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殷老太太的想法,十三四的年纪,听多了那些戏文里为情事抛却一切的痴男怨女,自然也免不了内心对情爱的向往,若逢此时再出现个德才兼备的公子哥儿,又这么轰轰烈烈的追求,少不得情窦初衍。
而人但凡有了感情便是有了软肋,到时候就容易拿捏了……
沈南宝清楚殷老太太行事自来独裁,而今有此一问,只怕也是为了探一探她的口风。
所以,她笑得很敷衍,“祖母宽量,但自古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的我怎么想的,祖母觉得好,就好。”
多么冠冕堂皇的一句话啊!势必要将模棱两可贯彻到底,让她这个活久见的老太太擦亮了眼睛也看不清她这个最小的孙女在想什么。
不过,她有的是办法对付这样的含糊其辞。
毕竟向来没有庶女比嫡出还要高嫁的说法。
更何况宝姐儿这样的婗子,不多磋磨磋磨,用沸水烫烫她,她是不晓得世事的险恶。
殷老太太从桌上端了茶,垂着眼捋起细乳,“你是个懂事的,我一向晓得,不过既然这事都临到了跟前,不管人家开国伯爵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我都得提前和你说清楚,那谢小伯爷龙章凤质,家世也显赫,和你并不是一路的,你以后见了还是绕道走罢,免得到时生出无妄的心思,惹得你伤情。”
和她不是一路的。
和沈南伊就是一路的么?
沈南宝不禁想起旁人对殷老太太赞词,其中一句便是‘一碗水端平’,倒真是有裁度。
沈南宝微微一笑,“我晓得了。”
殷老太太虽早料到沈南宝会这么说,但似乎并没料到她能如此云淡风轻地接受下来。
她细细打量着沈南宝。
白里透红的面庞上,细小的银牙被洇红的唇刚刚好的抿了进去,两颊上浅浅的靥,弧度丝毫不差地括出来,映在人眼帘里,正正好的如沐春风。
倒真是如她那一手大刀阔斧的好字所展现的骨致,宠辱不惊,去留无意,漫淡随性!
好深的城府!好静的性子!
能养出这样的姑娘,那赵老夫妇该是如何通透的人物?
殷老太太都有些想认识赵老夫妇了。
但想归想,末流的商贾,并不值当她抬举一二,亦不配她屈尊去寻。
殷老太太刹住了流连的视线,转眸啜起了茶。
相谈的时候,来宾愈发的多了,彭氏再如何八面玲珑也应付不过来,便叫容氏帮衬准备席面。
随着一盏一盏的佳肴递上,厅外的日头也渐渐下跌,各处檐下都上了灯笼,晕醉似的红光,碗大小的一团交叠在众人脸上,有一种令人晕眩的本领。
沈莳不知何时换了件盘领锦服端坐在席上主位。
因着闲职一事,为避贪墨之嫌,这次并没大办,只邀了密友亲朋和寥寥同侪。
不过即便如此,沈莳那板了十天半月的脸在此刻终于和霁了些,晏晏看着众人,时不时同上来恭贺的人笑谈几句。
待得席面铺展,沈南伊这才领着端了锦盒的明筝,施然行了上去,“爹爹。”
这时的沈南伊像是藏好了爪牙的猫,温顺乖觉得厉害,举手投足禁步不铮、簪环不响,颇有大家风范的端稳,就是伶伶一转身也有着婀娜柔媚的况味。
“爹爹,这是亲自绣给您的生辰贺礼,祝父亲日月昌明,松鹤常春。”
她说着,抽开锦盒,露出里面的刺绣图,乃是用仙鹤堆绣成的寿字。
风月见状心头咯噔一响,没忍得住的在人群赞叹声里唤了一声姐儿,“大姑娘这寿礼同姐儿您的撞了。”
沈南宝却早有所料似的轻轻勾了唇。
她绣时又没避着人,难免会有耳报神传出去,何况她还特意同悠柔打了马虎眼。
依悠柔的性子很难不刨根问底一番。
至于沈南伊她们要不要同自己针尖对麦芒,那也是她们拿主意,反正自己这绣工前世师承司制,也不怕遭她们欺压。
深想间,有道视线扫了过来,沈南宝看过去撞上一双胆寒的眼。
是萧逸宸的。
沈南宝呼吸一窒,只觉有凉意从脚底瞬间蹿到了头顶,麻木得厉害,她甚至都维持不住脸上的笑貌。
萧逸宸大抵被她的举动取悦到,那双眉眼在煌煌通明的灯火下忽柔成波,闲闲漾开了。
沈南伊却以为沈南宝是被她的寿礼震骇了心神,不由得轻笑,“五妹妹,怎得呆住了?该你了。”
沈南宝收回神儿,凝息踩在横格纹毡毯上,一双柔荑举在额前,庄严地跪下行礼。
“祝爹爹福比海深,日月同辉。”
伴着这话,风月怯怯地抻开了寿礼,一副百花捧寿示于众人眼前。
这还是沈南伊头次看见沈南宝的绣艺。
纵使悠柔通风报信,说沈南宝如何厉害,她都总是嗤之以鼻,并道市井教养的小娘子能有多厉害?能比得上她这专请了绣娘制出的寿图好看?
