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帝暴怒,可心下竟是一软,还生出点自豪出来,这儿子真是像自己,也是多情种子,只可惜姓了外姓,否则便可让他继承大业……
至此他对时承运已无半点疑心,一来,他昨夜知道二皇子作乱,却不趁机进宫表功,二来竟为了一个小小娈宠敢跟皇帝老子顶撞,若换了任一人,都绝不会这么做!
看来这个儿子性子虽野了些,却无争宠夺位的野心,是靠得住的。
皇帝暗叹声,初云,还是替朕留了个好孩儿。
不过他脸上仍是一片怒气:「怎么,朕赐死他,你还敢反了不成?」
时承运似是呆住,神情变了又变,颓然跌坐地上,哑着声道:「我陪他一起死!」却是儿子臣服了父亲,无力下赌气的口吻。
皇帝暗自满意,隔了半晌才温言道:「孩子,我不会亏待你,当年郭廷臣看时家势大,一定要将女儿嫁你,你那心肝可是他的眼中钉啊。」这话却显是挑拨之语。
时承运咬住牙,此刻的怒意却非假扮,他已经想到这层。
他也明白皇帝果真是要对付郭家,且工具便是自己这个乖儿子。
他之前的预想是对的,皇帝要护的是小皇子,但是小皇子年幼,一旦他先行薨亡,郭家身为外戚必然称大,而外戚作乱是皇帝最不可容忍的,因此首先便要除去郭家。
这和他当年抄斩时家的心是一样的,他越喜爱时家的主母梁初云,给时家的赏赐越多,就越不能容下时家。且时家除去后,他时承运也就真正成了孤臣,是护卫小皇子的最佳人选。
只可惜郭廷臣这狐狸精明一世,却仍看不透他的皇帝主子,只以为刺杀了自己,既可令皇帝对二皇子、三皇子生疑,又完全断了他立自己为皇储的心,一心一意立他的外孙为太子,更能确保皇帝驾崩后他郭家在朝中的权势,可谓一石三鸟!
昨夜怕就是他的毒策,而二皇子胆敢作乱,多半也是他暗中使了手段!
皇帝见时承运脸上布满怒气,知道自己的话起了效用,又继续道:「承运切勿躁动,打草惊蛇。」
时承运抿唇,似是忍住了绝大的怒气,才勉强颔首同意。
皇帝对这样的结果颇为满意,最后才道:「老二有你一半机灵便不会做这等畜生不如的混蛋事情!」
再谈了几句,时承运离开寝殿,郭廷臣还在殿外候着,见他出来,关心地问道:「圣上还好吧?」
时承运冷冷瞧他一眼,不顾而去。
他知道殿外有皇帝的眼线,这番作为既是心内实不愿敷衍于他,也是让皇上放心,他会好好做那把斩去郭氏的刀。
这日早朝也未设,他直接上轿回府。到了轿中,才算松了口气,如今这位皇帝能够顺利登基,将皇权牢牢控在手中,实不可小觑。若不是有这层血缘,怕也没那么容易瞒过他。
只是,他心里扎了根刺一般,忐忑不安。
一直以来,他只以为是时谦吩咐时成遣走小笔,而小笔果真没来京城与他相会。
他隐隐有着失望,不是么,连那个家伙都会离开,而他只能选择相信,甚至松了口气,毕竟彼时自己的力量太微薄,自保都难。
他连悲伤、疑惑的时间都没有。
刚到京城的一年,是他有生来最难熬的时日。
精疲力竭,甚而对一切生出了无谓,人,可以为了名利沦丧到无法想象的境地,偏偏他无从躲避,深陷其中,想要生存,必得学会这套法则,否则下场会惨到无法言说。
于是,传来小笔和兄嫂死于归乡途中的消息时,他没去再三确认,更没去寻觅。
不明白当时怎会如此淡漠,或者他逼自己那般冷淡?
而当一切都淡去,他却在峭山关重遇小笔,已然沦落到那般境地的小笔。
他心痛下,更不愿多管过去,能顾好将来已是不易。但小笔的病,却与过去丝丝相连……尤其……和姓郭的有关。
他与郭氏联姻,对当日的时家有利,但是郭廷臣早得知自己与皇帝的关系,于此桩婚事更是势在必得,以他的心性……
男人闭住眼,紧紧咬住唇。
他不敢想。不敢想。
卧房里,小笔一直昏沉沉地睡着,反复地作梦,浑浑噩噩间只是一身身地出冷汗,透不过气,一个个人影晃过去,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凶残,有的恶心,他想抓住一个都办不到,想喊却喊不出声……
小叶子哪里去了,小叶子快来救我啊!
