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妄想,周围弟子们,却没有一个再出声嘲笑。毕竟连遭三次鞭刑,仍能突破岛上第六重关卡,并非人人可以做到;受到如此折磨,仍然竭尽全力不肯低头,这股劲头也不是人人都能有;至于有胆子出言挑衅江雪涯,那是许多弟子想都不敢想的事。
江雪涯也笑了,看着解挽舟,有点好奇,他慢慢坐了起来,手指在空中一划,说:“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弟子,能活着出这个岛的,只会有一个?难道,你有本事,将他们全杀了?”
解挽舟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按住流血的手臂,说:“我一定能回去,离开这里。”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活着离开这里。”
江雪涯站起身子,披在肩头的外衣顺势滑落到躺椅上,露出深紫色缎子长袍。他一步一步踱到解挽舟身前。少年身量还未长足,发顶只到他胸前,解挽舟用力将头仰得更高。江雪涯伸出手,轻轻贴到解挽舟的脸上。解挽舟目光闪了一下,挺着不肯躲开,任江雪涯修长白皙的手指,慢慢抚摸他的面颊。
江雪涯为解挽舟理一理凌乱的头发,动作温柔,带着一丝怜惜。他微微低下头,凑到解挽舟的耳边,声音低而冷酷,令得在场弟子每个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要是再逃一次,我就废了你的一条腿,再看看你怎么能活着回去。”
解挽舟抿住唇,不再说话。
江雪涯微微一笑,说:“带下去吧,好好治伤。”
井微井奎上来要抓解挽舟,少年手臂一送一旋,两个人没料到他这个时候还有力气动招,一抓之下居然没抓住,眼瞅着解挽舟跌跌撞撞向外走。霍海生到得二人身边,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井微井奎面色通红,不敢言语。
外面早已大亮,解挽舟一出房门,阳光映得眼前一片发花,一口气再也挺不住,翻身便倒。蒋雁落看得分明,轻身一纵飞了出去,却见一个身影闪动,楚绍云先他一步,抢到解挽舟身边,提手挽住。
蒋雁落看着楚绍云将解挽舟负在背后,咂咂嘴,一捻手指,却发觉酒壶没带在身边,只一笑,转身离开。
江雪涯站在青砖模糊的血痕上,眼望着众弟子渐渐离开。那个少年走过来,柔顺地跪在他脚边。江雪涯摸摸他的长发,温和地说:“今晚好好服侍我。”少年身子一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和恐惧,却甜美而愉悦地笑,道:“是,主人。”
道人不是尘埃物
到底还是少年人,傍晚夕阳西垂时,解挽舟就醒了过来。迷迷蒙蒙睁开双眼,望着头顶灰蓝的粗布幔帐,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窗前传来轻轻的“笃笃”声。解挽舟双臂向后,撑起上身,扯动鞭伤,痛得他倒吸口凉气。好不容易坐起身,抬眼看过去,见那个穿青色长袍的高大男子,正坐在桌旁捣药。
没有掌灯,屋子里很暗,只有窗前的一抹光亮。晚霞如血,映得薄薄的窗纸上一片赤红,也映在那人的脸上,使得本应很清晰的轮廓温暖地模糊起来,整个人像要融到暖红色的光亮里去。
那人的神情专注而平和,药杵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平稳悠然。解挽舟心底那些愤懑、不甘和难过,在这一瞬间,突然就没了踪影。
楚绍云早已知道解挽舟醒了过来,却仍是慢慢地将药捣好,这才转过头,那个少年直直地看着自己,带着一丝陷入某种思绪的恍惚。他放下药杵,说:“半夜的时候,手臂上的伤可能会很痛,再把这些药敷上,能睡个好觉。”
解挽舟怔了怔,随即哼了一声。先吊起来打一顿,再假惺惺跑过来献殷勤,谁知道安的什么心。但这人两次为他疗伤,就算解挽舟还没弄明白这座小岛到底怎么回事,也能猜出来,没有这个人,只怕自己死几回都有了。因此那句腹诽心谤,在嘴边转了两转,终究还是腹诽心谤而已。
楚绍云也不再看他,转身去开门,又顿了顿,道:“师父说的话不是开玩笑,下次再要逃走,除非有万全的把握,否则……”他停住,没再说下去。解挽舟心中忽然腾起尖锐的怒意,为着那人如此安之若素,理所当然:“你为什么不反抗?!”