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她如今是真真地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巧夺天工!
原来沈南宝这么厉害的么?
沈南伊在众人惊叹的声调里妙目一横,尖细地冷笑起来,“五妹妹这寿礼,倒与我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拉长的音调荡出别样的意味。
一旁的彭氏听罢不由得暗啐沈南伊烂泥扶不上墙!
晨间更衣时自己都跟她说了多少次了,好不容易解了禁,万事都得谨言慎行,非紧要关头万莫言辞,至于贺礼这物送上去,便不要再说道了。
毕竟上次那事才过不久,殷老太太和老爷心里尚在耿介不说,何况大家又不是瞎的,明见都在自个儿心中,何必挑上台面来说?
妨不得会让人家觉得沈南伊有诱人非议沈南宝之嫌。
她倒好,遭众目这么赫赫一睽,人就跟被日头晒中暑似的,找不着北了,还这么硬仗腰子的说话!
自己到底前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生出了个这么蠢蠹的姐儿!
沈南宝呢,还是那四平八稳的姿态,轻淡淡地点了点头,“可不是,二姐姐送的玉佛,三哥哥送的则是曹老先生的《寒山古松图》,就只有我和大姐姐,都是绣的寿字,倒真是心有灵犀得很呐。”
谁想跟她这个打脊贱才心有灵犀!
自己可是嫡女!
沈南伊气不过来,冷冷扯了嘴角,“要是早晓得妹妹也做的刺绣,先前儿我们二人就该先通一通气儿,免得叫爹爹收两副刺绣的寿字,都不知道往房间里挂哪一副了。”
彭氏暗自心惊,连忙笑骂道:“你这个伊姐儿说得什么话?房间挂不了,就挂书房,书房挂不了还有耳房,偏厅,多的是房间,哪里容不下区区一幅绣画?”
彭氏企图就这么打囫囵地掩了过去。
萧逸宸却不想,兀兀地嗤了一声,“沈府当真是家事丰盛得很呐。”
彭氏脸色一变。
她怎么忘了还有萧逸宸这么个罗刹娑在?
先前因着宛姐儿及笄大办就已是很招人眼了,而今才不得不稍收敛,潦草办了这么个寿宴,没曾想还是遭萧逸宸盯上了。
彭氏连忙唱了肥喏,“殿帅,奴家并非那个意思,奴家只是不想姐妹龃龉罢了。”
萧逸宸只手抻着下颌,并不将她的话以为意,闲闲掉了视线看向怔忪在原地的沈南宝。
他生得白净,被红红的烛火一耀,脸色微酡,有一种艳若桃李的意味,而他望过来的那双眼,却是一片阑海,藏着巨涛,翻个浪就能把抱着浮木的她拍进深渊里。
沈南宝悚然一惊,只想逃出他的视线,不妨对上另一双眼,敛着担忧夹缠着愧疚,随着四目相对,沈文倬眉心那一点颦蹙愈发深坳了起来。
心就这么揪了起来,沈南宝都有些抬不起头来看他。
其实三哥哥待她是好的,但她设计任着他的小娘和姐姐跳入火坑,虽说没人逼迫她们,沈南宝还是觉得有些愧对。
就这么岔神的功夫,那厢萧逸宸又开了口,“大姑娘上次还在同我说呢,担忧她妹妹,即是担忧,那么必是姐妹情深,又何妨因为一副刺绣就生了嫌隙,更何况这还是大姑娘自个儿提出来的异议。”
彭氏这下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敢诺诺道是。
萧逸宸见状,眼底讥笑更深,“所以,照我来看,大姑娘也不必多费解,这沈大人屋内当是挂上五姑娘的那副,毕竟双面异绣难得。”
恍若石头砸进了湖面,激起千层波澜。
沈南伊这时才注意到原来沈南宝绣的是双面。
而尚自在旁默默观望的闲人仿佛在此刻被人撤去了扼喉的手,终于能抒己见的,纷纷点头道是。
甚至有人甩着袖子,语调铿锵地道:“虽说都是自家姊妹,不应分你我伯仲,免得伤损和气,但绣艺向来有序,何况大姑娘和五姑娘的刺绣一看就天冠地屦,沈大人你要是屋子里不挂五姑娘的,倒真说不过去了!”
这人言罢,另有数人纷纷起身附议,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甚至还嘲讽起沈南伊的刺绣,将那副仙鹤寿图贬至了土泥,捧得沈南宝那副绣图堪比绝世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