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鸿伏在案下,听着自家主子这么一通掺了味的话,不由稍抬了头觑了眼萧逸宸。
幽幽烛火烘亮了他的半边鬓发,那双眉眼就这么的落括在阑珊的灯影里,有着掉进渊薮里伸手不见五指的惶惶骇怕。
而这样的神情竟然只是为了一句沈府五姑娘的话么?
坤鸿不着四六,咂不出其中意欲,呆鹅一样提出自己的见解,“莫不是,五姑娘瞧出那陈小侯爷的不凡?毕竟众所周知那神女入梦是陈小侯爷胡诌的……”
这话没说完,坤鸿只觉得头顶射来一道锋锐的利芒,抬眼看,原是自家主子投来的目光,凉凉的像冰碴,一颗心就这么被吓得陡然在腔子里痉挛。
那么魁梧的一人儿,手边还压着刀,平素走哪儿哪儿的效用都恭敬叫一声的‘坤大爷’,此刻竟筛起了糠,扽得嗓子紧得厉害,嗫不出一句话来。
萧逸宸看了他半晌,终于寒着嗓子道:“你很好。”
抽冷子来这么一句,让坤鸿愣在当场,“殿、殿帅……”
萧逸宸闲闲调开视线,“我夸你,你怎么结巴了?”
这哪是夸啊,那神情跟染了霜似的,就差拿铡刀兜头来一下了,坤鸿心里蹦跶,哭丧着脸笑,“小,小的不敢,小的方才说错话了,那个陈方彦是个镇日专好声色的败家子儿,哪里不凡了,真正不凡的是殿帅您。”
这语气多么谄媚,像是一缸水倒满了,盖盖儿都掩不住了尽往外流,萧逸宸哪里瞧不真切的,不过神色还是稍微和缓了点。
“你方才说得也没错,他能窥探天机,而且一朝就能这般叫人另眼相看,料是内子里是有点货的,这样的人物,怎么能不惹她人倾心呢。”
话是这样说,但他负着的手,微捺的嘴,还有眯觑的眼都在表达他的不豫。
坤鸿不敢言声,头努力往细墁的砖缝里埋,埋是埋不进去了,却是透过砖看到萧逸宸倒映下来的端挺轮廓,听到他深深的语调。
“那陈小侯爷不是镇日打茶围、吃花酒?那得是有个一二梳拢的罢?”
养在深闺里的沈南宝猛地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尖,满眼奕奕地看着眼前的翬翟。
终是做好了。
她再不用镇日镇日忍着腰背脖颈的酸痛跽坐在绣架前赶制了。
她终于可以好好躺在榻上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风月却捏着心地把支摘窗阖上,“姐儿莫不是鼻痔又犯了?前个儿还觉得稍微松活,这怎么又……”
沈南宝招手打断了她,“你瞅瞅,绣得咋样?”
她家姐儿绣的,自然是最好的,风月心不在焉地看着沈南宝乌眉灶眼的模样,“可是绣完了,再绣不完,姐儿这双眼睛得熬坏了。”
风月一向将她的事甭管利弊都放大了看,沈南宝都习惯了,不同她多说,只拿了这翬翟去了殷老太太房中。
殷老太太自然对她绣得翬翟赞不绝口,靠在隐囊上,连连点头,“我早先儿还怕你绣不完,又不敢催着你,唯恐催得你急赶慢赶赶出粗活儿来,而今看到这翬翟端秀明正,艳冶逼真,我那悬挂挂的心便安稳了。”
胡妈妈跽在脚踏,正拿着美人拳给殷老太太捶腿,一下一下的,力道很均匀。
“老太太只怕不止安稳,小的瞧五姑娘绣的这个孔雀浓烈堂皇,定是能得般若昭仪的喜欢。”
胡妈妈一语成谶,彼时已成淑妃的般若昭仪对其爱不释手,就是官家也侧目,夸道沈莳这个小女手艺绝伦,也因而赏了沈南宝螺钿金玉并数两千金,如此不止,还擢沈莳为京畿邑开国子,食五百户。
虽说并未提及闲职一事,但明眼人也瞧得见复职只是时日的功夫,遂前个儿还无人问津的沈府而今门庭若市。
沈莳呢,当然要借此机会置办席面,好好扬眉吐气,便将京畿上上下下尚有头脸的高门都请了过来。
沈南宝不爱凑这样的热闹,却不得不露脸子,毕竟她门清殷老太太默允这次家宴,一是为着敲锣打鼓宣告众人沈府的荣光,二是顺水推舟吞了官家与她的那些赏赉。
风月晓得其中缘情后,直顾在东墙一面拌蒜儿吃心,“是小的错处了,是小的眼瘸了,这哪是大娘子大姑娘吃相难看,明明是阖府的主子都吃相难看!姐儿呕心沥血这么久,连累如今腰酸背痛,眼睛也迷瞪了,他们倒好,翻几下嘴皮子,做做场面的功夫,便蒙了姐儿的苦劳,他们就不怕腌盆儿,不怕天打雷劈么?”
