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轻蔑道:“有我在,就无他那一日。”
治焯劝慰看了柳阳丘一眼,转过身望着荀彘不敢再挥下的鞭子,笑道:“每次训诫治焯,都劳您亲自动手,候长费心了。”
说着拱了拱手便要回营,荀彘却用鞭子抵住他的胸口,问:“怀中何物?”
治焯伸手将丹参取出来,递到他面前:“止血草,候长要么?”
荀彘接过看了一眼,便丢到地上,踏了几脚,绿草被蹂烂,裹满泥沙。他望着治焯眼中不忍之色,笑道:“拿去止血罢!”
治焯唯了一声,俯身捡起那团东西,仍藏进怀中往门里走。听到荀彘还在跟柳阳丘言论,耻笑他:“这种人,人主会复用?增笑罢了!……”
回到锅灶边,治焯才将那一大束沾污的丹参取出来,束绳解开后,茎中藏着小半个拳头大的泥丸。他把泥丸砸破,里面是一尺帛书,还有两枚金半两。展开帛书看上面的字,嘴角缓缓扬起。
“大兄,那是何物?”
治焯回过头,见赵破奴走近,劈手便将他手中的书信夺下,皱眉看了半晌,指着帛书问:“此字念……”
“崛。”
赵破奴又问了几个字,治焯一一作答后,失笑道:“赵兄何时对咬文嚼字有兴致起来?”
赵破奴再把信看了一遍,望着治焯:“满篇嘘寒问暖,家书?情信?……”他皱眉想了想,“言辞倒不像个妇人……是个男人?”
治焯把帛书抽回,蹲下身去洗丹参,赵破奴正想追问,却见治焯后背上衣衫破口,血沁出来,顿时怒道:“又是他!你为何不愿我等杀了他!”
“他对你们不是很好么?”治焯将洗净的药草捣碎,褪下衣衫,请赵破奴为他敷到背上,“但凡受伤、风寒,还亲至帐中喂你们汤粥?”
赵破奴见治焯重新穿好襦衣,肌理精壮的肩臂胸膛被粗葛布盖起来,他咽了口唾沫,说:“我等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他话音未落,就听荀彘的声音远远传来:“竖子!治焯!滚过来!”
治焯转过身,抬手按下赵破奴瞬间捏硬的拳头,看着演武场边荀彘盛气凌人的架势,淡淡道:“我就是想看看他究竟还有多少能耐,能否为我所用。”他动身往荀彘处走,走两步回过头,对原地玩味“为我所用”四个字的赵破奴露出微微一笑,说,“自然,若他值得被杀,我定用他的血来祭我峭霜。”
“峭霜?你的剑?”赵破奴望着已走远的身影,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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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长大人。”治焯朝荀彘拱手。
荀彘看了看他,说:“稍后县太尉将亲至营中,你多备一些肉脯酒食。”见治焯口中称唯,视线落到了他腰间的剑上,他拿起手中的铁鞭握把便往治焯头上挥斥过去。哪知治焯脚下微微一动,不着痕迹地避过,他倒差点失衡跌倒。
“小人不擅庖厨,若饭肴不合口,岂非得罪太尉?”
荀彘心中惊讶,由于他刚才出声张狂,四处操练间隙的士卒皆望过来,此刻治焯再轻轻带了他一下,令他稳住,却颜面尽失狼狈不堪。回望面容平静的治焯,他半晌说不出话。
恰好玄目被人牵着缰绳,拉着一舆粮草经过,他冷笑一声,边走向玄目,边嘲讽道:“不擅庖厨?你的马岂非也不擅拖草运粮?你可知对于这种不中用的牲畜,最好的赏赐是什么?”
治焯神色复杂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长鞭,他像获得了更大的鼓舞,朝玄目举起鞭子作势要抽:“那就是赏它一顿好打!”
不料举到半空的手腕被治焯捉住,手中长鞭转到了治焯手上。
“鞭打牲畜这种小事,何劳候长亲自动手?”
