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眷同往京城。同时,一路跟随他的兵部小吏接替焦应的职位。
这一变故实是突然,焦应喝得已是半醉,听得模模糊糊,直到卜大启在他耳畔大声嚷嚷好几遍,才能确认。
要去京城了?入关了?
这也好,可以继续照应小碧……
这边关岁月实是难熬得紧哪!
军士们和焦应相处得久,这时候都涌过来敬酒,而时承运身边的小吏脸色却十分难看,虽然职级上升,可要留在这最苦寒的破地方,实是明升暗降,什么时候得罪了时大人呢?
他偷眼看时承运,却还是面无表情,便也不敢多问,只能哑巴谆屏。而且终他一生,再也没离开过峭山关。
宴后,时承运并未回居处,反而跨上马,悄悄前往营外数里的吉祥客栈。
他酒量不好,适才多饮了几杯,有些晕。
天气似乎转冷,风特别地大,刮在脸上生疼,据说晚间要下大雪。
胸间仍有爆棚而出的怒气,脑筋似是不好用。
酒宴前,侍卫回报,吉祥客栈阁楼的小碧是五年多前突然出现在峭山关的,这里的人几乎各个都晓得他,焦应的相好,平日间做些皮肉买卖,附近猎户也经常光顾。
对银钱甚是在意,去年为了赚取银两,服侍一个关内来的商户,据说一个月没下得了床。
这怎么可能是小笔,小笔早在七年前就和兄嫂一起死在南去的路上!
但是日间看到的那个绿袄少年,虽是俗艳不堪,与军士打情骂俏,但那容貌,笑起来嘴边的酒窝,那颗痣。根本就是时奉笔!
但小笔怎会不和我相认,没那个脸面?
七年来,他早已不是当年的他,再大的事情他也能扛下来,面不改色。但此刻,陈年往事竟让他坐立难安。
他有些恼怒,烦躁。
如今身处险境,能过那险关已是困难无比,何苦再去管那闲事,不过是和他长得相似罢!
便是这么想着,马却停在了「吉祥客栈」前。
他跨下马,敲门进了客栈,也不管老板讶异的眼神,塞给他八两重的一个银锭,便直接上楼。
老关头拿了银锭,声也不吱,关门,继续回去睡觉。只那对耳朵支起来,听到脚步声到了三楼还往上去,难不成去阁楼?小碧?
奶奶个球,瞧不出那兔儿爷连京城来的大官儿也能勾搭上!
时承运踩着木梯上楼,这客栈有年分了,「咯吱咯吱」全是声音,他到了三楼再拐弯到了阁楼,很矮的门,进去都得低头。
要不要推门。
或者就离开,只当没瞧见过。
黑黑的逼仄的空间,他依稀回到极欲忘去的少年时光,晚间去小笔的小屋,那张调皮的脸孔……
他猛一咬牙,推门而入──
竟然连把锁都没有,什么人都能进你的房间,上你的床么?
不想,门推开,那侧,少年当门而立,脸上漾着微红,眼睛晶亮。
小碧一早便听到马蹄声,以为是焦应,可他这时候不可能来,马在店门前停下,再一会儿,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心不知怎么就噗通噗通直发颤。
他早就睡下,不过觉着有些冷,便暖了壶酒,这时拿起来灌了一大口,定定神。
是谁呢?
他突然跳起来,将头发理了理,屋子也来不及拾掇,穿上件蓝青色小夹袄。
系钮扣的手发着颤,脚步声越来越近。
会不会──
他难免生出些希冀,那大官儿,小叶子,来寻我?
日间人多,他不敢认……还以为我和焦大哥……他都做大官了……
他心里一团乱,候在门口,听着脚步声在门前停下,他这屋晚间或会有客人来,便没放锁,若真有贼,弄把破锁也没用。
怎么不推门?
这光景似乎回到很久以前,小叶子晚上偷偷来找他……
也不知隔了多久,漫长得差点要去开门,门却开了。
俊美无俦,暗黑中仍似发着光一般。
小叶子……
心里想着,嘴里也叫出来,虽然声音似有若无。
「小叶子──」人也稍稍上前了一步。
时承运闻声,眼神一闪,便似有什么要涌上来,却硬生生忍住。
他径自低头进了阁楼小屋,有些冷,还有些乱,炕桌上有壶酒。便是在这里迎来送往么?
