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问、请问,咳咳咳……”
屈膝站在酒红色地毯漫漫铺设的长廊上,掌根撑着双腿大口喘气,她的肺叶随呼吸于胸膛里一张一合猛地拉风箱。
坚持锻炼也没法帮她回到体力充沛的从前。
那舞蹈无休止的、淹没在掌声中高振双臂的二十出头。
尽管在梦里,她仍然时常梦见自己还是那只在云翳间惬意穿行、羽翼流畅如水如丝的丹顶鹤,啼鸣哕哕。
然而实际总是残酷得好像从天顶降下的一道炸雷,将她从万众目睹中的得意高台狠狠劈落,即便是在梦里也有风声在耳边真切啸过,闻见通体自傲的羽毛起火后被烧焦的苦味。
自然,也教她如今下了出租车穿过车流,淋着雨朝酒楼小跑上这么一段都费劲无比。
肉体成了拖拽在焦急心情的绳索后且行且散架的一辆破马车,哪里都急着要发出灵魂已在它之内过载的声响,从太阳穴到眉弓,俱随着她卖苦力的心脏不断地跳痛起来,连带着眼眶底的眼珠也又肿又热。
估计是因为身上被雨打湿了没来得及弄干,偏头疼的老毛病又不留情面挑在这时候犯,她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捂住眼睛,一面努力把已送到舌头上的话捋直。
“请问下,北江景厅在哪个位置?”
不知道应该责怪把跨江大桥塞了个满当的车流,还是责怪六点半这场从天而降的暴雨,又或者单纯地赖一赖,在家门口磨蹭许久的自己。她迟到了。
……
“你今天不用车的?”
薛先生站在置物架旁,戴着远视镜轻轻护理他心爱的卡座磁带机,右下角的PIONEER标志被擦拭得干净锃亮。
两分钟内,薛霁已经从他面前匆匆路过了四五次。她像是心不在焉,一句话也没回就闪身进卧室,带上门。
家里很安静,红的白的小锦鲤从水草的隙间徐徐游过,水面平得没有一丝波澜,水上,那幅“家和万事兴”依然。老衣橱的门被拉开时咯吱咯吱地直响,衣撑在不锈钢栏杆上轻轻地碰撞,取走又回还。
过了两叁分钟,像是在对镜自视,又像是催促着自己下什么决心,她的声音从卧室门内传出来,既倦既干。
“爸。菜我都择好了。待会儿等妈回来,你千万记得提醒她这些都是我在超市买的豌豆苗,本身已经够嫩了,水烧开后扔进去简单烫两下就要赶快捞起来。否则时候一过很容易烫老掉,妈她最近牙不舒服,没那么好嚼。”
同太太照顾薛霁这么长时间,薛先生已比她抢先接受了女儿的无精打采状态,兀自保持着父亲独特的缄默。每每就算有关心的话想问,常常也还是无从出口。
“嗯,这些你妈妈都知道弄的。”
以宋太太始,以宋太太终的话题最保险。
尴尬是他和女儿独处时的常态,薛先生早已习惯。
他活在她学生时代那一沓生活费的背后,她活在他书房满墙奖状、纪念章和奖杯之中,且大多时候也是一样冷的、无情绪传递的金属。
薛霁不多的几次心绪流露,薛先生也看不明白。
他回忆起曾经妻子出差,遣自己去二中给薛霁开家长会的旧事。
……
薛先生推掉酒局。他几乎能闭着眼从单位一路沿着马路走到川府酒楼,连皮鞋底都是识路砖花纹的,一点不夸张,却在女儿的学校里迷了路,不知道该去哪个学部。
对着地图扶起额头,老薛完全闹不清女儿到底是该念高一还是初叁,深深的无所适从,难免惹得他自觉困窘,最后干脆放弃找下去,索性就杵在学校的宣传简章布告栏前接连抽上好几支消磨时间的烟,等薛霁放学。
薛先生人到中年仍不改剑眉星目的一张脸写满了知识分子的肃静与事不关己。
自然,像他这样的脑力工作者,在家是比较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记不清女儿在哪个年级念书,这远不能算为父亲的过错:把这样琐碎的劳务加诸父亲身上,简直是种苛责。
更何况昨晚宋太太忙着收拾行李,薛霁更是没讲清楚。
——高中部招生简章: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自一九七□年建立至今,我校已向社会各界培养输送诸多人才。秉承着肇始一辈相传的薪火,面对着迈入千禧年的全新挑战,我校制定了“定位家乡,面向全国,展望世界”的战略目标,对学生素质与师资力量做到高标准、严要求,誓要为新世纪培养有独立思想、强壮体魄、健全人格的高素质人才,做蕲江顶尖、全省标杆、国内一流的示范性普通高中。