治焯眼中射出冰霜,微微朝他笑了笑,挥起鞭子以令人惊讶的幅度朝玄目抽去。鞭声破风,在空中甩出惊心的“啪”响,铁条落到玄目后腿上,击出一片尘土。玄目受惊,一声悲鸣,腾起前蹄欲逃,可身后沉重的粮草扯住了它。
荀彘本想看到治焯不忍爱畜被笞打的神情,可此刻那个男人脸上似乎能落下雪来,一鞭鞭不遗余力抽打玄目,口中还骂道:“昔日你日行三百里,我视你为良驹!而今你拉辕驮草,尚不如驽牛!留你何用!”
玄目嘶鸣惊天,腾跃溅起的尘土漫溢。而令众人更加惧怕的是平日里待人以礼,对候长逆来顺受的男人,竟对这匹当初不舍予荀彘的役畜痛下狠手。
连远处观望的赵破奴和路博德都讶然不已,更不必提立在治焯身边的荀彘。
“候长,要小人将它打死么?”
治焯停住鞭子,回过头朝荀彘请示。
“住……住手!”荀彘这才回神,“如此良驹,军骑中尚且难寻……你……你……”
“是么?”治焯把鞭子双手递还给荀彘,说,“下次若大人还欲教训它,切莫纡尊,令小人出力便是。小人去炊饭。”
他说完便走,荀彘在原处震惊半晌,才跑到玄目旁边,对牵它的材官道:“快把它拉走,今后莫再用它负重……也……也莫再令那个狂人接近它!”
这日傍晚,善无县尉郭昌率两名士史巡营,检试材官、骑军之技时,治焯被荀彘命令“不得离锅灶半步”,为了避免他崭露头角,连营门也不让他守了。
近亥时,路博德才过来寻他:“长官们皆已睡下,大兄难得清静,也去睡罢!”
治焯将手中就灶火读的帛书默上一阵,再看了一眼,便扬手丢进火中,焚尽掩火后站起身。
路博德不似赵破奴般对帛上言词好奇,却在他身旁忽然笑道:“我看过玄目,鞭笞如是,伤痕却一丁点都不曾落下。大兄,你身后鞭痕,还比它厉害得多。”
治焯心心念念关靖书信中的两件事,一是要他“伺机崛起,莫等废”,二是说自己“布阵慢除武安”。听到路博德看似陈辞,实则试探的话,坦率笑道:“高举轻落,鞭声响在空中,只为造势罢了!玄目毕竟是一匹好马……”他看了看路博德的眼睛,敬佩道,“路兄心细如发。”
“提到心细,大兄焚化的家书中,可内有乾坤?”
治焯脚下一滞。
路博德既然问,无论动机是什么,必然对他的有所隐瞒感到不满。赵破奴看过原文,虽然关靖效仿他,把内情都分字隐藏进信里,但赵破奴对他所存的念想,可能就劫道时要他“温席侍寝”,以及就写信者“是不是个男人”的疑问,会令他找路博德商讨,少不得把信的原话说给路博德听。
暗夜中,他细细地打量路博德眼里的神色。
一群椎剽,因他一句话就徒步一千七百里赶到此处,无谓生死自愿充军;荀彘厚待他们,他们却因为治焯一人受辱而不领荀彘的情,多次想要设计杀他……可路博德的问题事关重大,就算他无二心,万一走漏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定了定神。
赵破奴的记性有那么好么?
如果赵破奴真的将信的内容默记下来,而路博德已察觉其中玄机,他再不说,便是不信义之小人。
他究竟该不该说?治焯感到头疼,为何他至今所遇之事,动辄就要牵扯上他人的性命?
可就初次他们短兵相接起,他就判断路博德重义,赵破奴重情,其余人也乐得听赵破奴指派。此二人都是他相中的人,眼前这一关,在他明知赵破奴尾随的情况下,还敢展信说给他听时,他就处心积虑布下;当众鞭笞玄目,不也是他为“伺机崛起”,顺势而为做的一局棋?
此乃险招,却不得不过。
治焯淡淡笑了笑,问路博德道:“路兄与诸兄曾听命淮南王,听闻淮南王治国有方,为何你们舍弃他的粮饷,愿到野林中做了游寇?”他望着天上的月钩,“既然你们跟着治焯到了此营,我想理由就不是当初你们所说的,为了图个自在吧?”
