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直觉吧。」
蓝吹寒只觉得额角青筋暴跳,却是强忍着没有发火,忍着怒气道:「什么直觉?」
方棠溪在面对蓝吹寒的俊美容颜时,虽能从容不迫,但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不适,只想离这人远些,面对蓝吹寒的咄咄逼人有些说不出的反感,微笑着直视蓝吹寒:「我看到他时,心里便觉得可亲可喜,似乎他就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这个答案你满意了么,蓝兄?」
「……很好,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扰二位了。」蓝吹寒点了点头,一张雪白的面孔却是有些发青。
他早该知道,方棠溪和雷凤章一样,对一个人再怎么用情至深,到最后总会忘记,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他们所谓的深情,对别人来说,与其说是恩赐,还不如说是一种施舍。爱时便可拱手星辰,厌时便可视为路人。
明明以为自己早已看淡,却是不由自主地脚步发虚,几乎站立不稳,在雷凤章嘲笑的目光下,他有些恍惚,恨不得拔剑将雷凤章斩成十八段,再让方棠溪看清自己是谁。
可是……方棠溪既然无情,又怎么值得自己对他如此?
他费尽全力地走出门外,难以相信自己心里竟然泛起这种类似于被抛弃的怨妇想法,只想付之一笑,但想到当年的方棠溪,却是心里一疼。
这个男子虽然是一般的容貌,一般的神情,但却完全忘了他。
往日的方棠溪已死,如今活着的是一个失去记忆,完全忘记他的方棠溪,那么这个人和陌生人又有什么差别,他又何必为此难过?
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个痴痴爱着他的男子却是不在了。
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几乎像要刺入心底。蓝吹寒发足狂奔,却觉风沙割面,眼角有些温热溢出来。
方棠溪看着脸色阴沉的蓝吹寒一言不发地离开,有些难言的失落,而此时雷凤章神采奕奕地坐在他面前,满含期待地看着他。
他不由有些尴尬,说道:「凤章兄对在下的一片心意,在下十分感激,只是……昨日已逝,在下虽然觉得凤章兄可亲可敬,却没有男女欢爱的想法,往日在下做过的那些胡涂事,想必是年少轻狂的缘故,如今却像是大梦初醒,凤章兄一看便知是有容人之量,还请海涵。」
雷凤章大惊失色:「棠溪……你、你……你刚才对蓝吹寒不是说,我是你一生最重要的人么?」
方棠溪洒然一笑:「蓝吹寒此人过于冷静自持,不免强求于人,我戏弄他一句罢了。凤章兄若是不弃,可否与在下结为兄弟?如此一来,我们生死与共,也算得上重要的人了。」
雷凤章愤愤道:「我才不要和你做什么兄弟!我千里迢迢地从江南赶来,就是为了见到你,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的!」
方棠溪看到雷凤章怎么也说不通,也无法可想,正后悔自己说话不够婉转,让雷凤章不屈不挠起来。他却是不知雷凤章下定了决心,就是他再婉转千倍,也是无用。
正在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外面有个下人正在门外焦急万状地走来走去,时而往房中探头探脑,他忙不迭地叫道:「你是不是有事情?」
那名小厮忙不迭地进来躬身道:「小的正要禀告公子,老爷在金城被府尹大人扣留,发了急信,说是病马误了战机,速让人带二十万贯银钱和二百颗北珠到金城赔款,半个月内就要送到金城。刚才小的告诉夫人,结果夫人她……她担忧老爷,当时就昏了过去,小的是来问问少爷,该怎么办?」