可梦里,他模模糊糊想着,小叶子有老婆孩子了,小叶子不是自己的了。
委屈得不行,哭得喘不过气,可还是发不出声音,接着便看到了兄嫂,哥哥叹气:「你个傻东西,早跟你说了,少爷就是图个鲜,就你当真!」
他更委屈,替小叶子委屈──小叶子还是喜欢我的,只是,只是他娶老婆了!
他从小到大,便没有吵输过兄长,这时节被说得还不了嘴,气闷难受,便想醒过来,却怎生都不能醒转。
陷在错乱的梦里,似乎还在吉祥客栈,攒钱迎客,小叶子死死盯着他,眼里还露出瞧不起的神色。
他气,我是为了给你买墓地,我为了带你走!你不领情,还瞧不起我!
臭小叶子,死小叶子,老子有情有义,虽然卖了身,可心还在,你、你呢!你骗人,混蛋!
他在翻来覆去,嘴里哼哼唧唧,眼里泪水不断滑落,一边候着的方家兄弟似是热锅上的蚂蚁,他们试着叫他,却也不见他醒过来,似乎是魇住了,这可怎么办。
方里只得去请何太医过府。他刚走不久,郭氏便带着小娥到了小院,方志是暗卫,除了时承运不与任何人接触,因此隐在一侧。
郭氏跨到厅里,小娥试着叫了几声:「小毕,小毕在么,夫人到了!」却没声响。
小娥鼓着腮帮嘀咕:「好大的架子!」
郭氏瞪了她一眼,此刻她心里乱得很,毕竟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妇人,再稳重却也有失了方寸的时候。
「我们进去瞧瞧。」她吩咐。
主仆两人进了卧房,便看到炕上睡着的小笔,小娥先叫了起来:「喂,你还不起来!夫人来了!」
郭氏比较细心,看出些不对来,难道这什么奉笔病了?
她夜间刚听了老管家说的事体,再想到自己儿女竟是用了这人的名字,心里实是烦闷,只顾惜自己身分,才忍住没发作。
她刚见面时便觉得此人市侩浅薄,虽然上回谈话后觉得他还懂些规矩,却也从未仔细打量过他,此刻心境全然不同于往昔,她专注地看向那张脸──
端正都谈不上!
薄嘴唇,塌鼻子,脸颊还有几颗雀斑,嘴边还长了颗痣。
夫君怎地会对他钟情,她实在不信,死也不信。其实闺阁中好姐妹相谈时,她也听过些逸闻,别家府里的大人纳的宠妾多是京中的名妓,红倌人,或者就是貌美的小家碧玉;说到男风,也并不稀罕,到京里赶考的士子之间也常有这种事。
可其它姐妹的夫婿无非贪恋美色,倾慕才情,总有个说法。
这个人!
郭氏思绪纷乱时,小娥已然忍不住,用力推了小笔一把,大声叫道:「起身了!」
郭氏被她这么一喊,倒觉得有些尴尬,毕竟她什么身分,怎能到一男宠卧房内呢?刚要转身离去,却见炕上的人微微睁开了眼睛。
小笔头沉沉的,在噩梦丛中突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叫嚷,一惊下,竟醒了过来,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根本来不及去看炕边上站着什么人。
「喂!」小娥又叫。
呃?
