了解那样的心情。」
祁析有些惊讶地转头看他,眉眼生动得令严丞呼吸一滞。好像又被奇怪的情绪左右了,严丞暗自郁闷。
「你……开窍了?」
严丞被他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是因为之前周凛和夏天淇的事情,朋友觉得我情商太低。我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对情情爱爱没有什么把握而已。所以在阅读列表里加一本诗集,就当做陶冶情操吧。」这只是之前的理由,现在的理由里大概是抱着疑惑的心态吧。
「说你在乎他们,你还不承认。」祁析挑眉看他,一副「被我抓住小辫子」的得意样。
如果是在潘多拉之盒没打开以前,严丞或许还会急于辩驳。但是此刻,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人狡黠的样子令他心头一动。似乎想珍藏这一刻的表情,又想捏捏他的脸颊。
「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祁析敏感地发现严丞情绪有点不对。
严丞揉揉眉心,树叶间隙漏下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令他周身有着股懒洋洋的暖意。「大概是昨晚没睡好。你先去忙吧,我自己坐一会儿。」反正是大实话,为什么没睡好就恕不奉告了,当然也是不敢奉告。
「好吧,」祁析善解人意地退场了,「现在天气正好,你要小憩一下也行。」
再次打开诗集,严丞的心思却不在上面了。来见祁析本就是为了试探自己,希望能多得出点结论。而此刻严丞确实得出了点结论,所以心里惊涛骇浪。为什么被叶逸云莫名提出一个奇怪的假设以后,自己再见到祁析的心境会变化这么大?明明、明明之前最多只是觉得熨帖和小小的欣喜……
完了!严丞扶额,事情好像有点严重了。
虽然来之前信誓旦旦要直面现实,但是当现实真的清清楚楚呈现眼前的时候,严丞只想立刻逃跑。如果发生这件事的对象是别人,严丞大概马上就要向祁析求助了。可偏偏当事人是祁析,严丞真是六神无主。
我这样就是喜欢上他了吗?从不考虑感情问题的严丞虽然有点恐慌,但心底竟还隐隐生出一股柔软的情绪。似乎也只有当对象是祁析的时候,这个假设才比较能够被自己接受……
不对!我不想恋爱!
当天下午,严丞没有如之前所说让祁析介绍新的睡前读物,只是坐了一会儿就落荒而逃了。
怎么办?没关系,这个时候有「紧急预案c」!
和专门排解夏天淇失恋忧郁的「紧急预案a」一样,「紧急预案c」也是一项特定预案,那就是专门处理据叶逸云分析发生概率极小的「泰斗恋爱」事件。
以严丞负数的恋爱技能和几乎为零的情绪控制能力,他要是陷入感情问题,大概整个生活秩序就在崩溃的边缘了。到时候奉为至宝的黑皮计划本大概都不能拯救他,所以才有了这个「紧急预案c」。c预案的执行其实就是可以用「朋友身份」对严丞的计划指手画脚,不对,是指点一二!以上,还是「设定达人」叶逸云的自说自话。
但是严丞此刻还隐隐有些感谢这个「紧急预案c」,否则他真的不知如何开口求助这种问题。当然,他的求助对象绝对不是叶逸云那个光棍。
「你就故意折腾我吧,干嘛不带钥匙!」对讲话筒里传出某人中气十足的声音。
虽然来之前心情有点忐忑,但是一遇到这个笨蛋严丞就只有默默扶额了。「我记得你家是可视对讲系统,敢抬头看一眼屏幕再说话吗?」
「啊,是泰斗,我还以为是天王呢。你好久没来我们家了!」被严丞默默当做笨蛋的家伙看起来挺高兴的。
但是严丞不太高兴:「你想让我在门外站多久……」
之前的严丞大概做梦都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要向夏天淇咨询感情方面的事,几个月前明明还发被他郁闷到。等等,几个月前……夏天淇那个时候说了什么来着?关于「有所收获」的美好祝愿……真是乌鸦嘴!
严丞正神游着,夏天淇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啪」一声放下茶杯:「喏,你喜欢红茶。」
白色马克杯里浮着茶包,因为沾着水,提线标签可怜兮兮地粘在外杯壁上……真不愧是夏天淇的风格。
「别瞪我啦,茶叶在高层柜子上面。我的腰没力气,伸不出去手,」夏天淇一边揉着腰一边哼哼唧唧在旁边沙发上坐下,「刚刚我也不是故意放得那么重,是一下没撑住。」
严丞看着那个扶腰瘫在沙发上的人,突然开口:「几个月了?」
「什么几个月了?」夏天淇不解地看他。
「你这姿势挺让人觉得眼熟的啊。」严丞抿了一下嘴角。
「眼熟?」夏天淇愣了几秒就反应过来了,炸毛道,「你才孕妇!你才几个月!」
「阿姨不在?」夏天淇在家长面前可是非常乖巧的,哪敢像现在这幅恣意的样子。
夏天淇揉揉腰,懒洋洋道:「我上回那个旅行路线不错,就介绍给她了,正好秋天凉爽的时候出发。」
「出去走走挺好,」严丞点头,「那你哥也不在?」
夏天淇可疑地脸红了,严丞可是告白现场的目击证人。「他去公司拿资料。」
严丞且不管这个借口的合理性,周凛不在他觉得挺好,少一个人知道少一点麻烦。「夏天……」
「你是来问我那天的事吧?」严丞刚开口就被夏天淇打断了,「泰斗你会不会觉得很反感,我和天王明明应该是兄弟的……」
「哦,那你们现在不是兄弟了?」严丞反问,看来周凛进展很顺利。
「丞哥,其实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男生,就是因为哥哥,」夏天淇抬头靠在沙发上,用手臂挡着眼睛,声音闷闷的,「我害怕得要命。所以我每天要笑得更开心,开心得更用力来掩盖。」
这些话,夏天淇大概从没有和别人说过吧。严丞静静听着。
「哥哥虽然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是很细心。我那个时候每天都过得非常痛苦,怕他发现所以只能用装疯卖傻地胡闹来转移视线,你们当年一定觉得我很不懂事吧。」
严丞回忆了一下:「你也是那个时候开始管我们叫『天王』『泰斗』。」
「真的很矛盾啊,明明非常非常希望和他不是兄弟。但是他说他不把我当弟弟的时候,我又觉得难受得不行,好像和他唯一的联系被斩断了。」
「嗯。」
「我那个时候想,自己和他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他出国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联系他了,转而希望自己可以喜欢上别人。」
「啊,贺连说过的……」严丞猛然想起那个太过敏感的男生。
「泰斗,你听过恋爱恐惧症吗?我想我可能和你一样吧,贺连说的是对的,我从以前就那么会假装。」
「什么?」什么恋爱恐惧症?严丞一头雾水。
「我每次恋爱都是真心,希望能快一点找到真爱。但是我心里的害怕大概从来没有停止过吧,从十六岁开始,那种恐惧一直没有停止。以前我怕哥哥发现我喜欢男生、后来我怕永远在他的阴影下没有办法真的爱上别人……我一直都焦虑着,所以没办法给别人安全感,总被甩也是活该了。」
「那你现在不用怕了,也不会被甩了。」
「天、天、天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夏天淇移开手臂看了一眼在对面安然就坐的周凛,然后又迅速遮上,整个人蜷缩到沙发上。「啊啊啊啊,丢死人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回来了!」
周凛毫无起伏的声音里似乎藏着一丝笑意:「因为笨蛋说故事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