方棠溪「啊」的一声,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方家马场所出的马匹无不神骏至极,南朝骑兵多从方家马场买马,如今竟遭官府刁难,说是病马,显然其中大有猫腻。
武林中人向来不与官府打交道,方家多年从商,多受武林中人诟病,又远在塞外多年,和金盆洗手没什么差别,许多当年的江湖同道都已不来往,如今出事,也只能按官场的规矩说情赔礼,因此方父才亲自前往。
方父明知其险,自然已是小心谨慎,却仍然会被人扣留,只怕是遭人暗害。
想必是官府中有些人眼红方家财富,又势单力孤,所以试图勒索敲诈。即使方家不满,对朝廷的人也不能说些什么。
方棠溪心思一转,便已知道这笔钱不能不出,而且还要自己亲自去一趟。银钱虽然是小事,但若是这次不谨慎对待,只怕下次还会被人变本加厉地敲诈。
他看了雷凤章一眼,寻思着该如何开口让他陪自己走这一趟,却听雷凤章情真意切地安慰道:「棠溪不必着急,我先让人去打探消息,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如何?」
雷凤章终究只是普通的世家子弟,到危急时候,便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处置。方棠溪一听他说话,便微微有些失望。但他原本只想藉助雷凤章的武功和人脉,至于他的才智和能力,看来是不能指望了。
「雷兄,大概我要亲去金城,路途危险,我双足不便,也不知几时能到。所以我想请雷兄帮我护送银钱和北珠先行前往,我乘轿随后而行,不知……」
「棠溪交付我的事,我定然办好,还请棠溪放心。」
方棠溪点了点头,抓住雷凤章的手,道:「家父安危,系于雷兄一身,还请雷兄千万慎重。」
雷凤章难得遇到方棠溪主动亲近,不由笑逐颜开:「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人商议了片刻,方棠溪便让人找了一张竹椅,让人抬着自己去看了母亲。方母醒了过来,看到方棠溪时,强自打起精神,让方棠溪好好养病,然而眉间尽是消散不去的忧色。
方棠溪安慰了母亲后,便让人找木匠打制轮椅,轮轴类似于车轮,并用牛皮箍住,以便无人在身边时,也能在平地上行动自如。
方棠溪花了一天时间让人准备了财物,让雷凤章和几个家仆先行一步,前往金城。送别雷凤章时,雷凤章颇为不舍,想多说些什么,都被方棠溪轻描淡写地带转了话题,只得怏怏离开。
方棠溪看着雷凤章一步三回头,不由吐了一口长气。这种苦恋还真是烦人,推拒不得,接受更不能,也不知倒了什么楣,竟然被个死心眼的家伙缠上。他却不知蓝吹寒十几年来与他感同身受,几乎是又恨又气,又是无奈,就连他送雷凤章出行,蓝吹寒也没出现。
当初被方棠溪气得一怒离开,蓝吹寒本想连山庄都不待了,但还没出到庄外,便听到方父被人绑架,方母昏迷不醒的消息,他便去而复返,心想方棠溪一时慌乱,他或许能帮到一些些。却不想方棠溪求了雷凤章帮忙,又不疾不徐地把一切事情办妥,明知他在庄里也不问一声。他在山庄中撞到坐在竹椅上被人抬着行走的方棠溪,看到他时只是颔首为礼,却根本没让人停一下脚步。
蓝吹寒忽然明白,方棠溪这次是真的要折身离去了。
从此以后,方棠溪也不会记得那些颠倒错乱的晚上,再也不会记得他迷离扭曲的面庞,再也不会拥抱着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
与他在一起的,是那个令人生厌的纨绔子弟雷凤章。
蓝吹寒微微颤栗着,汗水湿透了鬓发,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苦涩。算起来,还是他亲自将方棠溪推到了雷凤章的怀里。
此时未到黎明,天边一片黑暗,窗外的风声轻响,他清晰地记得今夜出现在梦里的方棠溪黑发披散,夹紧自己的腰身,俊眸微闭,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痛苦还是迷醉。