他回过头瞅了眼仍是满脸晕红的少年,头发齐整些了,还换了件半旧的蓝夹袄,比白天干净,晶亮的眼睛里还闪着些希冀。
小碧心都快跳出来,他好像听到自己叫他了,没否认啊。
他刚想再确认,却又迎上对方冷冰冰、斜睨的眼神──
顿时打了个寒颤,心想出大错了,这可不是小叶子,脸上随即挂上了笑:「您,找我什么事儿?」
见那张脸上出现这般涎脸讨好的神情,恨不得一掌打过去。
时承运默默脱靴坐到炕上,拿了酒壶自斟自饮。
小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可瞅着对方喝酒的模样,分明就是自己的小叶子。
「别喝那么多……」酒量那么差。
时承运抬头,看他一眼,紧紧抿唇,将酒盏放在桌上,左手伸出猛地一揽便把他抱到怀里,坐在膝盖上。
小碧窝在他怀里,几乎是瑟缩了一下,那股气息实在太熟悉,他不由得紧紧捏住对方的衣袖。
他不敢去看那双冰冷的眸子,脑子里有些乱,好似有什么要脱缰而出。
「你是谁?」低沉的声音响起。
小碧的下巴被捏起,眼睛对上他的漂亮眼睛。
一阵慌乱,我是谁,你又是谁?
「我,我是小碧啊。」他下意识地转开眼睛,那种没有热度的眼神让他胆颤。
「那你刚才叫我什么?」
没了往常的机变灵活,小碧觉得脑子转得很慢。
「我,我认错了,我叫您大人呗,我给您沏茶去。」他挣扎着下炕,却给牢牢箍住。
对方狠狠地看着他,似要将他看穿,然后突然开始解他的夹袄,起先还是解,解开一个衣扣,便不耐烦,开始扒。
小碧惊惶拼命往后躲闪,把炕桌都掀翻,那壶酒也跌落在地。
「大人!大人!」
那种粗蛮至极的动作配上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小碧受不了,喘不过气。
脱衣解带是惯常事,可是,对方明明有着怒气,他深心里其实已经知道,那可能就是小叶子,可这个事实要承认太艰难,超过他的底线。
「你扭什么,又不是没做过。」时承运喘着气,没几下将他的夹袄扒下,衬衣也除了,衬衣领子上还有个补丁,日子果然过得很差劲。
「我,我没见过世面,没陪过您这么大的官儿……」小碧讪笑着,却被对方一下子翻过身来。
后腰有块梅花形粉红胎记。
小笔的梅花胎记!
像是什么燃了起来,从眼睛开始,时承运狂怒,猛地又将他翻转,一向没表情的脸上充满怒气。
「大人,小的──」
「小个鬼!」充满怒气的脸竟牵出了笑,含着狞狠。
「你不是跟了兄嫂逃去南方么,你不是死了吗?在这里做私娼,被人操来操去很爽么?不知道我时家翻身了吗?没脸来见我?嗯?」
小碧脸色煞白,跟兄嫂去南方,我死了,操来操去,时家?
他想到什么,有个声音在脑子里轰轰响起:「少爷还会喜欢你……你便认了……你这副样子,路上叫花子都瞧不上。」
似乎还有什么,他不愿想起来,只是喃喃道:「小叶子,我都说给你听了,你都知道的,我没法子。」
「你没法子?腿长在你身上,没人逼你,你在这里能赚多少钱?十两?几个金豆子?」
是啊,腿长在我身上,我不做这营生,焦大哥也让我不做,可是我要攒钱啊。我要带小叶子走啊。
这个人不是小叶子,小叶子才不会骂我。
第三章
他又开始挣扎,眼里狂乱:「你放开我,操你娘的,你放开我,亏你是个大官儿,欺负我一个……你混蛋,你不是小叶子!」
「你要装到什么时候,就会耍赖,你──」说着便扒他裤子。
小碧立时缩起腿来:「我不做了,我钱攒够了,我去关内找小叶子去!」
「你做都做了五年,已经污糟透顶!」
「你放屁!小叶子才不会这么说我!」小碧一边抵拒,一边叫。
「够了!」时承运猛地将他提起,脸对脸:「我就是时叶,你瞧瞧清楚!」
小碧瞪眼瞧他,手脚停下,慢慢问了句:「你瞧不上我了?」
时承运一窒,硬是没说话,仍是动手剥他裤子。
他似是无力挣扎,任由对方摆布,满心都是一句话:他瞧不上我了,他瞧不上我了!