楚绍云一怔,问道:“什么?”
解挽舟大声道:“反抗!要么,就逃走!难道就在这里等死?这个岛上,像你这样的有多少人?几十个!大家一起动手,难道杀不掉一个江雪涯?为什么要这么活着!真是废物,一群废物!”
那个被骂做“废物”的人,看着坐在床边的解挽舟。少年只怕虚弱得路都走不动了,竟仍握紧拳头,情绪激昂,目光闪亮。楚绍云觉得好笑,不由自主挑起嘴角,却见那少年一瞪眼睛,遂又沉静下来,淡淡地道:“很多事情你不明白,等你活过这一个月再说。”说罢,也不再理会解挽舟,开门走了出去。
解挽舟愤愤地一锤床板,仰头后倒,这一下动作太快,直到后背挨上床,才顿感周身剧痛,排山倒海般涌上来,再忍耐不住,低呼一声。猛然想起可不能示弱,咬紧牙到底还是把后半声呻吟吞了回去。急喘了半天,仔细听听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那个青衣男子早走了。这才松口气,一把扯过被子,蒙在头上,“哎呦哎呦”连连叫了好几声。
解挽舟仍然想逃跑,却也知道江雪涯那句话可不只是说一说,眼下伤势严重,只能先把鞭伤养好。那个青衣男子再也没来过,只有几名侍仆随身服侍,但无论解挽舟问他们什么,都只摇头,不肯开口。他们不是手残就是腿跛,个个身有残疾。对这种无力反抗的人,解挽舟又不屑于胁迫。堪堪等到鞭伤好了七七八八,结痂脱落,又过去近二十天,等解挽舟重新打算趁夜逃走的时候,江雪涯突然派人前来召唤,带他出了房门。
他们来到一处石室门前,解挽舟刚一走进去,就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息。石室当中好大一片空地,角落里放着一个巨大的铁笼子,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岛上的弟子似乎都来了,站在左侧默不作声,当中有几个颇为熟悉的面孔。新来的六个少年也在,站在右侧。
解挽舟和他们一起在船上度过七天,多少还记得。身量瘦高的是金过庭,胖一点的是宋伟杰――这两个人刚被捉到船上时,时常破口大骂,最厉害不过,此时却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另两个是一对兄弟,河北张家的少爷,张长生、张长风,还有一个大刀陈家的陈元。缩在最后边的是个瘦瘦弱弱的少年,东张西望,一脸的惶恐,眼泪汪汪的,似乎随时都能哭出来,解挽舟听说他是江南单家的,叫单阳。
众人都很沉默,屋子里流动着一股压抑而低沉的气息。岛上的弟子们神色古怪,目光高深莫测偏又彼此心知肚明,解挽舟清清楚楚看到霍海生那伙人难以掩饰的兴奋和嗜血的表情。
他慢慢走到右边,还未站稳,就听到门前侍仆高喊:“岛主驾到。”众弟子躬身相迎。当先走进来的,却是四个侍仆,抬着一个花梨木的翘头案和一把圈椅。摆好桌椅,铺上上等深褐色回纹缎子面皮褥,江雪涯这才施施然踱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纯白的雪锦金绣长袍,带着雪狐皮的围脖,足蹬雪缎粉底的靴子,立刻成为这间阴暗沉闷的石室中,唯一明亮的存在。
江雪涯适意地斜倚在椅子里。解挽舟好像从来没见过他端端正正坐着过,总是用一种散漫慵懒的姿势,带着无法言喻的风情。
江雪涯扫视一遍在场诸人,将弟子们的迫不及待和那几个少年的惶惑不安,全都看在眼里。他略一抬手,说:“绍云,你说说规矩吧。”
楚绍云躬身道:“是。”转过来面对那七个少年,道:“你们各自找一个人做对手,谁能杀死对方,谁就能活下来。”他说话语气很平淡,命令别人自相残杀,比让他们宰只羊还要漫不在乎。几个少年全愣住了,正暗自琢磨这句话的含义,忽听一个少年高声道:“我不杀人。”
楚绍云甚至还没有看过去,就猜到这个说话的一定就是解挽舟。果然,那个少年稳稳当当地站着,稳稳当当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杀人。”