倒也是这样不错。
读到底下几行,薛先生肃静的脸上浮现出一点儿得意的神色,火星殆尽的香烟在他指尖升腾起灰烟,衬得那几丝红光隐隐约约:楼下老陶家的女儿当初成绩没能过线,自己却可着劲也要来二中念书,闹得她爸妈两个上上下下地跑,没少从中间打点关系。择校费揣在口袋里好像烫手的山芋,晚上睡觉做梦都唯恐交不出去。
他听妻子做饭的时候小声说,据说差一分就算多少钱,云云。声音小得跟生怕这小话被抽油烟机抽到楼下厨房去似的。老薛倚在厨房推拉式的门口,一面听闲话,一面在手里把玩从大学同学手上收来的便携磁带机,日本爱华的。十来年前的型号,款式却自有种不落俗套的美。
“还好小雪这方面从不让人操心。”宋太太感叹。
“我们家又不是付不起那一两万择校费。”薛先生讲。
她拎着锅铲猛地走上来,气势汹涌得直把他吓一跳。近一米九的高个子在宋太太面前一个趔趄:“我说错了?”
“是是,我们家就照着你这德行,好好玩你的磁带机,继续玩,等到把这屋里全都玩成你的废品站,那才是该担心付不起这一两万的时候。”宋太太讲一句,他就背着手后退一步,好像做错事的学生似的,“老薛同志,你什么时候再加把劲努努力,拿你这堆洋钢洋铁带我们全家奔小康啊?”
“谁还没有个爱好嘛。”他笑一笑。
“你说,你祖上可是挑着扁担也闹革命的。两公婆呢,怎么说都正儿八经是□所里的研究员。这么光荣的家庭啊,薛威平。怎么就只生了你这个败家儿子,家底玩空不算,玩成四十多的人了,还成天搞这堆——破铜烂铁。”
“哎哎……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啊韫馨。”薛先生赶紧搬出救兵来,“我老薛家不是还有小雪的嘛!薛霁,薛霁多争气啊,你这当妈的舒心,舒心。以后有的是福享嘛。”
“那还不是我一个人管的!她要是再敢不听话,我早被你们气跳江了。”
“瞧你把话说得!我的女儿还能有不听话的时候?”
“她那个——”宋太太话到一半,脸色忽然别扭起来,像是意识到什么不曾对丈夫提起过的隐秘。纠结片刻,还是把薛霁燃烧在搪瓷盆里的“不乖”化作口水咽了下去。如此的丑事……不,单是和“肚脐眼下”沾边的事,就怎么好在家里这样提起。
太、太、太伤风败俗了。
“什么这个那个的。”
“我是说——这个。”
宋太太抢过他手里的磁带机,两条细细的手臂往面前一伸,西南女人的皮肤像打了腻子一样,白生生。
“薛威平,帮我把衣袖码上去。我炒菜了。”
就这样一直到散会,被薛霁在博雅楼下穿行的人流中找到时,她远远地很有规矩地站在门口。
云白色的腈纶衬衣,蓝领口。两颗扣准的不露分毫的扣子。左胸的校徽是印上去的,红黄绿相间。红的是花,绿的是叶,黄的是穗。圈圈绕绕,里头有只振翅的白鸽。汉字下写是大写的拼音。蓝的短袖边。蓝的长裤,侧边各是两道白杠。带子系得极工整而漂亮的迪亚多纳运动鞋,鞋头很白净。
她一只手牵着书包肩带,一只手拿着从A4纸上裁剪下来的、很细的一溜成绩条,把“爸爸”叫得像个礼貌用词。而后小跑上来时,那只手像是要向前送的,神情有一点点期许。
然而站了好半天的老薛一时没控制住情绪,见她上来,便劈头盖脸地埋怨了一通她头天晚上把地址交代得不够清。
薛霁埋着头,一路跟着他的责备说“对不起”,在唱和似的,头点得好像小鸡啄米。
她总是这样,父也好母也好,什么斥责都照单全收。
所以薛先生心软下来,准备换下这幅没好气的面孔再对她说:走吧,你妈今晚出差在外地,想吃什么。
薛霁红着眼眶的模样好巧不巧被陶家小姑娘路过撞见,后者像是在旁边静观已久似的,挪上来想替发小开解两句,情态意外地怯怯。然而彼时薛霁却梗着脖子,好像要把一腔委屈宣泄到她身上似的,恨恨地从嘴里刺出一句:
——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刚好路过看见……
——噢,你这是路过去教务处吃处分吗?