路博德听问,坦然一笑:“王侯再好,我等作为棋子,也不想陪他为反贼,提刀杀自己人。”
治焯缓缓道:“君可知,你方才所言,稍有不慎,将牵连诸兄人头落地?”
“什么不慎,”路博德失笑,“如今我等为材官,居边塞,人头难道还在自身脖颈上?你可是人主心腹,莫非你以为我等志向就是劫道?我等来此,难道不是追随你么?”
“治焯何德何能?”
路博德摇头道:“人活一世,就为活得有滋有味;我们兄弟十二人,就为寻一个可让我们有滋有味的人,带着我等好好体尝一番峥嵘岁月。”他凝视着治焯,“因你一饭,我等认为,彼人非君莫属。”
“既如此,”治焯再笑,“治焯的家书,路兄该什么都知道了罢!”
“你欲诛丞相。”路博德目光如矢,接着失笑道,“你还钟情一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武安:武安侯,田`的侯爵。
☆、卷五十一再展头角
“你欲诛丞相,你还钟情一个男人。”
治焯微笑点头:“然。”
说罢就与路博德一同回营帐中,其间只字不提要他保密之类的话,此举反而令路博德颇觉讶异。半夜治焯隔帐听赵破奴低声追问路博德,路博德只道:“唯,大兄好龙阳。”
其余什么都没有说,治焯在心中失笑,枕在环首刀上沉沉睡去。
不久后被一阵战鼓声惊醒,四周传来“胡人夜袭!”的低语,他拿起刀便与同僚一起奔出营帐外。
善无县材官五千、骑军八百至演武场聚集,善无县县尉郭昌骑在马上,举剑向天道:“胡人乔装行商,夜犯雁门郡。烧我大汉民宅,杀我雁门百姓!此辱可忍乎?”
士卒们气贯长虹道:“否!”
郭昌道:“现我与诸子拔营前往雁门支援,起!”
说着亲领骑军先出发,身后跟着持弓箭、戈矛、盾和环首刀的材官往雁门行进,一时间马蹄声纷乱,四处黄尘滚滚。善无县营距雁门不过几十里,治焯被荀彘勒令运送辎重,身上只有一口刀一条鞭,还要顾及役马驽钝,行进速度堪堪超过徒步材官。
路上半夜寒风阵阵,身边材官口中呼出白气,一路走了半宿,到天快亮才赶到雁门,汇入郡太守的阵营。
眼见城墙外茫茫一片大雾,雾中不断有伤兵被运送回来。长城内外无战鼓喊杀声,治焯跳下马车,一路往前过问,才知道进犯胡人不足一百,却个个是射雕者,箭不虚发,以一当十。见援军至,便起身上马跑了。
现下他们扑了个空,雁门却死伤近千。而他靠近太守营帐附近,听郭昌请求追击,郡太守却道:“县尉材官夜行,想必也困乏不敌。强敌士气高涨,追之折兵恐怕更多。不若先整顿军马,从长计议。”
治焯皱起眉头,见路博德和赵破奴一行人也在旁边侧耳听,便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到一旁。望着骑军小憩的角落,马匹喷着响鼻,精神抖擞。他压低声音问:“诸兄可擅骑射?”
路博德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颔首道:“我等在淮南皆为骑士,大兄欲 ‘伺机崛起’了么?”
治焯点头,说:“胡人杀伤我军近千,可能箭已将尽,白白放他们走,我心不甘。”他低声说了他的计划,其余十二人统统称唯,应他安排前去准备。
大约一刻后,郭昌从太守帐中出来时,正好看到十几人偷偷提着行囊翻身上马。与此同时,就地休憩驻军的空地上,荀彘正大踏步冲向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子,喊了声:“治焯,你欲何往?”