小笔慢慢转过眼,原来是她。
难道还在作梦么,她来做什么?哦,她是正房夫人么,管我这个娈宠来了。
上回郭氏来时,他只觉得那是大官的老婆,浑不管自己的事,自是轻松应对,可此刻……
他清清楚楚记得,小叶子,她还有一对乖巧可爱的儿女,他们是一家人。
他头还有些晕,脸上浮出了笑,却也带了丝涩味,撑着坐了起来,本想和郭氏敷衍几句,可瞧着她,彷佛看到她额头上「小叶子的老婆」六个字,便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郭氏看他连行礼都不行,气闷得紧,冷哼了声:「你叫时奉笔?」
小笔整个人一缩,还好他大半身体都裹在被子里,倒也没让郭氏看到。他心里泛起说不出来的滋味,下意识闭上眼,答道:「我是小碧,不是什么时奉笔。」
郭氏并不想多待,沉沉说道:「府里自有规矩,无论之前叫什么名字,到了时府,都要重新取一个,你──就叫……」
话到这儿,她却又踌躇,她绝不愿自己的孩儿跟这般下等人有牵扯,哪怕只是音同也不行。可,夫君会不会……任是宠幸谁都比这人强上百倍啊!
或是弄错了呢,夫君不还纳了另两个妾室么?
小笔听她话,头垂下,老子叫什么还要你管!这名字还是小叶子取的呢!
想到这儿,心里又有些堵,唉,人在屋檐下,如今自己在她眼里不就是个男宠,自己折腾这么多年,口口声声不认命就为了今朝今日?
他隐在暗里的手紧紧捏住被褥。
不是没被人欺辱,在客栈阁楼里迎来送往,或是更早的时日,但至少,小叶子是疼惜自己的,有人把他看作宝贝,其它人把他看成狗屎都与他无关,只要小叶子疼自己就好。
为什么会记起来,他脑后的筋又一阵阵抽痛起来,忍都忍不住。
郭氏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名字,转身离开,刚要踏出房门,却又瞥到炕边放着的红木灵位。
小叶子……
自己便是连这个小名都不曾知道过,她也没细想为何小笔会抱着自己夫君的灵位,时承运又怎会让人捧着自己的灵位,只是令小娥取走。
小笔见小娥竟然拿了小叶子的牌位,便是割了自己心肝一般,虽然,虽然那个人其实活着……可,可──
他头痛下并使不出力,但毕竟是男子,力气比小娥大得多,立时便将牌位夺了过来,抱在怀里,叫道:「们走,我不会呆这儿,我会走的,我会走的!」
走。
离开小叶子。
喊出这句话,小笔胸口顿时灼痛,炸开似的──要离开小叶子,要离开,脑里嗡嗡作响,又痛得翻搅开来,他还留了丝清明,极力忍住脱口而出的尖叫,只反复说:「我会走,我走、走……」
暗处的方志见状,便要现身,他的任务只是保护好公子,这府上的夫人与他无干。
不过,还没及他有动作,郭氏抿住唇,转身离去,她生性温和,并未逼迫过别人,虽对这奉笔甚为鄙薄,但见他这般痛苦,也生出些不忍。
谁知,她刚出卧房,便差点撞上门口立着的人,竟是时承运!
她微张了嘴,诺诺叫了声:「夫君──」
男人看都没看她一眼,踏步进了卧房,默默走到炕边,他的小笔还在反复地说:「要走,走……」眼睛虽然张着,却不知看往何处。
疼得很呢,脸色都白了,浑身都是汗。
他伸出手,手有些颤,整个将他抱住,死命地抱住。
想开口,哪怕叫他一声,安慰他,哄他,可是却堵在喉咙口。
怀里的人还在疼,拼命掐着他的胳膊,他狠狠咬住牙,瞥了眼仍呆立在门口的郭氏主仆,声音却格外平淡:「离开。别再到这里。」
郭氏还想说什么,暗处的方志鬼魅般现身,伸手向外:「夫人请。」
郭氏看到突然出现的方志,吓了一跳,往后退出一步,她一向听夫君的话,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小院。
方志识趣地关上房门。
男人死力地抱住怀里的人,却并不能减弱他的疼痛。
怎么办?
他找到他发白微颤的唇,吻上去。
只是半天,便成了这副模样,为什么要让他醒来,浑浑噩噩的却很开心啊。他悔了,明明知道他在看着,为何去抱枫儿?
