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门内只一个房间,一个看不到头的房间。墙面全蒙着黑布,冷光从地面射上来,投出反常的长阴影。黑布上贴满了纸条,密密麻麻挨在一起。
她往身边看去,随意瞥到一张。
“审视自己。”女声在她耳边陈述。
“谁?”她警惕地往身边望去。门早已悄然关闭,整个房内看不见其他人。
她后退一步,贴上了墙,杂乱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响起。
“为什么你不能做得和别人一样?”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正常一点。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
“不识时务。”高高在上的声音。
“你没有这个天赋。”慢条斯理的声音,“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功夫。”小匙撞击杯壁,“别总模仿别人,做点自己的事。”
“她根本没人管。”窃窃私语。
“沉默能减少争端。”冷静的陈述再次出现,笔尖划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蒲雨夏赶忙退开,望向那堵墙。几张纸条晃悠飘落,她蹲下身去看上面的内容,和她听到的一样。
“她人多少有点问题。”尖细的声音。
“看似有很多去处。”压抑的哭声和揉纸声。
蒲雨夏慢慢远离墙面。那些声音太过真实,好像就发生在她身边,只是一切隐形了。铺天盖地的纸条和便利贴,从地面的衔接缝处开始延伸,一直迭到天花板。
房间中央悬挂满了薄板式样的东西,十分巨大,从顶垂到离地面叁十公分,也被黑布蒙着,粘满了纸条。蒲雨夏环顾四周,转了几圈,最终走过去,将黑布慢慢扯下来。
“我不喜欢她。”熟悉的声音。是蒲风春,她很快认出,“人格魅力。想要被喜欢,总要有那么丁点吸引人的地方吧?”一声嗤笑,“她有什么?”
依旧是那个女声:“快乐,积极。快乐,积极。快乐,积极……”
黑布顺滑地落到地上,纸条如雪般飞扬出去。
一面哈哈镜。
镜子里,她的头只有一个拳头大,身体却像是撑胀的气球。里面的人自顾自低下了头:“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我的身上有好多肥肉,它们在流油……”油脂从她的衣服里渗出来,泛着生腥的黄,“我受够了,我受不了它们……”
整个房间,镜子们齐整地排列着。蒲雨夏一张张地掀开它们。
“救我!救我!”第二面镜子里,线条似的人扒着镜面,看她走近,使劲地拍打起来,“救救我!让我出去!”
蒲雨夏看着她愣神。
“救救我吧!”里面的人撕心裂肺地干嚎,“我不是自愿来这里的!”她开始用指甲用力地刮着镜面,传出刺耳的刮擦声,几乎要把指甲掀翻,“我是被骗的,被骗的!我活得好痛苦啊!”
“……我怎么救你?”蒲雨夏问。
镜子里的人停下来,撑开眼皮贪婪地盯着蒲雨夏:“过来,你过来,我告诉你……我轻轻地告诉你……”
蒲雨夏向前走了几步。
镜子里的人猛地向外一撞,涎水嘀嗒下落:“代替我,代替我就能救我!站岗,下一个来站岗的……”
蒲雨夏倏然一退。
那镜子里的人立刻发起了疯,拼命震动,身体的线条攒出了无数个死结,拉扯得几乎要断裂:“不准走!回来!回来!我的希望啊……”她绝望喊叫,似哭似笑,“我的希望……”
蒲雨夏匆忙走开。镜子随即安静,失去了人影。
第叁面镜子里的人忧郁地浅笑:“可以帮我一个忙么?”可她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整张脸都是扭曲的,“我能帮你。”
浦雨夏停了下来:“你要帮我什么?”
“钥匙。”第叁面镜子里的人说,“我能给你钥匙,让你从这里通关。只要你能让我和你握个手,”她轻轻侧脸,露出纤细的脖颈,而后伸出了她的手,悬停在镜面口,“我仰慕您很久了,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和您握次手……”
蒲雨夏疑虑地重复:“握手?”
“将您的手伸过来……”镜子里的人柔声请求,“我一直在等您。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交付出来……”
“你说的钥匙在哪?”蒲雨夏搜寻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动,“我要先看一眼。”
镜子里的人泫然若泣:“您不相信我么?我难道还能害您么?”她眼眶泛红,手伸进口袋,“好吧,那我来把它拿出来。您记得先走近一点。它很小,要走近才能看得清……”
蒲雨夏听后,漠然望她一眼,侧了半步:“你在说谎。”
又一个扭曲的身影从第四面镜子里浮出。她大叫:“别回去!刚刚那就是个骗子!她根本没有钥匙!”她殷切地盯着蒲雨夏,“我知道。但我知道钥匙在哪。虽然我不能给你,但我能告诉你,怎么拿到钥匙。”
蒲雨夏问:“怎么拿到?”