十几匹马瞬间扬起前蹄,往城外冲刺,旁边骑军尚未回过神来,马已绝尘而去。郭昌大惊,而视野中被称作“治焯”的男子回头看了荀彘一眼,便起身飞跑,边跑边从口中吹出嘹亮的哨音,数千军骑中一匹黑马应哨飞奔到治焯身边。等他和荀彘翻身上马前去追时,连同玄目在内,十三匹马已成了北边辽阔原野上映着朝霞的小黑点。
治焯骑在玄目上,与路博德他们在离雁门十里处汇合,接着便牵着马隐入树林中。
十三人细细商讨接下去的计划,让马休息一阵,用厚厚的布帛包住马蹄,策马穿树林继续往北追去。大约又追了五十里,途中远远看到那群胡人骑马拉车,牵着数十个雁门掳来的百姓,往北慢慢走着。胡人大声谈笑,挥鞭抽打俘虏。治焯一行人离他们最近的时候,能听到胡马的嘶鸣和百姓哭喊。十三人恐打草惊蛇,便翻身下马牵着马徒步,之后才敢上马继续驰骋。又轻行了大约五十里,到达一大片延绵的密林中。日至中天,约午时,掐算着胡人行进路线和行止时间,勘察地形后,便下马做准备。
直至近酉时,日遁西山。林中雾气渐起,四处渐渐暗沉下来。
等晚霞褪尽,他们听到那群胡人走近,有人升起篝火,似在附近驻扎下来。
胡人饮酒食肉,待他们笑声更加放肆并带上酒意时,忽然听见附近林中有人大声说话,还有马的嘶鸣。顷刻之间,胡人便收声下来。有人喊着治焯他们听不懂的话,近百人连成三排,前排跪,中后两排直立,朝林中看不清的十几人一阵箭雨射来。
射了一阵,箭矢破风声停止,胡人却见林中的十几人纷纷挥刀大笑,便再次用剩下的箭又一阵射。如是三番,等箭将净时,有人发现蹊跷,便挥手喝止,派一人前去打探。
那人上前,才发现林中立着十几棵树枝杂草扎成的人形,人形上穿戴着汉人的衣帽,密密麻麻扎满了他们的箭,附近的树上,草丛中,也是射入的流矢。
他大声向身后喊着什么,其余胡人大惊,纷纷奔上前来,才发现中计。正在他们四面张望之时,忽然看到四周几条粗绳索被腰刀斩断,与此同时,他们脚下一空,还来不及回神,便跌入了脚下一丈深的陷阱里。
陷阱底部布满向上直立的箭镞,一时间惨叫四起,陷阱口上却盖下来一块木栅栏,听到有人移重石将木栅栏压住了。
陷阱外传来短兵相接之声,阱中人眼见有人扑倒到覆盖阱口的木栅上,接着便一动不动,身上滴下血来。
他们携带的箭矢已用尽,跌下陷阱时又多多少少受了伤,此刻人叠人困在坑洞之中,窄小的洞口弥漫下死尸的血腥味,胡人大骇,在陷阱中大声喊叫,然而根本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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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昌和荀彘一路追,却在治焯他们首次遁入密林时就迷了路。等他们摸索着赶到附近,被胡人的火光吸引过来时,正见到十几人挥刀斩杀剩余的胡人。射雕者虽不堪近身相搏,却臂力强健,并不好对付。
他二人讶异中只听治焯道:“活口能留便留,留不了便杀了罢!”
于是那十几名材官便不再手下留情,胡人驻扎的营地里惨叫连连,不到一刻钟,地上便堆满尸体,不远处则是瑟瑟发抖的汉人百姓。
郭昌与荀彘对视一眼,也举剑冲了进去。治焯见到他二人,不慌不忙把手下撂倒的胡人用绳索捆紧,揖礼道了句:“县尉,候长。”就转身与其他人一起用刀把百姓身上的皮绳割断。
“你……擅自领军,可知是死罪?”荀彘眼里映着胡人升起的篝火光,满眼畏惧之色,却脱口说出这么一句。
一时间,无论是路博德等人,还是被释放的百姓,全部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有不解,也有愤怒。
治焯像没听见,向郭昌揖礼道:“县尉大人,小人一行十三人未受命而私自行动,愿将功赎罪。”
郭昌走到被活擒的胡人面前,总共五人活下来,地上还有十来具尸首,被解救的百姓有三十多人,而与治焯一同来的十二人,人人几乎毫发未损。他目光环顾一周,问道:“其余胡儿都逃了么?”