今夜梦中的妖艳相比昨晚的脆弱,却又另有一番动人――昨晚出现在他梦中的男子白发如银,双手被缚于身后,腿上无力,坐在他身上,就着下体被进入的姿势,无助地扭转着腰身,痛苦地呻吟着,激起蓝吹寒更激烈的快感。
每一晚的梦境都少不了那个男人。而每一晚的餍足过后,他总会下意识地环绕怀中的躯体,却总是在一阵空虚和迷茫中惊醒。
他有一种冲动想去到那个男人身边,即使只是一刻――可是距离上一次冲动,也不过是几天前的负气离开而已。
如果这一次再冲动,那就是第三次了。
蓝吹寒心里在苦笑,却有种说不出的茫然。
他能够让方棠溪按照他安排的计划离他而去,却是不能让自己从心所欲,从此分道扬镳,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再也不见……
他感到自己的心尖处微微颤抖,竟连全身也控制不住地轻颤,只有握住那个人的掌心,将那人拥入怀里,才能稍稍缓解这种激荡。不同于当年被方棠溪下蛊,毒蛊发作时的思维混乱,情绪暴躁,他此时心里极轻极静,似乎从来没有过的清醒。
大概有些事情早就改变了,就连自己,也已经在十几年的呼吸纠缠之中被浸透,他还是蓝吹寒,可是他的心早就在他没发觉的时候变得不似从前。
天才刚亮,方棠溪便起了个大早,找了山庄中的几位管事,把近期的事情安排下去,便准备出行前往金城。
金城距离塞外并不十分遥远,如果乘坐快马日夜兼程,七八日就能到了,但若是乘轿,也不知一个月能不能走到一半。
方棠溪安排了随行马车前去。
方母并不希望儿子涉险,但如今她已无方寸,家中也只有方棠溪一个男丁,如果有人去接应方父,自然是最好。
方棠溪便安慰她道:「娘,金城也并不遥远,入了关后,再经敦煌四郡便到了,以前我常走这条道,不也没说什么。」
「以前是以前,现在你……」方母给方棠溪整了整衣裳,满面慈爱之色,却是不由叹了一口气。
「娘,我只是瘸了而已,武功还在,不必担心我。等过几年武功高了,就是瘸了腿也没什么啦,江湖上不是有很多独臂大侠么?」方棠溪嬉皮笑脸地安慰了母亲,将自己的七星剑交给了随身的仆役,让他放到车上。
方母给了他一个爆栗:「别胡说!你爹这次又出了事,我就说江湖上打打杀杀的看得人心烦,还不如安安稳稳过日子,你这次救了你爹回来,爷儿俩早些回家,别耽搁了……」
方棠溪答应了一声,说道:「那我这就去了。」
方母虽然不舍,但想到丈夫,又是牵肠挂肚,于是嘱咐方棠溪千万小心,送了方棠溪出庄。
方棠溪上了马车,嘴角那抹微笑才渐渐消失,变为凝重之色。如今方家遭逢大难,却是远在塞外,当年中原的朋友也联系不上,和官府的纠葛也不知如何消除。最令他烦心的却是记忆支离破碎,往日认识的人都记不大清,即使朝中有人,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正在他满腹忧虑之时,马车忽然停下。
赶车的车夫掀开布帘,小心翼翼地道:「少爷,前面有人拦车,好像是少奶奶……」
方棠溪正闭目养神,听到这三个字时不由睁开眼睛。他听说自己的妻子李蝶儿嫁入方家已有一年,是个普通女子,但与自己感情甚为相投,当日在月老庙时意外失散后,他也一直让人寻找李蝶儿的消息,却是一直不知所踪。
「你确定是少奶奶么?」他沉声问。
「确信无疑,很多人都见过少奶奶的。」
「我下车不便,你让她上车说话吧,车上也挺宽敞。」
方棠溪卷起了窗上的湘妃竹帘,却听一个女子略微低沉的嗓音道:「多谢夫君。」听到这声音时,方棠溪的心里不由微微一颤,便看到一个窈窕的女子穿着一袭水蓝色的衣裳,欠身上了马车。
方棠溪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这个女子形貌算不得十分标致,但身姿婉约,自有一种清冽的气质。
方棠溪只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却当是自己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缘故,脸上不由微微一热:「夫人客气了。当日和夫人失散后,为夫受了重伤,不能及时去救夫人,还请夫人见谅。」