难道真给别人说准了,小叶子会嫌弃自己。
可是,不会啊,都吃了我那么多瓜子儿,明明都知道的。
他低低说着:「小叶子说无论如何都会和我好的。」
时承运狠狠咬牙,最后用了把劲,将他剥个精光,那白晃晃翘翘的屁股看得他心头一热。
只不知在这张床上被多少人插过。
是,曾经以为,为了和眼前的这个家伙要好,可以舍了世上的所有。
可他呢,但凡怕被时家牵连逃走,或是跟了别人,娶了妻小,都无谓,可偏偏这般作贱自己。
还说没法子……
想到这张炕上曾经的夜晚里,发生的勾当,多年不燃的怒火怎都抑不住,喝了酒的脑子热得什么也想不了。
他抱起那身躯,俯卧着放在膝盖上,看到大腿上白色疤痕,似是被鞭子抽的,心里抽了下,却又冷一笑,是拿了那颗金豆子的代价罢。
他从怀里掏出把银子,还有几片金叶子,撒在小碧跟前:「不是要钱么,这些,够你挣上一辈子了。」
小碧怔怔盯着眼前的银子,金叶子,好多钱哪,自己几辈子都挣不到。可是自己要赚的十两已经够了。
「我不要,你滚蛋。」他喃喃说着。
「嫌钱少了?」捏起他的脸,太阳穴突突地紧跳,多大了,也有二十二了,怎么看着像十五六呢,怪不得有本钱在这里卖。不知从何发泄,他自怀里又掏了些银票出来,扔在他脸上。
「你不要挣钱么!」
「我不要了,我有钱了,你滚蛋,我明天就带小叶子走……」声音里带出些哭音,撅着屁股拼命挣扎爬向炕内侧。
其实可以听出他不太对劲,可这刻的时承运脑筋里却浑得厉害,根本见不得他逃离,一把又揪回来,而小碧手紧抠着炕席,这么一拉,整床被褥都被拉开,被褥下的两个木板虚掩着的小洞也露出来。
小碧伸手去遮掩,这是他的命根子。
不料却被对方先拿了去。
他大叫起来:「还给我!」
抢夺中,包袱散开来,几两碎银和一颗金豆子滑落在炕上,而另个小小的布包里却滑落了一支玉蝉镇纸。
小碧呆呆看着时承运从炕上捡起绿玉蝉。
有一瞬,他分不清这刻是过去还是当下。
似乎过往就发生在眼前──
有日躺在榻上,小叶子从床头拿出一对玉蝉,碧绿透剔,活灵活现,他很喜欢。小叶子说,一人一支,合起来就是一双。
可惜他一直找不到另一支。
这是绝不能没有的东西,什么都可以没有,惟独要留下它。若是连这个也丢了,便真像做了场梦,自己都不信曾经被人心肝似的疼惜过。
好似小叶子从不存在一样……小叶子……
他心猛地抽疼起来,忙伸手去拿对方手中的玉蝉。
时承运也有些恍惚,心内五味杂陈,自己袖中的玉蝉和手中的这只正是一对,离散多年,想不到却在这等情境下重聚。
他见小碧来拿,手握拳,紧紧捏住,冷冷道:「这玉不错,不过这些也够了!」他另手指指炕上散落的银票,竟是要将玉蝉买下。
小碧一个劲儿摇头:「这个不卖的,多少钱都不卖,还给我!」
「你还有什么不能卖?」话声冷刺。
小碧一窒,脑子还是疼起来,他觉得可能又要犯病,更是急躁:「你是强盗吗?我说了不卖就不卖,当官的就了不起,可以抢别人东西!」
他说着人也扑过去掰时承运的指头,要把玉蝉取出,可怎么也掰不开。
时承运看他像小狗一样,扒着他的手,一根根掰弄他手指,虽脸上仍是一片平静,眼里却露出丝微不可察的怜意。
可惜小碧根本没看到那些,拿不到玉蝉,心急如焚,只得软着声儿哀求: 「我、我只有这个了,你给我,我、我……我不是小笔,我是小碧,我认命了,你还给我……」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无端端觉得熟悉,仿似以前曾经说过,小碧心跳得厉害,便有什么在脑子里翻腾。
「我认命了,我认命了……」
可以不再煎熬。
可不行啊!小叶子说过,两个人要永远在一起的。要是自己认命,小叶子怎么办?