“非也!”赵破奴由于荀彘一句话,气得髯须抖动,一出声嗓门洪亮,他大踏步走到林中陷阱处,朝二人指示,“其余人等皆在下面。”
二人望过去,刹那间,却见尸首掩盖的木栅栏中飞出一支箭,直射向荀彘。
“赵兄留神!”
治焯话音未落,已挥刀击开扑向荀彘面门的箭。与此同时,赵破奴也抽刀朝木栅缝隙中直刺下去,只听几声惨叫,赵破奴怒道:“尔等再胆敢偷袭,我就把火堆泼进去,就地将尔等化为灰!”
郭昌见眼下如此多勇士,又惊又喜。荀彘还在那支箭的后怕中怔怔,救了他一命的治焯不以为意,单是冲郭昌说:“陷阱中尚有七十多名还活着的胡人,林间有近千枝箭。”
郭昌眼中迸发喜色,他问:“壮士名唤治焯?”
“唯。”
郭昌疑惑道:“为何日前将勇检试未曾见过君?”
路博德笑道:“彼时治焯忙于锅灶间,为将士炊饭洗衣,未得见大人。”
郭昌望向路博德,咀嚼他的言外之音,接着便皱眉回视荀彘。
“无……无论何者,也无论何事,县尉巡检,推脱便是有罪!”荀彘眼神闪烁,却把错推到治焯身上,眼见其余人眼中像要冒出火来,他两股战战,忽然朝郭昌跪下道,“下官教导无方,今日治焯协同其余人私自脱阵,下官也愿领罪!”
郭昌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大致明白荀彘有意打压着他属下人。他想了想说:“孰人说治焯是私自领军?”
治焯一愣。
“是我不顾太守之命,令他带人偷袭胡人,”郭昌接着道,“刚才一役,我已检视他的身手。你且起身,立马回营班师过来,将胡人俘虏带回去,我饶你先前因私而埋没我勇士才干之过。”
荀彘连连称唯,起身上马走了。
郭昌又命人将地上的尸首统统搬到陷阱口上压住木栅,再安排几人守在陷阱边上,才回过身叫住治焯。
“你一行十三人,未损一兵一卒便将胡人射雕者统统擒获,是如何设计?”
治焯详细说了之后,郭昌微微笑了起来,朝他抱拳道:“早就耳闻过治焯大人美名,今日一见,实乃万幸!”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旁的百姓中传来一声低低的询问:“治焯大人?”
治焯回过头,看到一个须发凌乱的年轻男子,满面脏污,眼中毫无神采。他细细辩视,忽然目光一凝,上前蹲下身道:“你是……雷……”
雷被慌乱抓住他的手,低着头抢白道:“小人,小人……无姓……无姓!叫 ‘无义’!”
治焯皱眉端详他,继而握紧他的手问:“无义,你双目……?”
雷被摇头苦笑:“遭歹人暗算,不见光已足三月……”
治焯怔了怔,回望已在猜测二人关系的郭昌,见对方点了点头,他再回过头问雷被道:“无义公子若无处可去,可愿与我回营?军中有医,其余事你我慢慢再言谈。”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辎重:粮草、武器等。
☆、卷五十二拔毒
治焯领军,尽俘胡人扰边者的消息传回雁门郡,军中震动。
善无县军班师回营后,郡太守便命雁门郡督邮遣人驰传消息去长安,荀彘不再命治焯炊饭浣衣,而是像对待其他材官一般关怀起来。郭昌在县营中停留了几日,其间日日请治焯入他的营帐中,相互讨教兵法。如此一来,治焯身为材官,在县营中却受兵士敬重,连路博德、赵破奴一行人也扬眉吐气,颇觉面上有光。
但这些事治焯都没有放在心上。
由于郭昌的默许,雷被随他回到善无县营中,找了军医查看眼疾,却看不出病症。
雷被像对此毫不意外,自觉是寄人篱下,虽然治焯什么都没有要求他做,军中小吏也没有为难他,但他自愿摸黑为人们做一些剁草喂马,磨砺兵器之事。材官来自天南地北,同袍之义令人人皆如一胞所生,也视他为一家。可他双目失明,却不愿接受他人援手,自强自立,也拒人千里。营中地形他不熟识,常常碰到摔到,有几次还险些踏入火中。身上小伤不断,但倘若有人助他,反而会遭他冷言冷语,碰满脸灰。
雷被不愿主动说起自己的遭遇,治焯也不强问,由着他在营中如一个孤独的影子寄住下来。
十日以后,驰传带来诏令,参与治焯偷袭行动的路博德等十二人统统被拔擢为屯长,县尉郭昌、候长荀彘,各被赐黄铜百斤,唯独治焯根本未被提及。诏令颁布当刻,县营中闻风者皆唏嘘。受赏的路博德、赵破奴心中不是滋味,但看治焯似乎也未有任何挂碍。
这日黄昏,演武场士卒集训完散去后,雷被听到晚风送来一阵横吹之音。
那乐音在边关将士耳中颇为陌生。戍边之人,往往思念故土亲人,或者为已故同袍、为自身伤怀,箫笳之音注满寂寞忧思,可这段横吹之律却与之皆不相同。也说不上是喜悦,却像是清江之水流动月影,翠竹斜阳相映成景,有一种自成圆满的恬然在其中。
雷被循着乐音摸索到演武场边一处冒出新草的土坎上,乐音止住,听治焯笑问他:“军中衣食简陋,无义公子还过得惯否?”