车内狭窄,却仍可见李蝶儿稍稍欠身,说道:「妾身当日为那疯妇所擒,后来趁她不备,逃了回来,只是路途遥远,身上又无银两,所以迟些回来,还望夫君恕妾身失仪之罪。」
方棠溪这才见她衣衫有些褴褛,想必已困顿多时,却是双目清澈如水,注视着自己,发现自己抬头时也不避开,不由暗暗称奇。
像这种女子,胆识过人,就是在塞外也不多见。
「夫人远道辛苦,此去山庄还有好些路途,为夫如今有要事前往金城,不能与夫人同行了,只能让几个仆从一路侍奉夫人回庄,夫人不介意吧?」
李蝶儿双目注视他许久,才缓缓道:「夫君,这么称呼过于见外,不知可否只以你我相称?」
方棠溪也觉得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个女子和自己早就敦伦过了,但现在的相处怎么看怎么奇怪,所谓的相敬如宾可真是累人。「蝶儿……说的甚是。」
李蝶儿道:「你我夫妻本是一体,如今夫君远行在外,显然是有要事在身,不知是何事,夫君能否直言相告?」
方棠溪对这个半途中冒出来的妻子虽然有所猜疑,但看她对自己的感情并不像作伪,眼底的温存欢喜,就是在雷凤章眼里也没有见过,心里已信了七分,便将缘由都与她说了,却是劝她回去照顾母亲。
李蝶儿原先坐在他对面,听他说话时,慢慢移近了,坐到他的身旁,此时低眉沉思了片刻,才道:「娘在庄里有人照顾,你在外面,却是不大方便。我有几分力气,我们又是那么亲近过,你要端茶倒水也方便些。」
她声音虽然低沉,但情深无限,方棠溪只觉得心中狂跳,手掌原放在身侧,却感到一双手修长柔韧,握住了自己的,不由闭了闭眼,转头向她看去,只见她凝视自己的目光竟然不曾动摇,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心弦微颤,不由想道,自己堂堂男儿,却是如此怯懦不前,没的让她瞧小了。于是反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别的倒没什么,只怕委屈了夫人。」
李蝶儿被他握住掌心时,似乎微微一僵,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慢慢靠近他的肩头,像是在依靠,又像是在轻嗅他身上的清新气息。
他心里一荡,拉下了竹帘的绳索,车内登时暗了下来,他慢慢环住李蝶儿的腰身,便向那浅色的唇瓣吻去。对方轻启唇齿,似乎任由他的入侵,他却感到其中的几分生涩,于是温柔百转,将唇瓣细细吻遍了,才试探着碰触对方的舌尖。
「少爷,我们要不要起程了?」外面的车夫看到他放下竹帘,还以为是准备出行,等了许久没有反应,便高声问道。
方棠溪吓了一跳,唯恐担心咬伤了妻子,慌忙推开了,回道:「戚叔的马快,让他回去给老夫人报个平安。就说夫人已经寻到了,安然无恙。」
这个李蝶儿自然是蓝吹寒易容而成。他在庄中思来想去,便于清晨不告而别。但他的离去对于这个山庄里的人来说无足轻重,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去留,而是在为庄主的安危忙得人仰马翻。
虽然方棠溪没有让人来拜托他帮忙,但他仍然易容成方棠溪的妻子来接近他。
他明白,自己心底的想法,并不仅仅只是帮忙而已。
如今看到方棠溪将自己推开,蓝吹寒不由想起了雷凤章,心里有几分阴郁,脸上不动声色,温言道:「我们乘坐马车而行也不见得缓慢,为何不让雷公子与我们同路呢?也不知雷公子其人可靠不可靠,银钱和北珠都在他身上,若是他将财物一卷而空,远走高飞,岂不是害了爹爹?」
方棠溪叹了一口气:「马车的脚程毕竟慢了许多,赵叔掌管马场多年,办事利索。我让赵叔和雷公子同行,多半能将此事办好。何况钱财乃身外之物,雷公子也不是贪财的人,只是……」想到雷凤章被自己拒绝,一副伤透了心的模样,方棠溪就不由太阳穴生疼。
「夫君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这个妻子看起来懂得进退,想不到也是一个好奇宝宝,对他不愿提及的事也刨根究底。方棠溪干咳一声,说道:「总之,这个雷公子可以做朋友,却不可过于亲近。」