“嗤”地一声,江雪涯笑了,说:“这恐怕由不得你。”
解挽舟没回答,只是看着那个男人。
江雪涯想了想,道:“既如此,都带过去吧。”说着,伸出一跟修长白皙的手指,指向角落里那个巨大的铁笼子,然后又对霍海生说,“你选五个。”
霍海生立时道:“是。”走向站在角落里的一排侍仆,那些人一动不敢动,缩着脖子。霍海生好像很喜欢看他们惊惧交加、战战兢兢的模样,着实欣赏了一阵,这才随手点了五人:“就你们吧。”
那五个侍仆的脸上显出死灰一样的颜色,僵直着身子走进那个铁笼子。井微井奎在墙角拿出几把铁钩子来,哗啦啦掷在笼子里的地上。
严察“咣当”一声关上铁门,用一个巴掌大的铜锁锁得死紧。
江雪涯悠然竖起一根手指,说:“一个。”
笼子里五个侍仆疯了一般直扑向那堆铁钩子。一个侍仆身法极快,距离又近,抄手抢到一个,回身猛击。身后那个侍仆正要抢,见势不妙急忙躲闪,但他是个瘸子,腿脚不便,刚要后退却被另一侍仆抬足绊倒。铁钩去势不衰,正中那侍仆后脑,“噗”地陷入。铁钩上装有倒刺,再抽出时热血脑浆狂喷而出,飞溅于地。
这一切不过电光火石,等那几个少年反应过来,里面五个人已然死了一个,血腥气扑面而来。这些少年纵使在江湖中也曾快意恩仇刀剑相向,但哪里见过这等惨烈的情形。那些侍仆个个双目尽赤咬牙切齿,犹如野兽,毫无章法,招招只要人命。再眨眼间,又死了一个。翻滚、撕扯、甚至啃咬,口中“嗬嗬”怪叫,披头散发呲牙咧嘴,不似人形。呼痛惨叫声不绝于耳,笼子里地面上斑斑点点尽是鲜血,站得近的竟被溅到脸上。
几个少年尽皆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那些侍仆逐个倒下,最后一个跌跌撞撞站在那里,浑身都被血染得通红,看不清面目。右臂被斩断,左肩显出一个血窟窿,状若厉鬼。
寂静的石室中突然响起一阵掌声,吓得那几个少年齐齐一噤,慌忙偏头看去,竟是那些弟子们正在鼓掌。有人道:“精彩精彩,这几个比以前那些强多了。”“那个有点可惜,再向后一点就不能刺中。”“嗯,再用‘钟离铁拐’,死的就不会是他。”
严察上前将铁笼子门打开,两个侍仆冲进去扶住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急忙上药止血,另有人进去拉出死尸。
几个少年的心头忽然涌上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彼此对望,都看到对方恐惧得扭曲的脸。
果然,待众弟子议论之声渐渐低下,江雪涯好整以暇接过侍仆递过来的香茗,啜饮一口,说:“放进去吧。”
弟子们推推搡搡,将七个少年推进铁笼子里。
石室中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少年们踩在粘稠的鲜血上,微微发抖,眼看着井微井奎又扔进来六七把铁钩子,眼看着严察锁上铁笼子的大门,眼看着江雪涯轻轻一笑,慢慢竖起一根手指,说:“一个。”
血作陈陶泽中水
石室静得像坟墓,几个少年面色苍白,陷入绝境的恐惧绝望和对生的强烈渴求紧紧交织在一起,从心底慢慢升腾起来。
突然之间,七个少年不约而同齐齐冲向那堆铁钩,一人握住一个,迅速散开,稳住身形,缓缓后退。他们毕竟是世家子弟,或是少年豪杰,自幼习武,绝非那些身有残疾武功尽废的侍仆可比,一边暗自警惕他人来袭,一边相互打量,偷偷估量对方的功力身手。
张长生、张长风本是两兄弟,自然而然站在一处,这原为极大的优势,在其他人眼中却恰恰相反,若被他们二人联手逐个击破,只有死路一条。几乎是一瞬间,三道人影同时扑向张氏兄弟,快捷伦比,正是金过庭、宋伟杰、陈元。
岛上众弟子站在笼子外,凝神观战。这些少年势必会有一个活下来,留在岛上成为他们的对手。此时生死较量全力以赴,武功、内力、品性、优势、弱点完全展现,毫无保留,正是他们仔细评估对手的时候,说不定以后比武之时就能成为出奇制胜的法宝。