他胡涂起来。
时承运闻言,却是眼内利光一闪,你不是小笔,你说不是便不是吗?
这世上有这么轻与的事儿么。
怎生过了这些年,还是这般性情,一丝丝也没变。
只这么回神一想,心内的怒气却无形中减去不少,这才想到这天寒地冻,眼前的人却还光裸着身子。
他轻叹了声,卷了炕上的被褥替他盖上:「盖着吧。」
「你还给我!」小碧不依不饶,只是脑子里却愈加混沌,有些吵,似乎同时有好多声音在响。
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
时承运看着被褥里执拗的家伙,又像回到若干年前,情人便是这么任性,占了便宜还卖乖,耍赖,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自己却毫无办法,还全心全意地沉迷,彷佛世上只有一个他,但如今,他却在这荒僻的所在,逼仄的阁楼,操这贱业维生。
他想得出神,握紧的手竟就有些松开,小碧好不容易掰开他手,忙去抓手心里的宝贝玉蝉,谁知这刻时承运却又醒过神,再度握紧手,连带小碧的食指一起攥牢。
小碧眼看要得手,使出吃奶的劲道拿,一定要拿到手,一定要拿到手!
时承运看他咬牙切齿,不禁皱眉:「又不是──」不给你。
真的还要给他?
便不知怎地,犹豫间他松了下手,小碧又拼命在拉,玉蝉竟就滑落,掉在炕沿上,又再坠到地上,事出突然,小碧要去接,时承运也略略伸出手,却都是不及。
只听得「啪」地一声──
两人俱是一震,小碧微颤着唇,屏住气趴在炕沿往下看。
他的玉蝉,小叶子留下的唯一的玉蝉,摔成了两截,拦腰而断!
那一刻,脑子里都是空茫,断了,断了,不认命都不行呢!
各种声响肆无忌惮地涌进脑子里。
兄嫂唉声叹气:「人家可不同以前,这会儿只是闹脾气,早晚都要入京,听哥嫂的话,咱就走吧。」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反正就是不愿意,小叶子到哪里他也去哪里!
还有那个沙哑的声音:「认命吧,你和少爷不是一锅的菜,认命吧。」
也有柔声劝他的:「你同我们不同,能脱身就脱身,他们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认命吧……」
他不认。
就是不认!
凭什么认?
他支撑着,等小叶子来寻他,可是一直等不来,然后便听说京城时家出了事儿,满门抄斩,一个不留,他的小叶子也死了吗?
奔涌而出的记忆袭来,他抱住头,好痛,不要想了,老焦说过,不要多想过往的事儿。
他略略吐出呻吟,尖锐的头疼席卷而至,伴随的是突然变得清晰无比的记忆,时家!
对,小叶子姓时,小叶子是时家的二少爷──时叶!自小病弱被送到了南方乳母家,自己是他的小书童。
自己是时奉笔,他取的名字,奉笔。
两个人一同长大,胡闹戏耍,上榻,定情,约定相守一生。只是变故横生……
那,跟前的人真就是小叶子?
这个瞧不上他的,摔坏玉蝉的人,是自己埋在坟里的最疼惜他的小叶子吗?
自己做这营生便被他瞧得一清二楚,被他嫌弃鄙夷?
他簌簌发抖,怎么会,怎么会,他睁眼看向炕前拾起玉蝉的俊美男人,怎么不是呢?眉眼如出一辙,神情动作都是,自己犯浑而已。他根本就是时叶!
时承运捡起玉蝉,见到蝉身断裂,也有些惨然,心头无端便浮起那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越美的,越是容易折损消逝。
黯然间,却见床上小笔抱着头神情痛楚,心想,你对小小玉蝉这般珍惜,当时又为何离开呢?
可见他难受得抱头,又忍不住说了句:「坏就坏了吧。」
小笔脑子里轰轰作响,辨不清男人的声音,也看不清他的神情,似乎对自己说着些什么,又在冷笑讽刺么?
两行泪缓缓流下,这五年算是什么?他过了什么生活?