他知道自己自私,他想小笔记起一切,能分担些,能和他一起。
很混蛋。
小笔被吻得透不过气,好不容易唇分,却不安地扭动,喃喃道:「小叶……走。走。」
从未被他拒绝,男人猛地将他压在炕上,在他耳边嘶声道:「不许,你不能走。别走。」他抹去他额上的冷汗,又轻声道,「咱们喝药酒,嗯?喝了就好了。」
「焦大哥……药酒……」
「对。」他打定主意,让他忘了罢,忘了罢,自己便做个鬼,伴着他。
「叫出声,会好些,嗯?」
小笔却没像过去发作那般尖叫,他痛得有些迷糊,可是被男人抱着,似乎好些。痛得没什么力气,说不出话,明明知道压着自己的不再是过去的小叶子,是那个娶了宰相老婆的大官,可是好像没差,蓦地,他眼睛一酸,泪涌出来。
男人见他掉泪,心里酸涩无比,凑过去舔掉不断流出的泪水:「我抱着你,会好的。小笔。」
小时候,小笔被管家责罚打屁股,也疼得厉害,只要他抱着,就会好。
他再用力抱着,将他揉到自己怀里。
小笔脸煞白,那种脑里翻搅似的疼痛真是要命,疼得他什么都想不起来,恨不得跳起来去撞墙,可是他还是能感到眼角湿润的触感。是小叶子。
眼泪很咸呢。
他想和小叶子说。
他不是故意要痛。他真的要离开。
男人忍不住要想,他的小笔可能受过的罪。
他听说过,他的岳丈,宰辅郭廷臣暗地里有一处销魂窝,豢养着大批美貌少男少女,有着各种用处,京中大量官员都曾光顾,赞不绝口。
他用额头抵住小笔的额头,轻道:「我会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男人下了决定,从前不知道郭廷臣也曾参上一腿,如今,只希望为时未晚。
他紧紧抱住小笔,小笔,你忘了吧。
我一个人担着。
将那具薄薄的疼到骨髓的躯体压在炕上,一遍遍吻他的额头、脸颊……他不能让他走,绝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
这时,方里终于将何太医请到。
男人并未起身,只搂了小笔坐起,何太医进屋,见到拥在一起的两人,仍是一惊,却也不说话,直接搭上小笔的手腕把脉。
良久,她眉头微蹙,似是遇上难题不能决断。
时承运一张脸没有半点表情,一双眸子沉得见不到底,他淡淡开口:「给他服我给的药。」
何不常柳眉一挑,问:「他想起来了?」
男人抿唇。
「该不会,他之前服了药物受过损伤,很多事情怕是再难回想。」何不常瞧着时侍郎怀中紧闭双眼、脸色惨白的小笔,轻叹声,「不能再服药了,饮鸩止渴,会毁了的。」
男人紧咬牙关,竟无法挽回么?只一昼夜啊,为何自己会这般一而再再而三伤他,让他……
「何太医,想个法子。」让他忘了过往。
小笔埋在男人的怀里,模模糊糊听着对话,却恍然回到以往的某段日子,似乎也有相类的场景,他们给他吃药,他不吃,他们还灌,他不要忘记小叶子,不要!
死也不要!
他大叫起来,声音尖利至极:「不要,不要吃药!」手也狂乱地舞起来。
一巴掌打在男人的脸上。再一巴掌……
男人却任他打,脸上都被抓了几道红印,他仍轻轻给他擦汗,声音轻柔:「小笔,给你喝焦大哥的药酒,头就不痛了。」
小笔似是听了进去,稍稍平息。
时承运看向何不常,别让他痛,别让他痛,隐忍却透着丝狂乱和狠厉。
何不常站起默想,这孩子实是心中郁结外加服用药物,若让他止痛,只是救了眼前,长远来讲却是害了他;可不止痛,会否痛死?
受了什么苦,到这境地?
她回过头看向时承运,刚想开口,男人却摆了摆手。
他其实知道,这是他的错,只能由他承担,垂首抚摩小笔的面颊,悄悄弯了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一旁的何不常看得一呆,从不曾见过这般俊美的男子,哪怕那笑容中含着惨淡。
男人再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何太医出去。
何不常只得出门,只临走才说了句:「若实在熬不过去,这里有一颗羽灵丹。」
房门被关上,小笔间断的声音响起:「药……酒,药酒……」
男人将他抱紧,小笔,不能服那药,我陪你,我陪你。
接下来的数个时辰,是两人此生最难熬受的。
疼痛是此前岁月给小笔打下的烙印,他又对焦应的药酒有了依赖,此刻熬受更是不易。
可痛极尖叫时,却有个温暖熟悉的怀抱,在最难抵受的时刻,总有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知道,是小叶子,小叶子……
不知多久,他似乎不那么疼,才听清男人喃喃的耳语,却是一桩桩年少时的趣事、情事。
说得绘形绘色,历历在目。小叶子什么时候也这么能说故事了啊?