五人招招制敌以命相搏,钩划掌劈,呼呼有声,铁笼之内人影此起彼落。只听“笃”地一声轻响,紧接着张长生“啊”地低呼,一钩正中腿上,鲜血立时涌了出来。这一下金宋陈三人精神大振,攻势更急。张长风挡在哥哥身前,左突右支,险象环生。兄弟二人情况危急,居然涌上一阵刚勇之气,铁钩挥舞得密不透风,一招紧似一招,连连刺中陈元、宋伟杰。
这一下互有损伤,几个人都杀出了性,拧眉立目鼓腮咬牙,铁钩霍霍,分寸不离对方要害。一连斗了三四十招,陈元忽然向左跃开数尺,避开张长风一钩,回手向张长生面门疾点。张长生大骇之下偏头躲闪,却不料宋伟杰自旁一钩挥过。张长生胸前立时中钩,透胸而过。
宋伟杰用力抽出铁钩,倒刺穿过皮肉,血涌如泉,张长生摇晃两下,倒地不起。张长风大叫一声:“大哥!”悲愤交加,目眦尽裂,疯了一般直扑向宋伟杰。
金过庭挥钩直击,要引得张长风转身回护。没成想张长风不管不顾,一心只要置宋伟杰于死地。那一钩打中他的左肩,臂骨尽碎,张长风那一钩却也挥中宋伟杰,在他前胸划出长长的血口,深可见骨。
陈元趁机攻上,自左刺中张长风左肋,张长风回身便打。陈元刚要躲闪,忽觉脚下一绊,居然难以移动,低头看去,竟是躺在地上的张长生,见弟弟凶险,拼着最后一口气紧紧抱住自己双腿。
陈元一挣再挣,纹丝不动,怒急攻心,铁钩向下猛挥,“噗”地刺中张长生后心,如中朽木。张长生抽搐一下,就此身亡。但张长风那一钩却也到了陈元面门,陈元抽回铁钩,早已不及,那一钩正中鼻骨,贯脑而入。张长风为家兄报了仇,还未等透上一口气,宋伟杰铁钩已至小腹,张长风瞪大眼睛,口吐鲜血,倒在兄长的身上。
这一仗异常惨烈,连死三人,剩下两个,宋伟杰和金过庭,也是浑身鲜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们急喘粗气,提着犹自滴血的铁钩子,把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解挽舟和单阳,满面杀气,凶神恶煞一般。
解挽舟的瞳孔缩了缩,握住铁钩的手悄悄用力。单阳哆嗦着嘴唇,双目大睁,全身都在不自禁地发抖,如坠冰窖。
宋伟杰当先狂吼一声,提钩攻来。单阳吓了一跳,慌慌张张举钩上挡。他从来没有杀过人,又无太多对敌经验,更不用说刚刚看到那等场面,还未用招,心下先自怯了,招数用得犹犹豫豫。正是生死一瞬之时,那容得他这样。宋伟杰一钩下去就将单阳的铁钩子震飞了,挥钩下刺。
单阳手臂交叉挡在面前,紧紧闭上眼睛,只听耳边“当”地一声清响,睁眼看时,却见宋伟杰的铁钩竟被解挽舟挡个正着。宋伟杰双目一瞪,提手便划,双钩相抵,居然纠缠到了一处,撕扯不开。
宋伟杰刚要出掌击向解挽舟,忽见对面的人猛地瞪大双眸,望向自己身后。宋伟杰一怔,暗道不好,刚想回身,自觉后腰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眼前发花,跌跌撞撞走了几步,这才抬头,见金过庭手执长钩,钩尖却刺入自己后背。
他指着金过庭,嘶声道:“你……你……”金过庭一咬牙,拔出铁钩,宋伟杰“啊”地惨叫,仰天翻倒。
原来金过庭仔细考量眼前形势,单阳就是只小白兔,一根手指也能把他戳死。至于那个解挽舟,一开始就说自己不会杀人,无论真假,气势上就先输了;方才混战,他只缩在角落里,并不出手,也可见其胆色;更何况那个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和十八九岁的金过庭身材、功力自然不可相提并论。反倒是那个宋伟杰,明显与自己旗鼓相当,而且心狠手辣,若不趁机先除掉他,后患无穷。至于那两个,留着慢慢收拾也不迟。
金过庭一招偷袭既中,再不踟蹰,挥钩击向单阳。单阳连连后退几步,一跤摔倒,用手臂护住脸,大叫:“别杀我!别杀我!”