宰相的女婿,兵部的大官儿,那么高高在上的家伙,自己却是这等烂泥般的存在,还要带他去关内,可笑。
他「哧哧」地笑出声。
时承运见他泪落下,已是有些慌神,小笔是从不掉泪的,又看他眼神清明中满是凄色,竟似突地大了好几岁,再不是适才一如当年的单纯目光,心里一突,怎么回事?
「小笔……」
「呵呵──」
刚出声却又听得他怪笑,更是心乱如麻。
他去搂他,却被推开。
小笔又哭又笑,心里念念地想着,那可是自己的小叶子啊!那可是小叶子啊!如果小叶子都瞧不上自己……
耳边似又响起沙哑的嗓音:「便是你如今这副模样,也别指望什么了,留条小命,安分认命吧。」
认命……
可他不要,他要小叶子,他要和小叶子在一起,他……
一时间,痛彻心肺,他宁可不要清醒,他不要!
「啊──啊啊──啊──」
他发出惨嘶,抱住痛到要裂开的头,在床上打滚。
「小笔!」时承运见他双眼紧闭,一张脸皱成一团,抱住头在炕上打滚,嘴里发出尖厉之极的叫声,忙去抱住他。
「小笔!」
可这时叫了又有什么用?
「啊啊──啊──」
那凄厉至极的叫声让男人胆都要裂开,这多年在京城什么惨事没见过,但这刻,他只觉得冷汗从背后冒出,这叫声太过凄惨,比受酷刑的人犯叫出的声音更叫人心寒,仿似从那抖颤的身体最深处发出。
他受了什么?他生受了什么?
「小笔,小笔!乖,你怎么啦?怎么啦,你说句话啊,小笔……」
酒醉后的头脑被激得清明,他拼命抱住炕上的痛苦万分的身躯,想让他别叫,可是怎么让他别叫?
分别多年,刚遇见似乎就发了一通火,埋怨他的不堪和沦落。只看到他神情仍如十五六岁般不知忧虑,而自己却在京里历经生死煎熬。
其实,其实……
他紧紧抿住唇,任由痛到发疯的小笔在他怀里拳打脚踢,手指在他脸上抓出几道血痕。
怎么办?
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正这无奈惊痛之时,门外却传来急促有力的步伐声,他眉峰一皱,阁楼门已被推开,一壮汉匆匆而入,恰是焦应。
时承运暗一咬牙,心头怒火陡升,往日里,这家伙也是这般自由出入?甚或──小笔这般景况是否与他相关?
「啊──啊啊──」小笔还在凄厉尖叫,他也顾不得去想那焦应的事,更搂紧怀中的人低声劝哄:「小笔,小笔──」
一边劝哄,一边向焦应冷声喝道:「出去!」
可不想那壮汉非但没走,还走到炕前,从衣襟里掏出个小瓶,拔了瓶塞,就朝尖叫挣扎的小笔嘴里塞去。
时承运一手将他挡住,冷冷地睨着他。
焦应竟是给那阴沉沉的目光看出一身冷汗来,讷讷地,竟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这时小笔挣扎得更凶,显然痛得更厉害,尖叫声都已然嘶哑,眼见是支撑不住,时承运微一抿唇,才缓缓放下挡住焦应的手。
看那厮动作沉稳,似乎有些把握,且让他试试?
只是他看着焦应握着小瓶细心的模样,心里却极之不舒服。
也不知小瓶里装的什么,喂下去不久,小笔竟是安生了下来,双眼合上,睡了过去。
阁楼里回复安静,焦应似是松了口气,将小瓶重又塞回怀里。
那一刻,时承运窒闷之极,这家伙,这家伙随随便便就治好了小笔,这家伙……看着怀里小笔乖乖地不再尖叫,心落下来,可取而代之的混杂着愤怒、嫉妒、郁燥等等的莫名情绪充斥在他胸中。
他眼眸一凝,利光一闪,可问出来的话却一丝烟火也不见:「这什么药?」
焦应也觉得有些胡涂,他本不欲到吉祥客栈,只是得知要去京城,心中惴惴,便过来瞧瞧。谁知刚进店门便听得小碧厉声尖叫,一听就知他是旧疾发作,心急下就要冲上楼去,却被老关头一把扯住。
「焦军爷,楼上可是那位大人……」你一个校尉难不成要和兵部侍郎过不去?