于是,换她的所有话卡壳了。薛先生眼见着小姑娘们闹教人摸不着头脑的别扭,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口阻止女儿这样没规矩的言语,那陶家小姑娘的眼泪就先大颗大颗没声息地从眼睛里扑出来,簌簌地直往下滚。蓝的领口,白的纽扣,红的花绿的叶金的穗,一点又一点地打湿了。
泪斑在腈纶上晕开,是她没出口就被堵回去的话的形状。
“薛霁!”薛先生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她拧着身体,被拍得小小地趔趄一下,嘴角向下撇着,再抠不出一句话。
“雯雯,你怎么在这儿?妈妈刚跟老师谈完你就跑了。”
“陶夫人?”
“噢,薛爸爸,你们也在呀!”遇上熟人,陶妈妈刚牵起女儿手后得以放松的神色旋即又尴尬起来,“小雪。”
“肖阿姨好。”薛霁侧过肩膀,挽起父亲的手臂。她才十六岁。个子虽然还差薛先生一大截,却已经比面前的母女两人稍微高些了。眼神从头顶垂落下来,把悦雯砸得缩起下巴,好像有多沉重似的。
“爸,我们走吧。”
“噢,好,那个,陶夫人,我就……?”
“再见,再见,再见。”
此起彼伏的再见。决绝的,迷糊的,尴尬的。
“雯雯。不哭啊。”陶妈妈抽出面巾纸来在她脸上轻轻地点,“老师都跟我讲了,工作不是都做通了吗?你和那个……小宽?都有为彼此的学业好好考虑,都分手了嘛。妈妈真的没有要责怪你,没关系的雯雯。我理解……雯雯!”
她挣开母亲的手,哭着越跑越远。
在薛先生曾百无聊赖吸着烟阅读的布告栏背面,才是原本应该在这个周一公示全年级的那一面展板。
橙黄色背景,加粗的大红色字体,占据好一块排版,很有大操大办的味道。
(喜报)我校校长兼党委书记高□□同志代表市二中全体教师、学生,热烈祝贺我校团委干部、舞蹈社成员薛霁随市歌舞剧团赴俄演出原创剧目《珍珠滩之春》取得中俄双方观众的高度评价及圆满成果。
薛霁同学系我校优秀学生代表,曾荣获二〇〇□、□及□年度市叁好学生、蕲江十大杰出青少年等称号。
二〇〇□年,该生参加由□□文联与□□舞蹈协会联合举办的第十□届“木棉奖”评选并夺得舞剧银奖,受授团体、个人银质木棉花奖章各一枚,我校亦收获剧团方面感谢信一封。这份极具分量的省级荣誉,既是薛霁同学个人实力的证明,更是我校“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高标准人才”这一教育理念的重要实践……
喜报旁边,小小的角落,早晨抹多了胶水到现在还没干的A4纸显得既唐突又难看,好像一块伤疤。
(通报批评)200□年□月□日,经查处,我校高一(7)班学生陶悦雯严重违反校规校纪、结交外校闲散人员周佑宽并发生恋爱关系情况属实。由校方统一研究决定,给予该生通报批评处分。
只是悲也好喜也好,都被不知道什么人转回去“面壁思过”,既没机会让有的人羡慕,也没机会让他们嘲讽。
……
“薛霁。”
咔地一声,薛先生把海淘来的磁带放进机器。
“啊?”她总算打开了卧室的门。衣服穿了个七七八八,手上的动作仍旧不停:“菜都在漉米池里呢,爸。”
业已退役的轮椅堆在客厅角落的海芋盆栽旁边,被格子绒毯盖得严严实实,有股寿终正寝的味道。
“我是问,”薛先生郑重地抬起头,那神情好像在责备女儿神飞天外的不认真,“你是不是不用开车?”