解挽舟横钩抵挡,叫道:“拿兵器!”单阳分开双臂,怔怔地道:“啊?”解挽舟气急,一边奋力还击一边高叫:“傻了你?!拿兵器!”
单阳这才醒悟过来,连滚带爬捡起一柄铁钩,站直身子。解挽舟退到他身边,急道:“要想活命快进攻!咱们两个人,他只有一个人,你怕什么!”说完,铁钩且攻且刺,一连挡了五六招。
单阳定了定心神,他只是临阵经验太少,胆子有点小,但毕竟家学渊源,根深蒂固,稳下来之后,立时同解挽舟一起还击。
金过庭根本没把这两个小子放在眼里,却不料解挽舟年龄虽小,功力却颇深,招数灵活,变换巧妙。那个单阳刚开始尚且束手束脚,数十招过后钩抹刺挑,居然举止有度,进退得宜。两个人一番缠斗,中规中矩,金过庭可拖延不下去。他刚刚激斗一场,体力消耗极剧,再加上身上有伤,一心想速战速决,铁钩挥处,如疾风骤雨一般。但他攻势再凌厉,解挽舟和单阳稳扎稳打,见招拆招,一时半刻又哪里能分出胜负。
金过庭不料这两个少年居然如此棘手,心中大为懊悔,身上各处伤痕一阵阵抽痛,事已至此,只能咬牙硬挺,别无他法。
众弟子在铁笼外看得目不转睛,低声议论:“啊哟,可惜可惜,再向前半寸就好了。”“他用的是刀法?”“嗯……啊,中招了。”“那个少年是谁?似乎剑法不错。”“听说姓解,不知是姑苏解家,还是扬州谢家。”
只有楚绍云、霍海生、蒋雁落等寥寥数人,只专心看笼中打斗,一言不发。眼看单阳后背被划中一钩,解挽舟肩头被刺伤,金过庭左腿右肋接连中招。
猛可里,单阳一钩斜插,金过庭身影晃动,“哎呀”一声跌倒,双目紧闭。单阳大喜过望,冲身上前。解挽舟刚要出言提醒,金过庭突地睁开眼睛,举钩上挑,直奔单阳前胸。这一招出其不意,迅猛凶狠,单阳离他又近,仓促之下躲闪不开,顿时惊慌失措,眼见铁钩便要透胸而过,忽觉脑后衣领被人揪住。解挽舟千钧一发之际,提住单阳的身子用力后扯,金过庭那一钩在单阳胸前划出长长一条血口,再晚半分非得开膛破肚不可。
单阳一跤坐倒,心中砰砰乱跳,这才发觉自己手足酸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身上剧痛,无以复加。
金过庭挺身而起,见对方少了一人,不由精神一震,举钩攻势更加猛烈。解挽舟双唇紧抿,转身前奔,金过庭只道他胆怯了想要逃开,提钩紧追。解挽舟轻喝一声,只手紧握铁钩,陡然之间拧腰提气,身形拔起,在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落于金过庭身后,回身举钩疾刺。这一下当真是凌厉狠辣,快逾闪电,待金过庭转身抵挡,已然不及,铁钩正中右边肩胛骨,顿时刺出一个血洞。金过庭剧痛钻心,翻身摔倒,再睁开眼睛,只见明晃晃的钩尖正抵在咽喉之上。
这一招精彩至极,铁笼外众弟子不由齐声低赞,更有弟子失声叫道:“解家‘梦回剑’!”