客栈其它客人也都探出头来窥看,被老关头赶了回去。
焦应一怔,心里不安更甚,推开老关头,硬是上了楼。
只他推门便看得那小白脸抱着小碧,口里还唤着:「小碧,小碧──」
要不是亲眼所见,还真不信眼前便是那不食烟火冷面朝天的宰相女婿。
照理说,完全是那姓时的不对,欺侮了小碧,该是他问话才对,只不知怎地,他被那人一瞧,便无端端矮了一截似的。
这时见他问话,竟也恭声回答:「不是药,定神的,大夫说受惊就会发作,睡一宿就好。」
「出去吧。」时承运淡淡说了句。
焦应一愣,看看榻上被褥里的小碧和四周散落的衣袍,显然里面是光裸的,出去?任由小碧被这小白脸欺负?
可不出去……
焦应踯躅的时候,时承运眸色暗沉,虽自面无表情,可若是他的近身侍卫在侧,便知他已动了杀意。
「焦校尉,明日启程回京,你且去休息。」虽然心中杀意已起,声音却仍是平静,但是语气间绝不容拒绝。
焦应微一点头,他记起小碧说过这小白脸和他故去的相好很像,难道……
临退出房间时,他又不放心地瞧了小笔一眼,忍不住说了声:「大人,这……小碧过往……您──」
他话声还没落,窗外突地响起清脆的「叮」一声,竟似兵刃相碰之声,虽不很响,在静夜中却也听得清楚。
焦应武将出身,闻声立刻撤刀在手,不过阁楼上唯一的窗户隔着炕席,他似乎不便上炕探看。
时承运心内暗凛,估计又是刺客行凶,被暗中跟着的侍卫所拦。
他突地有些后悔贸然到这客栈,一旦彼方知道小笔,后果不堪设想,他立时吩咐焦应:「焦校尉有劳你下去查看。」
焦应应诺转身出门。
他看焦应出去,轻一击掌暗示侍卫进来,随着击掌声,一个黑色人影如幽灵般破窗而入,可手中明晃晃的赫然是把蓝汪汪的尖刀!不是侍卫!
时承运几乎是本能地翻到小笔身上,尖刀擦身而过,但随即又第二次插下。
如果避开,就会刺到身下的小笔。
但是不避开……
似乎事情一扯上这家伙,自己就会进退两难,他心里滑过这个念头,人却抱着沉睡的小笔尽量往右移去。
刀刺入肩胛,激痛中更有麻木的感觉,果然有毒。
这时,楼下焦应大喝:「何方毛贼,敢在峭山关行凶?」
而破开的窗口又穿入一道身影,侍卫终于赶到,一剑将刺客的刀打飞,手臂一晃,隐约有机簧声响,一蓬针芒疾射向刺客,那刺客身法极其诡异,三扭两扭间竟躲开了针雨,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飞出窗外。
时承运已然翻转,哑声道:「灭口。」那刺客瞧见到他挡住小笔,决不能留。
侍卫略一犹豫,看了下主人的伤口,微一颔首,越窗而去。
他这才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倒了两颗丸药,一颗服下,一颗嚼碎敷在伤口,动作极熟练,显然早不是第一回中毒。
不一会儿,伤口麻木感稍退,看来药效不错,他松了口气,转眼瞧瞧被褥里仍睡得安稳的小笔,心里不知是什么味道。
当年得知他跟随兄嫂离去,他是不信的。
虽然时家遭难,大祸临头,可是他的小笔是世上所有人都叛离,他也会留下的那个。
可当时自身难保,根本无暇去寻,接连而至的事体将他推到漩涡的最中心,再难脱身。
不知不觉他变得心硬如铁,什么都难打动他。
不是么,这是什么世间,任谁也会欺瞒你,背叛你,出卖你,父母也好,兄弟也好。
就算是小笔,弃了自己离去,也在情理之中。
再后来,事态渐渐平息,派出的暗探回报,奉笔与兄嫂在归乡途中,偶遇暴雨,马车倾倒,摔下山崖,连尸身都被雨水冲走。
派了人再探,仍是这般说法。
也许还应该寻,可是寻到了又能如何?若他就是为了避开时家大难离去呢?
他很怕,很怕知道这样的结果,他宁愿认定他的奉笔已然故去。
然后,一无所惧地活下去。
但是,呵呵,偏偏没死,活着,却活得这般不堪和可怜。
他伸了手指去摸摸那张脸,杏眼,翘鼻,薄唇,还有那颗痣……
谁不可怜呢?