沈南宝早料到会吃这个哑巴亏,坐在妆奁前,轻淡如风地扒拉着眼睑,细览眶里的血丝,“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们爱拿便拿。”
时日的经养,眼底的血丝去了大半,只剩下寥寥的几缕,不算醒目,也终是无伤大雅了。
沈南宝因而舒了心,虽说她不似沈南伊那等,好专营美貌,但脸面对于女子来说不啻门庭,要是有损少不得多嗟叹几番。
风月还是怨恼,“姐儿说得轻巧,这不是平白给人做嫁衣么!”
“你以为我想呢?这事又不是我不想就能阻拦的,既不能阻拦,想那么多还不是叫自个儿吃心,平白害了自个儿的身子。”
沈南宝乜她一眼,转手打开镂雕拍子,抻出黑漆描金嵌梅的抽屉,从里面翻出几类抄引给了方官,“我如今尚未出阁,行事多有掣肘,只能仰赖‘玉瑞’替我抛售,折变的现银便找牙郎换成盐引及空名度牒。”
其实若不是陈方彦从中搅浑,她或许会忖度批量购买硝石及通天犀,以备旱魃之后的疫病。
不过这样也好,陈方彦早先预告,便能避免日后的生灵涂炭。
方官接过来,听着她口中的‘玉瑞’,眉眼忍不住打起了官司,却没说什么话,只将抄引纳进怀中应是。
沈南宝这时才让风月伺候着换了件素色长裙,罩了件浅粉色的短襦,便清清爽爽去了西厅。
渐渐入夏的京畿,日头越发的毒辣,延捱到了晚上,太阳一沉,微风拂来,便以为会得个爽濑,不想依然热得厉害,阖府命人挂上的灯笼,烘得一半边天恍若白昼,又像是巨大的蒸笼罩子把沈府盖住,将人闷住。
所以各个宾客兜头彻脸的红光,就是将冰鉴放在一旁也止不住地擎帕拭汗。
沈南宝尤其怕热,只想今个儿躲在一旁偷凉,不想淑妃翬翟一事让她一举成名,但凡有个嘴脸的,都往她跟前凑,抛几句恭维的话。
从前让人忌讳身份的沈南宝,而今成了香饽饽,谁见了都要上去嗅一口,看得沈南伊使劲摇起木兰团扇,“小人一时得志罢了。”
悄摸的一句话,沈南宛却听了个真切,当即拈着锦帕掖嘴笑,“大姐姐,到底是我们的五妹妹,她得意亦是我们得意,您细瞅瞅爹爹、祖母,他们今个儿笑得多开心呐。”
沈南伊捏紧了扇柄,到底忍性没将扇扣在桌上,但面色已不大好看相了,耳朵稍微好使的都能听到她那牙花子磋磨的声响。
“二妹妹还是好好吃你的玉竹葛根罢,要是嫌塞不住你的嘴,我叫明筝伺候你来一碗东坡肘子!”
沈南宛如今大定,哪里还会像从前那样锵锵翼翼,早先渊渟、定礼的事又叫她憋了一肚子腌眂昏闷之气,正愁没地儿发,而今逢上这样的好时机,自然要侭心钻刺,遂一笑,道:“大姐姐当真是可心人儿,早先梁公子还咂摸我没甚肉,叫我好好吃,最好是东坡肘子。”
沈南伊气红了脸,扇在手上急促翻飞,头上的蝴蝶簪也簌簌作响得厉害。
彭氏听不下去了,半月前才遭了教训,而今行止都在殷老太太眼皮子底下,蹈火海似的小心翼翼,她可不想沈南伊再凭添祸事,便压低了嗓子叱道:“闭嘴罢!”
沈南伊脸上不是颜色起来,方才还晶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水雾,神情说不出的羞耻和恨恼。
但能怎么办呢?
母亲给三弟弟下寒食散的事,叫祖母灰了心。
谢元昶那事让祖母气急败坏,指着她面门骂她吃相难看,竟要攀摘妹妹的。
她如今就是再委屈那都得往肚里咽。
只是向来嘴快心快惯了的沈南伊哪里忍得了,看着被人众星捧月的沈南宝,眼光愈发恨烈了起来。
沈南宝正腌对付着旁人,忽觉有道厉厉的视线射过来,转眸一看,原是沈南伊在位上对她咬牙切齿,眉梢不由一扬。
沈南宝就没见过沈南伊这样的人。
什么好的都要占全了,旁人稍微得一点好,就跟从她身上挖了块肉似的,能凭生出不共戴天的仇恨。
沈南宝懒得搭理她,却也欢喜让她气极,便把嘴角牵得更厉害了,明艳艳地朝各个夫人弯了眼眸。
她生的一双桃花眼,不笑时里面含着波,动辄有春风拂人面的况味,笑时如月牙,能勾到人心里去。
萧逸宸随梁越过来时,正瞧见这幕,心,就这么,砰砰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