当年姑苏解官柳风流潇洒,剑法卓绝,自创“梦回剑”一十六式,变化多端轻盈灵动,人所难敌,没想到竟能在这里见到。这少年功力虽仍不足,但出手稳健,一招一式清清楚楚,俨然已颇有大家风范。
金过庭跌坐于地,恶毒的目光狠狠盯住解挽舟。解挽舟不再看他,反而转过头,直直望向坐在铁笼外拥着手炉的江雪涯。那个男子缓缓点头,面露微笑:“身手不错,杀了他们,我放你出来。”
没想到解挽舟居然一点一点收回了铁钩,道:“我说过,我不杀人。”
他刚一撤回兵器,本已负伤在地的金过庭突然跃起,举钩横扫。他拼尽全力,放手一搏,突如其来而又迅捷刚猛无与伦比,众弟子齐声惊呼。
解挽舟蓦地后仰,头顶竟与足踝平齐,身子摆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铁钩从双腿之间疾挥而出。这一招匪夷所思,金过庭万万料想不到这少年腰身居然柔韧至此,腿上疾痛,已然中招,再站不住,复又摔倒。
解挽舟挺直身子,透过铁栏看向众弟子,目光倔强而清冷。江雪涯“哈哈”一笑,慢慢从椅中站起,整一整衣摆,翩然离去,楚绍云紧随其后。蒋雁落张口欲言,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出声,也走了出去。霍海生饶有兴致地端详半晌,道:“你们轮流守着,不许送水送饭。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挺多久。”
谁能拘束少年心
这一守就是三天,三天里金过庭一共突袭六次,却都被解挽舟打了回来。他杀不了解挽舟,解挽舟也不肯杀他,两边僵持不下。他受伤日重,头昏眼花,越来越体力不支,到最后只能摊在地上喘粗气,钩子扔在一旁,听天由命。
单阳胸前血口极深,草草包扎一番不敢稍动,缩在角落里又是恐惧又是难过,抹了好几次眼泪,身上既累又痛,迷迷糊糊睡着了。
解挽舟却一直不肯休息,盘膝坐在地上,盯住金过庭,以防他突然袭击。解挽舟本是三人中受伤最轻的,但如此时时刻刻提防警惕,耗心劳神,就算铁打的也熬不住了,嘴唇干裂失去血色,原本清澈明亮的目光也暗淡下去。
到了第三天晚上,所有弟子都看出再不放出来,这三个人只怕都活不成。当值的恰是蒋雁落,他拧着眉毛思忖半晌,转身回房拎出一壶酒来,快步走到江雪涯的房间。
江雪涯正趁着灯光看书,霍海生、严察随侍在旁,屋子里暗暗浮动着月麟香香甜的气息。蒋雁落脚步刚到院子里,江雪涯就把书放下了,挑起狭长的双目,看着蒋雁落走进来,淡淡地道:“这么晚了干什么?”
蒋雁落笑嘻嘻地走到床边,道:“听说师父还没睡,特地过来服侍。徒弟刚酿好一壶酒,请师父尝一尝。”江雪涯斜睨着他,脸上似笑非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蒋雁落吐吐舌头:“师父什么都知道,弟子这点小心思,哪能瞒得过您?”
江雪涯端过桌上的落梅莲蓉糯米粥,捏着羹匙吃了一口,道:“说吧,看上哪本秘籍了?”
蒋雁落摇摇头,道:“师父最偏心,我只能费心机巴结,还哪敢有什么奢望?”江雪涯一笑:“胡说八道,我对众弟子一向一视同仁,又何曾偏心过谁?”
蒋雁落叹口气:“师父非说没有,做徒弟也只好如此,难道还能有所怨怼?”他嘴上说不怨怼,却一脸怏怏,倒让江雪涯上了心,笑道:“好,你说说看,我怎么偏心别人了?”
蒋雁落道:“咱们岛上一共就三部,师父你看看吧,青衣部楚师兄那里有八个人,黑衣部霍师弟那里有十个人,霍师弟我没说错吧?”霍海生在一旁点点头,听蒋雁落又道:“偏生是我褐衣部,师父你在外之时,楚师兄杀了孔征,弄得褐衣部就剩下七个人了,这一次带回来的又只能活一个,就算师父开恩,给了褐衣部,也只有八人。三部如此不平均,我天天受气,也不敢说一句。”
江雪涯一挑眉,沉吟一阵,突地一笑,道:“谁给你气受了,杀了他就是。”蒋雁落长叹一声,道:“得罪我的话,只怕是没人敢说,但神情举止表现出来我也受不了啊,再者,人家心里想什么,我也管不着。”
江雪涯招招手,叫来跪在角落里的少年,让他给自己捶腿,悠悠地道:“那你想怎么着?”