雷被在他身边坐下,拔了棵嫩草在手中把玩,有意无意问:“从二品高位跌为材官,现今路兄等人受封的受封,得赏的得赏,大人可不平?”
“无不平。”
“既如此,又为何一人在此鼓乐?”
治焯失笑道:“今夜风转暖,夜月明,恰逢同袍诸兄升擢,兴之所至奏一曲而已。”
“是么……”雷被低下头莫可名状地笑了笑。
二人无话,治焯再起的横吹音韵中,雷被忽然落下泪来。治焯也不劝,奏完一曲绵绵长长,犹如晨曦中远视群山,登高处看云海起伏的风乐,雷被才渐渐平静。
“听闻关公子被拜为大中大夫,大人为他冒犯天颜,如今就算想要军功立身也毫无办法……长此以往,材官就是以命博命之职,就算大人身怀绝技,又岂能抵挡一世刀箭?若人主既不愿拔擢大人,大人也无法如普通士卒一般,正卒期满后即可回故乡,恐怕不出三年,长安城里的大中大夫也把君忘了罢!”
治焯闻言半晌无语,最终道:“公子说到军功,可知雁门一役,我军损兵折将按人头数来算,是胡人战俘的十倍。这一层而言,无功可说,反而该治罪。但人主赏罚分明,治焯也不会因为一个十人之长而耿耿于怀。倘若真如公子所说,无论何故,治焯一世为材官,那,他忘了我也甚好。”
雷被讶然,可治焯话音又不像是虚情假意。他笑了笑道:“古来重情义之人,又有几人善终?也罢,我也早该有此觉悟。”
“不然。”治焯像是在端详着他,“二人若是情投意合过,无论时日长短,皆可算善终;若是所托非人,一腔情意空投,也不算坏。怕就怕情意遭人利用,尊严被人践踏,甚至惹来杀身之祸,那才是扼腕可悲之事。”
雷被一怔。
治焯接着道:“你我而今境遇看似相同,皆为有家不可回,但公子曾是重情重义却又明辨是非的果敢侠士,现今却因一曲而伤怀兴叹,犹疑起自身来……公子以旁人眼光来看,难道不可惜么?”
雷被眉头一皱,眼中泛泪,忽然却笑了起来,等他笑得满面是泪,终于平息下来时,才察觉手中把玩的嫩草已被捻碎成浆。
“以大人所言,他人不仁,我也该背信弃义,是么?”
“胸中有道,人不为器。”治焯声音温沉劝慰,“公子现双目不可视物,何不趁此清静,凭君可感可触之事,解开 ‘无义’二字的束缚呢?‘大人’二字也是束缚,不若直呼我名,换个位子来看待世事如何?”
雷被沉默,就在他细细咀嚼治焯的话时,听到营中刁斗声击响,到了就寝和值夜时分。
二人起身欲回营帐,一个粗犷的嗓音远远传来:“大兄!”接着那个人似看到了他脸上的泪,顿了顿柔声关切道,“……无……无义?你……你这是作何?”