「为什么?」
「因为……因为……」方棠溪只觉得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不由看了李蝶儿一眼,却见她正直视着自己,不由心中一跳,含含糊糊地道,「他是世家子弟,难免骄纵一些,过于亲近了,便会生出嫌隙,反而不美。」
蓝吹寒端详他片刻,知道他不愿说真话,但却听得出他和雷凤章之间走得并不近。心中一块大石就落了下来。
以方棠溪目前的身体状况,也不宜做过于亲密的事,他和雷凤章之间就是有私情,也不可能转眼间蔓延成熊熊烈火。
明明就是自己无意促成的事,却在这时候想尽办法阻止。蓝吹寒不由有些恍惚。他现在已经依稀明白自己的心情了。原先对方棠溪百般抗拒,但如今前事如烟散尽,再看方棠溪时,却有些非同一般的感受。
方棠溪在小事上并不在意,住店打尖这些事都让赵叔安排,但在大事的安排上却妥帖至极,显然深思熟虑过。他对于妻子恭敬有礼,并不因为妻子出身低微就有所怠慢。可是蓝吹寒仍然不由自主地心情恶劣――一个失去记忆的男子对于一个相对陌生的女人,仍然能吻得下去,这人分明就是一个花花公子。而且就在前几天,他还说过,感觉雷凤章是他最重要的人……
蓝吹寒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酸涩和愤怒,而这种感觉,竟像是妒意。
第六章
此时天色已黑,一行人到了一间客栈,他们两人共住一间上房。方棠溪不想下人不自在,于是让人将饭菜送到房中。
「蝶儿?」方棠溪发现李蝶儿似乎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唤了一声。
蓝吹寒如梦初醒,连忙拿起筷子:「吃饭吧。」
出门在外,自然有许多不便,于是吃住都一切从简。桌上只有一碟炒鸡蛋,一条老咸鱼,一碟炒青菜。方棠溪吃了一些,发现蓝吹寒食不下咽,便道:「是不是不好吃?在外面就只能这样了。等接回了爹爹,我们回家后,便做些爱吃的,好么?」
原先听他这么献殷勤,蓝吹寒只觉得他麻烦,如今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可是,他现在的身分是他的妻子,却不是蓝吹寒。方棠溪献殷勤也只是对着他的妻子,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不是这个。」蓝吹寒抬起头看他的眼睛,「你说你失去了记忆,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今天在马车上,却还能……」
方棠溪微微一愣,便即微微笑:「是因为我亲吻么?」
蓝吹寒内心如焚烧烈焰,险些便要将手里的筷子捏断,却是默默垂下眼睛,隐忍不发。
「我初时知道自己刚成了亲,也很是为难,既然失去记忆,便不知该如何与相处。但见到时,便知道我为什么会娶过门了。我似乎有些……克制不住地……喜欢。」
蓝吹寒强忍住自己没质问他,当初说雷凤章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又是什么意思,却听他继续说道:「难得不嫌弃我白了头发,又瘸了双腿,我想定然是个善良的姑娘,才会嫁给我为妻。」
他轻轻一笑,似乎有些萧索落寞。蓝吹寒却并没有注意,忍不住心中恼怒,冷冷道:「你知道为什么残废会让人看不起么?就是你这种自卑,最是让人看不起!」
方棠溪一呆,却是笑道:「不错,残废不一定会让人看不起,但这世上因我是残废而不肯嫁给我的姑娘却一定有许多。即使她们因为我家财万贯而嫁给了我,背地里也会偷偷哭泣。」
「是么?」蓝吹寒淡淡地道。
方棠溪的意思,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垃圾,万幸这个世界上还有捡垃圾的人。想起之前他会对雷凤章有好感,大概也是因为雷凤章对他很好。这种心态有些像雏鸟,醒过来前事尽忘,于是只会喜欢那些对他好的人。好在他人还不算太笨,不然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拐卖了还不知道。