蒋雁落凑上去,装模作样地也捶两下,道:“师父,不如把那三人都放出来吧,拨给徒弟,让我也人多势众扬眉吐气一把。”
江雪涯早猜出来他是给铁笼子里那三人求情,当下也不说允,可也不说不允,只微微一笑,摆一摆手。蒋雁落自幼在他身边长大,深知这个师父的秉性古怪,喜怒无常,若是求个没完没了,他袖子一挥全杀了都有可能。反正话已至此,是生是死也只好看造化,忙将拿来的美酒双手奉上,辞了出去。
江雪涯闭上眼睛,低低唤了一声,那少年缓缓站起来,一件一件褪去身上衣衫。霍海生和严察垂下头,刚要退下,忽听有侍仆禀道:“岛主,楚绍云求见。”
江雪涯道:“让他进来吧。”那少年□着钻到床上,任江雪涯一点一点抚摸自己的身体。
楚绍云慢慢走进来,也不抬眼,只躬身行礼,道:“师父,日间黑衣部郭奉亲挑战青衣部刘岩,将刘岩杀了。”
江雪涯道:“嗯。”
楚绍云又道:“青衣部只剩下七人。”
江雪涯一睁眼睛,转头望向楚绍云。这个大弟子垂手恭立,面无表情,似乎只是禀报一件极为寻常之事。但岛上两人比斗殒命,明天来报也可以,根本用不着这么晚特地跑过来。江雪涯摸着少年光滑的肌肤,想了半天,突然问道:“海生,你怎么看?”
霍海生扯扯嘴角,道:“人多了,热闹。”
江雪涯心中一跳。蒋雁落替那三人求情,倒没什么,那个弟子最心软,每次有人受罚,总是他最先跑出来想法救一救,却不成想一向淡漠随心的楚绍云,也会过来求情,更料不到心狠手辣的霍海生,居然也同意。想来他们不会为了那个愚蠢的金过庭,更不会为了软弱可欺的单阳,那只有……
江雪涯意味深长地笑笑,道:“既如此,就都放出来吧。那个叫解挽舟的给青衣部,单阳给褐衣部,金过庭给黑衣部,不偏不倚。”
楚绍云躬身道:“弟子遵命。”转身退出来,疾步奔到石室中,命人打开铁笼。
解挽舟又饿又渴又是困倦,一打瞌睡就掐自己一把,到后来这招也不管用了,眼前朦胧一片,直冒金星。等听到“哗啦啦”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凝神看去,走进来的,正是那个曾为自己疗伤的男子。他一口气松下,再挺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
解挽舟极为虚弱,昏迷的日子可不短,等他再醒过来,已是两日之后,浑身酸软毫无力气。他一睁眼,发觉自己竟不在原来的那个房间。这个屋子更大一些,黄梨木的床榻,刻着岁寒三友的精致雕花,挂着上好的靛青色幔帐。四个角落里都燃起了火盆,热气腾腾。窗前摆着楠木的书案,紫檀木的椅子,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那个名叫楚绍云的男子,正坐在书案旁,捧着一本书细读,见他醒来,放下书,道:“你已被分到青衣部。”
解挽舟翻身坐起,道:“这是什么地方?”
楚绍云看他一眼,道:“师父把你留了下来,自然不能还住那屋子。这是在青衣部的院子里,缺的少的,吩咐侍仆便是。”说着一拍手,一个侍仆端了碗肉糜粥过来,香气扑鼻。解挽舟的肚子顿时叽里咕噜叫了起来,他也不客气,几口喝了个一干二净,擦擦嘴问道:“单阳呢?”
“他在褐衣部,金过庭在黑衣部。”楚绍云语气永远不紧不慢,平定沉稳。
解挽舟冷笑一声:“那个江雪涯不是说只留一个?说话就像放……”觉得不雅,说不下去,轻蔑地一撇嘴。
楚绍云不理会他言语中的挑衅,只说道:“平日里可以在岛上随意走动,但北边的密林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