都是真的呢,他什么都没忘记。
他的小叶子。
呵呵,小叶子还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
一切都是值得的,自己要熬过去,以后过好日子,好好过。
第十五章
小笔出了一身身冷汗,身上衣物尽皆湿透,男人替他换上干衣。
他在这炕上,抱着他,不断亲他,跟他讲话,直到他倦极昏睡,不知过了多久,天黑了又亮。
很累,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头也有些晕,却无半点睡意。
翻下床,默默站着,盯着炕上的人,没有丝毫表情。
这是时叶的小笔,发誓会珍惜一辈子的小笔,永远在一起的小笔。
可是,七年前他离开京城,他便失踪。
不是跟着兄嫂走掉,不是不学无术卖身苟活。
是在郭家的销魂窝,或许是更糟糕的地方,然后被弃于峭山关荒庙,落得一身病痛,失魂落魄,客栈卖身。
他仍然没表情,只是双手紧握成拳。
他的小笔,睡着的模样跟少年时一无二致呢。可其实,这多年却被人……
无力。他无法挽回。
他无法再看下去,气窒在胸臆。
不愿去想,可看到他痛,他皱眉,听他低吟,尖叫,他不得不去想他遭过什么难。不得不去想过去对郭家那处神秘销魂窝的听闻。
他的小笔受过这些么?
他转身踏出卧房,直出小院,拼命呼吸。
杀了他们,一个不留,动过他的每个人都不能留在这世上。他双眼赤红。
可,可杀了那些人以后呢?他的小笔,还是这般痛。
他已无法改变这一切。他可以做到很多,他有把握可以操天下人生杀大权,可以改变这个朝野的命运,可有用么?
最想保住的……小笔。胸中剧痛。
是他的错。
他不该那么肯定,七年前的自己竟然以为能够保有时奉笔,明知会遭到反对,却毫不妥协,针锋相对。
难道没有半点想要发泄自己多年被弃家门的怒气?
只要少一点,小笔便不会落到这样。
若他真够胆气,他可以抛却所有,他就不该入京。入京后,他可以追寻,可是,他没有。
他把小笔当作他必经的磨练,他娶妻生子,他风淡云清修炼涵养。
这么多年,多少天,每一天他都可以去找他,他可以的。
那小笔不会不认他,不会把他当作鬼魂。
小笔守着自己,守着自己的墓,自己的灵位,这个家伙从来没有放弃。可自己负了他。
永远在一起,他时叶食言。
最该死的不就是自己么?
男人泪流满面。
监斩时家全族时也未流过一滴泪。
真希望,时光可以倒流,但是时光回去,他时叶就可以做对吗?
远处树荫中,方里反复擦了好多次眼睛,才确认那浑身微颤的是他的主子。
不过再不敢多看,看到不该看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挖了眼珠子,或是卡嚓灭口哦!不过,咦,那个老头怎么又来了。
他出声提醒:「主子!」
时承运凝神,却也没去擦脸上的泪,淡淡瞥向小径深处,原来又是时成。
时成眸子依然浑浊,离他数丈便站住:「少爷从来没哭过啊……」声音微颤。
男人突地笑开来,笑容竟是温和无比,他举袖抹去脸上泪迹,对着怔怔发呆的时成道:「小笔都回来了,好似做了个梦。」
时成脸颊抽搐:「少爷你别忘了我们……」那宽厚温煦的笑容是当年与世无争的时叶少爷的,不该出现在如今的时侍郎脸上啊!