“应该不用。”薛霁埋着头换下一支表,又戴上另一支。纤长的手指在蛇样的金属链条上跃动,心绪却沉重不堪——这个表盘太大好呆气,那个颜色根本不搭。不论如何适应,最终效果都只会显得格格不入。
不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衬她。
带着烦恼劲,她叁两下把腕表从手上抠走。
换好早挑选毕的一身衣服,她走出来。快要到玄关的位置,把脚步停在宋太太心爱的地毯旁,开始挑拣鞋子。
“那个,薛霁。你是要喝酒?”薛先生问,“这才刚调理稳定几天啊,上个星期叁去医院体检,你妈回来不还说秦阿姨嘱咐了你一大堆禁忌事项吗?戒酒戒发物什么的。”
“是周五……呃,多少要喝一点的吧,您和妈妈又不去。那样的话,我倒是能借口当你们的司机通通推辞掉。”
“我还有工程图纸晚上要检查。反正你自己心里留点数,表达情感适当喝点就行了,别喝醉。在外面喝醉,多的事儿我就不说了,那些都是你妈以前应该教过你的。”
“我知道,爸。”
薛先生大手一挥,算表达了对她的许可。
“那我出门了。”她站在玄关,转过身朝客厅微微鞠躬。
然后站在门口,捏住把手,门上的风铃轻轻摇曳叮咚直响,她口袋里的手机也叮咚发响。
[→1□□2□□1□□□4:
送呈诸位阁下台启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谨定于□年□月廿□(□月□日星期□)中午11时略备薄酌,候作婚宴。
席设:蕲江丽景大酒店 北江景厅
新郎赖清骏及新娘陶悦雯 敬邀]
只瞬间,她心里涌上一千一万个逃避出席这场婚宴的理由。
[←1□□2□□1□□□4:好官方。]
[→1□□2□□1□□□4:因为不知道怎么跟你讲。]
[→1□□2□□1□□□4:那你有过来了吗]
[←1□□2□□1□□□4:为什么?]
随便拿头疼脑热或是腰伤复发当借口。悦雯这女人总是没有理由不去相信她的。然后托朋友代为携着礼金致意,红包自然和别人的毫无分别可言地躺在一起。最后,她成为登记簿里极普通的,有金额后缀的扁平人名。
应该过了有好几分钟。卡座磁带机已经兀自从《秋桜》唱到了好欢快的《乙女座 宫》。
[→1□□2□□1□□□4:觉得开不了口……]
[←1□□2□□1□□□4:为什么?]