十数日朝夕相处,雷被早已熟识那是多次不顾他冷言相向,坚持帮扶他的赵破奴。
雷被捉袖擦去泪痕,满目漆黑中伸出手去,笑道:“赵兄?……我乏了,扶我回营可好?”
“好……好……”赵破奴似受宠若惊,小心翼翼执着雷被的手,在治焯按捺不住的笑眼中扶雷被回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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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时日,雷被虽没有再提往事,但看得出他自惜起来。脸上冰霜融化,以往放任凌乱的黑发在沐后束起,一副好容颜,哪怕身着旧衣,日光下静立营帐边听士卒操练,也让人赏心悦目。
赵破奴忘记了他先前心心念念的治焯,操练材官的间隙里,不住关切雷被的行止。二人的关系在众目睽睽中愈发亲近,赵破奴像是为了配得上身边佳人,也注重起了边幅,须发修饰后,好身板配上甲胄腰刀,竟俊朗无俦。
天气愈渐炎热,一次治焯在轮值夜勤时,无意间发现二人藏匿马厩后,赵破奴欺身雷被,星夜下贪欢酣畅,到后半夜才悄声相扶回去营帐中。
次日见两人面色都像晕了一层光,治焯明白,赵破奴的诚恳殷勤,助雷被解开了“情意”二字的束缚。
现下只剩一件事要解决。
那就是连日以来,治焯察觉雷被举手投足小心谨慎,却于周遭环境感知迟缓。恰逢赵破奴也惯着他,雷被每踏一步,他都生怕他磕到碰到,如此一来,雷被竟生出些许女子才该有的娇气。
于是,这日操练间隙,治焯见赵破奴又奔到雷被面前,窃窃私语。不知他说了何事,雷被面色泛赤,抿嘴笑了笑,治焯便皱起眉头,走上前去。
“大兄!”赵破奴心归他人,对治焯倒是兄弟情义不改。
“赵兄可知你身边是何人?”
赵破奴一愣:“无义啊,大兄何意?”
治焯抽出环首刀指着雷被,话音朝向赵破奴:“赵兄之刀借无义一用。”
周边材官纷纷看过来,荀彘和路博德也围上前,旁观一场好戏。
雷被却因此面容一凌,皱眉嗫嚅道:“治……治焯兄,我目不得视,兵刃也离手久远也……”
赵破奴见状,更加心疼起来,腰刀欲拔不拔,开口劝治焯:“大兄,无义他……你究竟为何要为难他?”
治焯冷冷一笑:“无义可是曾名震一方的剑客,如今被悯如妇人,你如此护他,于我看来,是对他的侮辱!”说着刀光一闪,尖刃自赵破奴腰间挑出他的环首刀,刀柄旋转被雷被本能接住。
众人眼前一亮,二人已摆开架势,赵破奴也只好闪开身,给二人空出一块地来。
哪知雷被执着刀,却面露痛苦之色,浑身发抖:“我……我……刀法岂是治焯兄对手?”
“刀剑一家,”治焯正色道,“你我手中皆是刀,放宽心来罢!”
说着挺身一步,挥刀一击,雷被闪开一步,“当”地一声,手中刀竟然被击飞出去,险些砍中围观之人。
治焯心中一惊,眼色也随即黯淡下来。赵破奴奔出去把刀拾回,看到雷被满面惊怒羞愧之色。他刚想再劝,不料治焯却说:“予他!再来!”
众人见治焯把一个盲眼之人逼得快要落泪,纷纷低语,皆道治焯专横。治焯置若罔闻,对重新拿起刀的雷被,忽然,他目光一凝,转身朝赵破奴挥刀砍去。
“大兄!”众人大惊,赵破奴一面躲,一面爆喊,谁知治焯手中刀势如电,赵破奴哪里躲得过,眼看脖颈就要霎时被削飞。
“当!”治焯的刀被顶住。
人们刚看清那人的确是片刻前还弱不禁风的雷被,治焯便抽回刀,继而继续朝赵破奴一挥。
一时间,演武场边响起了频频相击的兵器声。
治焯一开始还朝着赵破奴发起攻击,不久后,他只需朝着雷被行进,而对方的身法步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