男人看他,仿似看着只蚂蚁,淡淡发话:「时成,你一心为主,但你知道奉笔是不能动的。」
「是我留住他性命,他太任性,会毁了少爷。」
「是吗?」男人这日破例太多,又是一笑,「他在那里待了多久?」
「你知道了?」佝偻着的腰蓦地一挺。
「你真不该留他性命。」男人声音阴森无比,心却是一缩,果然,果然如他所料。
时成似早料到有今日,头也昂起来:「那日,我真要杀了他,老奴生死早不放在心上,这条命本就是时家的,少爷要拿便拿去,也是奉笔命不该绝,竟能逃出那个隐秘所在。」
时承运敛了笑,此刻,这人留着还有些用处,毕竟对时家没有比他再忠诚的人,留他几日。
他一挥手,树上方里跳下,一指点倒老管家。
时成僵在地上,却仍暗哑笑道:「少爷,当日你也够狠,老奴以为你会去寻奉笔呢,亏那孩子死挺着不认命,其实他是个好孩子呢。」
时承运半掩眼帘,淡淡回声:「你说得对,说得对。」说完便又进了小院,只背影透着股萧索绝望。
重又回到卧房的男人平复了很多,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他躺回小笔身边,心里不再筹思谋算,只留下淡淡的不绝如缕的痛楚,静静地看着身边仍是惨白着的脸。
这样,过去了很久,他连姿势都没变,直到小笔低低呻吟了一声,缓缓张开双眼。
还疼么?
男人很想知道,却没问,只是定定地看向那双杏眼,可能还是很累,眼皮有点厚,耷拉着,却显得格外憨气。
不是很疼,小笔顿时松口气,每次都要老命,这回没喝酒呢,每次喝了焦大哥的药酒,醒过来都会觉得迷迷糊糊,记得的事情又会忘掉很多。
不过,是小叶子陪着自己。
不,是当了大官,娶了老婆,有儿有女,还想养着自己的大官时侍郎。
他看到了身边的男人,虽然没什么表情,可是小笔却似知道他怎么想的,轻轻说了句:「不痛了。」
男人抿唇,一把将他抱到怀里。
小笔想哭,小叶子真的没死,热乎乎地抱着自己,可是,心里就是像长了根刺,怎么也拔不掉。
「我要回岭南。」闷闷地说,带了点儿哭音。
男人猛地用力将他掐到怀里,始终沉默。
「你,不能不讲道理……」小笔对那个大官还是有些害怕,可是对小叶子却是肆无忌惮的,「你、你有老婆了。」
男人稍稍将他推离,捧住他脸,过了好一会儿,却只是轻喃了声:「小笔……」便又将他拥到怀里。
小笔不知再该说点什么。
只是熟悉的气息重又环绕自己,心里是踏实了不少。
「我有些事不记得了,不过我也不好,你娶了老婆,我也、我也有很多姘头的。」
男人抱住他的手握成拳,其实他没什么资格留他,全是他的错。但是他没办法,他还是没办法放手。
「可我……我都跟小叶子说好的,我不要待在这里,我回岭南……」
话再没能说下去,他被男人堵住了嘴。
急切的甚至是绝望的亲吻。
席卷一切的吻,唇刚分,男人将小笔抵在炕上,脸对着脸,眼对着眼,他想解释,却说不出来,只是他一再的错而已,他咬牙,紧紧握住小笔的手腕。
「小笔,我是小叶子,你陪我,同我一起,小叶子要你同他在一起。」
小笔看着那双眼,自己的情人的眼,可却又含着陌生,是小叶子……
时叶,时承运,时侍郎……还是他的小叶子?
以后陪他一起,做他的娈宠,养在这小院子里?
他鼻头一酸,只觉得心头窒闷,委屈,又有着些空茫……可是,自己也已经不是当年的奉笔了啊。
「我,我想回家……」
房间里仍是灰暗,可时承运清楚地看到身下的人那双杏眼里漾起水雾,回家……这里不是他的家。
男人也记得,年少时憧憬的家园,有他,有小笔,还有些小厮,他做生意挣钱,小笔做小地主。
可,怎么可能回到那时候,他硬生生压住心口涌上来的悲恸,还是去亲他,吻他的眼睛,吻他的红红的鼻子,吻他的唇瓣,吻他的颈项,要他,让他暂时忘记这些,忘掉这些,他不能没有他。
从他的衣摆里伸进去,捻住他的乳珠,从他亵裤里伸进,握住他的要害。动作做过千百回,果然没一刻就点燃他。
小笔呼吸变得急促,与生俱来的热望容不得他再有别的牵念,可这也太耍赖了!