“我会告诉你的。但我有个条件……等等,别走!别走!”
第五面镜子里只有一个背影,她背靠镜面喃喃自语:“我的人生,我的命运……何等不公……为什么他们拥有一切?”
蒲雨夏走马观花似的掠过她们。她偶尔向左,偶尔向右,试图找到一个终点。直到她掀开了眼前的布。
那是面罕见的平滑镜子。其他镜子里照出的都是她自己,唯独这一面不是。镜子里面是个保养得到的中年男人。白色衬衫与深灰色西装的搭配让他显得沉稳,胸前插了一朵玫瑰,则多了些暧昧的氛围。
男人缓缓睁开眼,笑容温雅:“我用了点小技巧。”他见蒲雨夏驻足,继续说道,“让你能走过来,能找到我,我调整了镜子间的距离。普通的行间距是60公分,列间距在45公分。而你走来的路,行列间多了3公分。很细微,你的主观观察很难注意,但你身体的直觉会告诉你。你会无意识地走来,让我们的相遇成为一个美妙的巧合。”
“很有意思。”蒲雨夏凝视他,“但既然你想让我过来,何必这么麻烦?”
“心急的女孩。”男人笑着摇头,“这只是一点生活趣味。”
“我们还是开诚布公地交流吧,关于你的目的。”蒲雨夏说,“我确实很心急。”
男人无奈:“年轻的女孩总是这样。”他摇头,又说,“我猜,之前有很多人邀请你进镜子。”
“是有这回事。”前面的镜子们磨灭了她的耐心,“迫切的邀请。”她回头望了眼。来时的路已经太远,早已看不见。她不知道她走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两个小时,但重复的环境让她感到度日如年。镜子统一的黑色背面一层层地迭出去,像是腐朽的卫兵守在幽暗的墓室,只是殉葬者。
“她们说,想要拿到钥匙,就得进去。”蒲雨夏说,“要是只有一个这么说,兴许我还能信。那么多,就太奇怪了。更像在找替死鬼,是不是?”
男人笑:“都是些狡黠的姑娘。”眼角的细纹堆迭起来,“但钥匙只有一把。”他眨眨眼,“你认为,它更有可能在哪?”
蒲雨夏沉默站在那里。男人镜子下的灯色温也是偏冷,仿似照出了一片霜。
他的存在,让这面镜子变得更加与众不同。
“我没法信你。”蒲雨夏抬起头平视他,“我没有相信你的理由。”
“但你已经信了一半。”男人笑笑,“你的直觉在催促你,你的思考却在阻止你。你放弃了你的优势。”
“比如现在,”男人说,“在我左手方向还有一条新路,你能找到吗?”
蒲雨夏皱眉望去,目光在一列列的空隙间反复滑动或定格。
“你确定不了,除非你带了测量工具。”男人斯文地低头摸出根雪茄,点燃,“别把大脑以外的器官,那些细胞看做废物,小姑娘。关卡就在这里,除非你进去,否则我没法给你证明。但只要你进去了,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里面有危险。但你不会死。”他说,“也不会变成和她们一样被封在镜子里的怪物。唯一的危险就是迷失。如果你意识不到你究竟是谁,你就会永远迷失在里面,再也出不来。”
蒲雨夏的目光无焦距地散落在他胸前的红玫瑰上。
男人笑着说:“就和你现在一样。”
蒲雨夏不答。
见过蒲风春,她才知道有些人天生狡猾。他们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刻意诱导,甚至擅长隐瞒,并毫不为之感到羞愧。
她说:“你看起来很眼熟。”
男人笑了:“这里没有别人。我的长相、语气只是对别人的模仿。仔细看吧,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样东西。”
镜子。
“你能照出的,只有你自己。”男人感慨道,“这里只有你,孩子。记得那些话吗?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蒲雨夏隐约觉得熟悉,不自觉地接道:“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她怅然若失,“可我总觉得……”
唯一一面客观的镜子里,存在的只有别人。而她能够看到的自己,却永远扭曲。
她说:“这句话错了。”紧接着,蒲雨夏抓紧了背后的包,直直开口,“我想好了。我要进来。”
“……你变了。”男人不明不白地说。
“我会给你提供一些帮助。”他又摸出胸前的玫瑰,轻轻一抖,变成了红色的丝带,“记住它。我会用它来提醒你,让你醒来。至于那把钥匙,它的样子很普通,但你见到了它,就会确定是它。”
而后,他伸出了手。那只手雪白细腻,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几乎没有老茧,比少女的更加保养得当。他说:“我带你进来。”
蒲雨夏探出了手,钻进了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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