这时,外间楼梯又传来脚步声,他知道焦应到了。
他霍地站起,再瞧了眼被褥中的小笔,从自己袖间取出他的那只玉蝉,轻轻塞到被褥中他的手里,同时将断成两截的放回袖中。
回过身,焦应正推门而入,他没说话,径直走出逼仄的阁楼,头也不回离去。
第四章
焦应瞧着时承运出去,也不知该说点儿啥。他挠挠头,这小白脸和小碧到底怎么回事?
不过折腾这半宿,也够累,倒是小碧睡得跟小猪似的,他叹口气,径自出了阁楼到楼下找老关头弄个空房间睡下。
躺在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家里婆娘和儿子还在收拾东西,知道要去京城乐得什么似的。
真要离开这峭山关么?
带着小碧一起走吧,婆娘虽然不太喜欢他,却也不会说什么。
他想到五年前那些事儿,不由得又叹口气,若那姓时的真是小碧的相好,不知是祸是福啊……
半夜,小笔醒了过来。只觉得口渴得厉害,脑瓜子还紧绷着,隐隐有些疼。
他坐起来,转了好半天脑子才想起自己好像又发病了,很多年都没发作了哦……怎么搞的!
他掀了被子想下炕倒杯水喝,却又发现自己被扒得一丝不挂,不由得骂道:「哪个下作死鬼,也不知道有没给钱。」
可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攒够钱了啊,不做这生意了啊。
等眼睛适应了屋中的黑暗,他突地轻声叫出来:「这么多钱!」金豆子、银票扔了一床!
哪个冤大头……
他手里捏了张银票,喃喃道:「那个大官儿?」
眼前浮现那张脸,他一个激灵,浑身都轻颤起来,脑子又开始疼──他说他是小叶子,甩了一大把钱给我,还说瞧不上我!
玉蝉!玉蝉!
他喘着气手抖着去炕席下面摸索,什么都没找到。
又急急忙忙点了烛火看,怎么没了?碎了也应该在啊,难道被他拿走了。
小笔一屁股坐在炕上,娘的,臭瘟生,嫖就嫖,还说自己是小叶子,你才不是小叶子哩。
小叶子疼我还来不及呢,小叶子要是看到我这样,肯定、肯定……
他想着,眼泪却掉下来,虽然被灌了药睡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消失,可是好像什么碎了一样,难受得要命。
他一边擦着泪,一边穿衣服,恨恨自语:「骗人,我去找小叶子去,他们都骗人。」
咦?
拿衣服的时候却摸到个硬硬的轮廓很熟悉的东西──玉蝉!
他狂喜,从被窝里掏出来,好好的在那儿呢!
眼睛又[成了一条缝,就说么,全是骗人的。
这就走,带了小叶子一起去关内。
他穿好了衣服,看看小阁楼,也没什么要带走的,怕玉蝉被弄丢,他放在荷包里,把荷包挂在贴身。
再看看炕上大堆银票,要不要拿呢?
哼,为什么不拿,不拿白不拿,还让他白嫖了!
他将银票、金豆子,银两全都包在包袱里,算算竟然有三百两之多,心里开心了些,对那大官儿的怒意倒又少了点。
那姓时的也就脑子胡涂了些,硬是要假冒他的小叶子,不过这样的冤大头要是再多些,他小笔可就发大财了。
再说,他摸摸屁股,干干净净,也没被那个么。
背着包袱,悄悄下了楼,怕被人看到身上那么多钱两,他小心翼翼从厨房的后门出了客栈,一溜小跑,直跑出了十数丈才停下来。
回过头瞧了眼,心里有点闷,又有点怅惘,待了五年的地方,要走了呢。
他抿抿唇,紧了紧衣襟,外间比里面冷多了,而且风特别大,天也是暗沉一片,半颗星星都瞧不见。
边陲北地天气变化无常,自己可别那么倒霉,碰上下雪啊!
这么一想,他更加快步子,大约走了一刻,终于到了年前刚立下的「小叶子之墓」。
夜里,什么都看不清,他走到墓碑前,却也没跪下来,反倒是一屁股坐在墓碑旁边,一把搂住冷冰冰的石头,头靠过去,喃喃道:「小叶子,你不冷吧……明儿我就带你回关内,那边暖和。」
仿似回了家一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