「夫人似乎有些心情不好?」看出她的冷淡,方棠溪有些讶异。
「大概是今日路途劳累……」蓝吹寒顿了一顿,「你先躺着,我去看看有没有热水。」他不愿店小二进来打扰,自己收拾了碗筷,便去了厨房打了一盆热水回来,给方棠溪洗脸洗脚。
方棠溪似乎有些受宠若惊,道:「我自己来吧。」
蓝吹寒没回答,将面巾洗净,拧干,摊开后往他脸上抹去。方棠溪看她面无表情,竟是不敢拒绝,只得仰着脸闭着眼睛给她擦。
他动作十分笨拙,擦得方棠溪面颊都红了,才发现自己力道不均匀,顿了一顿,问他:「疼吗?」
「不疼。」方棠溪忙说。
蓝吹寒看到他面颊上的红晕,嘴角不由泛出些许笑意,将他扶着坐起,单膝跪在地上,慢慢给他脱了鞋袜,将他的脚放到水里。
方棠溪看着她给自己洗脚,连忙推拒,他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不疾不徐地给他擦洗。
「不必为我这么做的,这些事下人来做就可以了。」方棠溪似乎十分不自在,苦笑着说。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难道我就不行么?」
「他们是收了月给的,自然不同,嫁给我已经够委屈啦,我不想再……」
「嗯。」蓝吹寒应了一声,「我不觉得委屈。你不用东想西想,我做的都是我想做的,如果不想做,谁也不能勉强。」
方棠溪似乎呆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蓝吹寒知道方棠溪在看着自己,却没说什么。比起上次,方棠溪的腿似乎萎缩得更细小了些,白得没有血色。
水温渐渐低了,他拧干了帕子,将方棠溪的脚擦干净了。又将大腿伤口处防止裂开而绑着的厚布解下来,换了新的伤药。
服侍方棠溪躺下后,他也出了一身汗。发现方棠溪一直没说话,只是疑惑地看着他,他也不说话,沉默地去倒了洗脚水。
此时客栈里许多人都睡下了,厨房里也没了热水。他生性爱洁,对于一身大汗自然不能忍受,加上想到要和方棠溪同床共枕,竟有些情不自禁,于是冲了冷水澡。
回来时料想方棠溪没睡,却是只听到他浅浅的呼吸,轻轻唤了一声,发现没有回答,于是吹熄了油灯,躺到他身旁。
塞北的晚上颇有些寒冷,被子虽厚,但他摸了摸方棠溪的脚却有些冰凉。才泡过脚,才一下就冷了,这也是因为方棠溪血脉不通的缘故。寻到了手炉,却已无热水,只好用内力将手炉加热,再放到被子里。
他从没有像今天这么伺候一个人,今日自然有些手忙脚乱。但方棠溪躺在身边,却让他感到无限的安宁平静,忍不住侧过身去,横在他的腰身,却是不敢用力,唯恐撕裂他的伤口。
失忆的方棠溪没有让他有那种窒息的错觉,却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熟悉而又陌生,让他彷佛沉浸在梦里,不愿醒来。
他有种冲动想要抓住这个梦境,却又害怕自己只是冲动而已。
大概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确认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他心思纷繁紊乱,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
醒过来时,却发现方棠溪早就醒了,正靠坐在床头。衣衫齐整,发髻却没有束上,而是散垂在肩。白发如银,他似乎端详着自己,眉头轻皱,一副思索的表情。
「棠溪……」意料到发生了什么,他一惊而醒,坐了起来。
「你是……蓝吹寒?」不确定的疑惑语气,让蓝吹寒瞬间血液凝结成冰,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去摸脸上的人皮面具,但人皮面具却是完好无缺。