[→1□□2□□1□□□4:因为从你出事之后一次都没来看过你啊。对不起,小雪。]
[←1□□2□□1□□□4:没必要自责。你在新加坡差旅啊,又不是刻意的。]
[→1□□2□□1□□□4:快来吧,我真的好想你~今天超紧张的。]
所以现在更不想去了。
把手机攥在口袋里,薛霁从心到脑子都翻江倒海。
最重要的是,可以全然从目睹悦雯结婚这件事中脱逃。
然而它只会给悦雯添堵的性质,又注定了自身萌生在薛霁脑海里那一刹那起必将被否决的命运。
所以一个多小时后,她孤单地站在这片温暖基调的洋流的来去中,好像一尾湿淋淋的冰凉水鸟。
才阔别了家中轮椅和“苏格兰风情桌布”又经历这样一番费劲的跋涉,薛霁恹恹惨白的面孔上涌动出大块血色,汗水把额前的碎发都打湿,拧成小小的一截又一截,而拿走保暖针织帽后努力修剪过的及肩长发好像在错误时间被用错误方式打开了烤箱门的蛋糕,一整个软塌下去,远观近端,都毫无光泽可言。
然而今天出席宴会的造型,已经是她这星期以来花时间在上最多的操心事,尽管沿途踩过大小参差的水洼,西装裤的下摆被积水溅透了,有种邋遢的深色湿意。
清涵捏着手机抬起头,看着她时,嘴里好惊讶地“啊”了一声。忙不迭地站起来就要同薛霁握手,伸出一半又恍悟忘记什么事似的一拍脑袋,侧过身去食指一勾,从众多排列齐整、样式雷同的喜糖里拎起一份,呈递到薛霁面前:
“欢迎、欢迎,你就是嫂子的朋友吧?她特地拜托我留在这里等你……”
“等我?”
“她给你准备了这个,戴在胸口。待会儿要合影的”清涵笑着指一指自己那一枚,小而巧的绣球花簇下写着“新郎之妹”,金粉的字迹,“就像我这个样子。”
“好了吗?”
“很好看喔。”清涵退后一步,好像有认真品味似的。
“那走吧。”
亮黄色鸢尾在她左胸被走廊空调的暖风微微吹拂着,依然是金粉的字迹,只是称谓非姊又非妹,短得很特别。
「挚友」。
……
“打扰下,同学,我是高二(7)班的陶悦雯。”
背对下课后人来人往嘈杂的走廊,拎着书包。
笃笃,蜷起两根手指,她礼貌性地敲了门。
手指扣在张贴出的新一轮月考成绩单上,密密麻麻的人名与成绩排序在底部被整个年级庞大的人数充斥得很夸张。
悦雯已经看过自己班级那一版本的。
她挤在几百人开外的排名里,要抄录回家给妈妈汇报时不用手抵着随时会看岔行。
这份名单拾级而上,逐渐由排名缩小预留出的空白占据上风,抬头轻轻从上到下数一、二、叁次,到第四个就是薛霁横插在一堆叁字人名里独特的代号。
流风回雪也好,光风霁月也罢——诸多可联想的教人心醉的美景,都被她这个名字轻擦过其中趣味。尽管当初这个字其实是由宋太太勘验过五六本命理学杂志后拍板决定的,仍不影响它既简约隽永,又澄澈得好像分分钟能让人透过字面,看到她本人无表情时那张雪原般冷而洁的脸。
作为重点班的头部生,她真是哪哪都有够惹眼的。
而自己妈妈呢,总是捏着悦雯誊抄着月考成绩的皱巴巴粉红便笺,一脸无奈又温柔地说:雯雯,你什么时候可以像小雪一样努力,好让妈妈省心点呢?
让人欢喜让人忧的成绩单,远远望去好像一座拓印在A4纸上的金字塔,客观,又带着点残酷。
无人回应。环绕一圈,目光越过课桌上层峦迭嶂的书本,最终得以确认教室里的人应该是一下课就全走掉了。方才怀揣来的一腔孤勇,不免显得有点多余。悦雯轻轻踏进教室,朝黑板右侧整齐板书的一溜课表打量。
本周卫生流动红旗:?
值日生:薛霁 钟歆媛
早自习:英语 上午:……下午:……体育(泳)。
原本计划今天放学后找薛霁聊一聊。
她甫一听见下课铃便刷刷整理好了课本,几乎可算得上是从座椅里弹了出来。而现在,悦雯更是抓紧时间从走道尽头的拐角出门,一路逆着踊跃自安全通道下楼抢饭的人流,朝楼下进发。
生怕挪得再慢一点,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熟悉陌生人”就会从游泳馆收拾规整,拎着杂物消失。
那她们一天的生活轨迹,便又岔开了。
薛霁越来越忙碌了——这是陶家叁口在饭桌上割裂地达成的共识。陶妈妈替女儿和丈夫剥出一只又一只弯腰的白灼虾。她自己在厨房系着围裙左突右冲打仗一样时,也和白灼虾似的直不起腰。橘黄色软壳在悦雯手边的餐巾纸上累成了座小山。陶先生难得在家陪妻儿吃饭,但也仅仅停留在吃饭的地步而已。
妻子不开口,他和悦雯之间就隔着条没话讲的天堑。小时候还好,孩子越大他就越无所适从。
毕竟男人是主外的。纵横官场的陶先生如此安慰自己。
陶妈妈就着电视机播放方言栏目时嘈杂的广告背景音,把柔声细语送出口:
“雯雯,昨天晚上妈妈看见小雪上我们这边电视台转播的新闻了。”
“是她那个剧团吧?”