「你,你耍赖,你不能总这么……」在榻上再痛快,有些事也不能改变……
他一口咬在男人的肩上,推拒中,却瞥眼看到男人右肩膊处的伤口,白布巾上又有血渍渗出,他一恍神,身上的人已从后处进入……
那一刻他不知怎么,感受着身内的粗猛,闪念间却想到他的小叶子其实是胆小的,少时见着他爬树都急得脸发白,见着杀鸡都有不忍,是顶温和的。
可现在这个人,老受伤,那么多人要杀他……
他本也不想当官吧?可是,他有老婆了,还生了娃娃,他心里怜惜他,却又忍不住怨他,可又觉得不能全怨他。难道真的认命,真的就是命?
看他双眉间的竖纹,他手伸过去想抚平,可身后那一记却异乎寻常的凶猛,他猛地吸口气,吟哦声逸出喉间。
男人箍住手中的细腰,附到他耳边,粗喘着嘶哑地说:「小笔,宝宝,我让你舒服……」让你不再想那些,一切让我来解决。
裹住他的甬道令他颠狂,可身下的这个人更是插到他心深处的刀子,拔出来他便活不下去。
他不能失去他,决不能。
他深深埋入他的身体,恨不得再不出来,体位一直没变,他要看着小笔的脸,看着他涨红的脸,情欲激起的兴奋,他也享受这种合二为一的感觉。
虽然那不是天然迎接男物的地方,但他实在眷恋,在这里他可以暂时忘却这个卧房外的一切,那些不得不背起的沉负,那些不得不应付的人事。
他曾想爬上最高峰,以为这已经是活着的所有,可不是,小笔还在。
和他在一起时,似乎身体里某些东西又复苏,叫嚣,他还是要爬到最高处,这次,身边不能没有小笔。谁都不能阻拦。
性事中,两人都渐至忘形,小笔两条细白长腿绕在男人的腰上,并将自己的后处迎向不断抽插的大家伙,洞口翻卷而出的嫩红肉带出着几丝白浊,那处被不断摩擦,热得快要烧起来,可还想要。
时承运能感觉到身下情人的迫切,他唇边牵了笑:「别急,别急……」再次深重地插入……
「啊──啊──小、小叶子……」
声音微颤,可男人听得心头阴翳略散:「乖,笔,宝宝,乖!」喉间发出声闷吼,下处更加卖力冲进。
四肢相缠,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不易男人释放了出来,左手抱住小笔翻身,让他趴在自己身上。
两人都喘着气,静静等待高潮的余韵慢慢平息,虽然怀抱的情绪并不相同,但在适才的性事中却都得了极致的欢愉。
男人拿了被子裹好小笔,手轻轻在他腰背上来回抚摩,舌头在他耳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这两昼夜的折腾下,他也着实倦极,这时便是个铁人,困意也渐渐上涌。
而小笔反倒少了睡意,只觉得嗓子干干的,喊得太厉害了。
──到底走不走?
他想不清楚,他有一段记忆是浑浑噩噩,可是隐隐地他明白是不好的事情,想到就会头痛发病,这些年只是逃避着,一径地想着要带小叶子回家乡,过商量好的日子。
支撑他的所有便是小叶子,他信小叶子。比信自己更信。
可如今,没了,那个他喜欢,喜欢他的小叶子并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大官。
也许他也要自己,明明知道自己做了五年的烂污妓男也还愿意带自己回来,他的老婆可是宰相的女儿啊。
可是这些,是自己想要的吗?
如果小叶子是鬼多好呢,他伸手戳了戳抱着他的男人的胸膛,这热热的可不是鬼哦。
虽然脑袋有些胡涂,将人认作鬼,可时奉笔一个人在关外混了五年,他不是不懂世故的,时奉笔和时叶,回不到过去了。
回不到过去了。
头又有点痛,他窝到男人的怀里,一滴泪滑落。
男人的怀抱还是很温暖,他有些想往,他嗅嗅鼻子,想跟他一样睡过去什么都不想,可是头疼却没有散去,虽不若往日发作时厉害,但却也难熬得很。
小笔狠狠地捏住颈中的玉蝉,痛得冷汗津津的时分,却感到腰间的手箍得紧起来。
「怎么?」
时承运醒过来,似是没睡多久,怀里的家伙面色又形惨白,呼吸也变得急促,又疼了?
「能熬得住。」小笔低低说着。
强抑住心痛,男人狠狠将他抱到怀里,每想到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