方棠溪却是微微一笑:「你的易容完美无瑕,我的确是没有看出来。只是你的神情态度有些奇怪,所以昨天晚上我假装睡下,却发现你用内力给我暖手炉……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怎么可能会有这么高强的武功呢?早上起来,我便发现,你身量肖似女子,大概是用了缩骨功,喉结虽然不明显,但是却还是有的,并且胸部平坦得完全不似女子……却不知蓝公子为何要易容成拙荆的模样?」
若是十几年前方棠溪就有这种眼力,不把女装的他看成女孩儿,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蓝吹寒心里冷笑,却是没有回答他,掀开被子,自顾自地穿了衣裳。虽然被方棠溪发现真相,他却仍然从容自若地易容成李蝶儿。
「不知拙荆尚在何处?蓝公子可否见教?」
蓝吹寒嘴角抽动了一下,淡淡说道:「这件事,等你想起来以后再说吧。我只能说,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不需要你担心。如今伯父深陷险境,还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我们还是以大局为重。」
「阁下形迹可疑,说话真假难辨,怎能让人相信,将大事相托?」方棠溪脸上的笑容有些苦涩,「如果在下猜得不错,在我没有患上离魂症之前,和阁下大概有些暧昧关系,却不知为何,在方某失去记忆后,让阁下避而不谈?」
蓝吹寒看了他半晌,才说:「等你想起来自然会知道。」
「纸是包不住火的,再多的谎言和掩饰都是无益。如今家父处境堪忧,蓝公子大概也不想在下疑心到阁下身上吧?」
「随你怎么认为好了。」他淡淡地说,躬下身便要将他抱起到桌前,「来,我帮你束发。」
方棠溪格开他的手腕,沉声道:「阁下若是不愿意说,就请离开。」
蓝吹寒皱了皱眉:「你就是太执拗了,什么事情都要走到死路,才令人不喜。」
方棠溪微微一怔,却是苦笑起来。
从蓝吹寒透露的口风和自己对他情不自禁生出的好感来看,他们之间的事他也能猜出七八分,多半也是因为自己死缠烂打,蓝吹寒又是世交好友,不好一口回绝,才会有所交集。他沉沉看了蓝吹寒半晌:「既然在下如此令阁下不喜,那么阁下也请回吧。在下虽然残疾,但此去金城,也不劳阁下相助。」
方棠溪的冷硬让蓝吹寒无法可想,要是在往常,方棠溪说话如此难听,他早就拂袖而去,但此时却只觉得可气和无奈,冷冷地道:「你发少爷脾气做什么,伯父生死未卜,你还为这事纠缠不清!有什么事,等接回伯父再说,否则等你自己恢复记忆了再谈!」
方棠溪抓紧身下床褥的手指慢慢松开,彷佛浑身流过冷汗,却是慢慢露出了笑容:「是在下疑心重了,蓝公子还请见谅。」
蓝吹寒也没想到他竟然能瞬间冷静下来,还开口道歉,不由安慰道:「你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又遇到这种大事,难免会有所猜疑。以后有什么事尽可说出来,不必藏在心里。」
「我家中没有兄弟,如今亲朋好友也不知在何处,又有谁可倾诉。」方棠溪苦笑了一下,「阁下翩翩君子,却不肯告知前事,多半是在下行事不端,多有得罪,还请阁下见谅,日后必然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
蓝吹寒昨夜还有些留恋像现在这样举止有度的方棠溪,甚至还有些希望他不要想起往事,但却没想到现在的方棠溪过于敏感聪明,即使忘记了许多,却还是迅速发觉他们以前的纠葛,让他措手不及。
他嘴里有种难以形容的苦涩滋味,慢慢道:「现在我已经不会怪你了。」
「谢谢你宽宏大量。」
「也许你以后想起来还会怪我。」
「不会的。」方棠溪微笑着道,「蓝公子温文如玉,怎会做出伤人的事?即使有些什么过往,现在我都能忘记了,想必对我来说,也不值得在意。」
蓝吹寒看着他,眼底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