“嗯,听主持人介绍,是全员受邀请去台湾参加了一个展览演出,表演他们独立创作的新剧目。据说好评如潮。”
“知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们学校还是一样宣传得很大力啊,据说等他们回来还会有市上的领导去探望什么的。”悦雯把自己碗里的虾仁拈一半到妈妈那里,“别只顾着剥嘛,你也吃,妈妈。”
“小雪她是作为剧团代表出镜接受采访的。”陶妈妈接过女儿递上来的小碗,站起身为她盛菜汤,汤勺在锅壁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几经挑选,上海青碧绿的嫩芯漂浮在点缀着很细碎油光的汤面上,好像蓑笠翁晚钓江上的行船。
陶先生也递上自己的那只。
“是吗?”女儿无语,他便自然而然地搭上妻子的话。
“对啊,年纪这么小,就参与创作,听记者介绍是在编舞上有很大贡献……最主要,小雪还出演女主角欸。我也是看着她从小和雯雯一起长大的。当初她还只有这么一点高。”
陶妈妈伸手在腰间比了比。她的腰很细,然而就是这样细细的单薄的腰身,经历了好几次怀孕、流产,最后是上环。
“有时候训练太辛苦了,她大晚上的一个人乘公车回来,都快走到我们单元门口了还一步一抽嗒嗒地哭。背着那个跟雯雯一样的双肩书包,委屈坏了。我要是韫馨,宁愿少半条命,我也不忍心让孩子去吃这个苦。”
“妈妈,”悦雯有点生气,“你又在胡说八道。”
“你妈哪里胡说八道了?”陶先生敲着筷子一开口,悦雯又把嘴给闭上了。他倒是想掺和两句,奈何悦雯不搭腔,于是只好继续把脸朝着太太,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
“我只是舍不得嘛。”陶妈妈笑笑,“毕竟你爸爸过几个月就要调动工作了,到时候我们一家都要搬走,做了十多年邻居,感情深厚也是正……”
——“搬家?”
悦雯把母亲的话从中间打断,眼睛睁得都大了几分。
头一次地,在高一因为谈恋爱被通报批评的事吃了父亲接连好几个耳光之后再不同他讲话的悦雯,目光越过还有饭菜热气慢慢升腾的餐桌,直勾勾向他射来。
陶妈妈也看着丈夫,一脸的“早说了这孩子会这样”。
“对啊,最快下个月,最慢叁个月以后吧。”陶先生其实顶讨厌一张口和女儿讨论的就是这样叫她目光恨恨的事。然而他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话题,“本来这事就没商量,单位上的安排。但是你妈妈的意思,说要提早告诉你才对。”
倏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悦雯把自己关进了卧房。在她卧室阳台那疏于打理的,疯长的绿藤的海洋里,她换上白色的吊带裙,腰靠着有凉意的石栏杆,把快一半身子向外探出去。和小时候偷偷邀请薛霁下来看动画片差不离。
楼上卧室的灯是黑的。薛霁在练舞,还没回来。
她要找薛霁聊一聊。
不管薛霁这次用怎么样的态度和她讲话都好。她要。
于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一路上,悦雯说得最多的是“抱歉”和“请让下”。
跑出教学楼。声从颊边呼呼灌过,把她的耳朵灌得发疼,但已经管不了那么多——
有更强烈的痛感在刺激着她,朝游泳馆的方向,迈开腿在风里狂奔,如疾驰在水底、承受了不能承受之惊的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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