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剑一阵觉得索然无味,也回房睡下。
灭了灯的卧内,窗棂上浓淡铺陈着夜色中竹枝投下的影子。
支挂窗外传来隐隐的雷声,微亮的天边窜过一道蜿蜒的闪电,点亮层层浮云。
二人之间,今后该如何是好?
明明想过要遏制,却一发不可收拾,想过要放弃,偏偏更被吸引。到头来不但无法抽身,对方的蹙眉展笑反而统统尽收眼底,每句话都在心里镌刻下来。
熏炉中飘出浓郁的苏合香,让人一阵乏力,治焯烦躁地翻过身。
“倏!”忽然听见利器破风声。
他抓起榻边的峭霜滚到一边,抡过青竹角枕顺势一挡。
“笃!”
速度之快震麻手掌。暗夜中,描着学鸠的角枕上只见黑色箭羽,箭镞从另一面穿出。回眼一望,薄纱帷帐破了三个洞,另外两枝短箭插/进治焯身边的锦被。
刺客?
借着又一道映入的闪电,治焯一眼看到角枕的裂口沾上了黑色膏体。
箭镞有毒。
治焯提剑闪身到绣着翠竹的屏风后,隐藏进墙角阴影中。此时,一面房门被无声无息推开,一个人影闪入。
来人随即把门合上,插上木闩。
看来已做好必死缠斗的准备。
治焯在暗处,却无法将对方看真切。视野中的景象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扭曲,舍外传入夏虫的鼓噪也忽远忽近。
原来刚才嗅到的是迷香。
一道闪电亮起。
治焯尽力定睛看着来人,头如千钧重,他暗觉不妙。闪电的光芒瞬间让视野茫白,对方身手敏捷地抽出长剑,隔着帷帐干净利落地刺了下去。
伺机,治焯抽剑,腾上一步。
“当!”
对方从卧榻中拔剑,虽慢一步,却身手灵敏及时挡住。
两柄铸术精良的剑对峙,剑锋如银线般刺破暗夜。
支挂窗处拂入一阵变凉的风,治焯头脑清爽了些。闪电光中,他看到来人黑色的蒙面绢上,入鬓飞眉下,是一双俊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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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提纱灯照开一小团光域,沿着回廊徐徐朝治焯的卧内靠近。
对于关靖而言,这闪闪烁烁的朦胧灯光本可有可无,但毕竟是在他人邸宅中,若不掌灯被撞见误会,少不得要招些闲言碎语。
轻声走在一尘不染的廊道上,纱灯照过廊边的一根根朱色栏杆。
深夜再次造访,找出的理由都站得住脚,却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关靖决定不再胡思乱想,提着灯就来到那间房舍门前。
他微微低头:“中丞大人。”
没有回应。
门缝里传出微弱怪异的声音,像是锐利的铁器在大力摩擦。
关靖一惊。
“嘭!”
一面房门被关靖摧断了木闩,应声向室内大开,纱灯的光顿时随之流泄入室,屏风和卧榻四角垂下的帷帐被映成黄色。
辗转至床后的二人视野清朗,对峙陷入新一轮僵持。握剑的手一只青筋暴起,一只虎口发白。而那声巨响和随即出现的变化,并未让他们的目光从对方的逼视中闪开过一瞬。
一场好戏。
关靖把纱灯插/进屏风上缘的缝隙里,把赤炀抱进怀中,并无上前援助的意思。
一条细细的铁链从刺客左手射出,前端发亮的菱形铁镞直刺治焯脖颈。
治焯手劲一松,为避铁钩和对方紧逼的剑势就地一滚,起身时横剑扫过,刺客仰面而下。他的腰身柔若缟缎,避剑起身的同时,收回射出的暗器,身法利落。
关靖没有插手,三人的目光却密切交织成三边勾股弦。
“原来是你。”
毫无预兆地,治焯盯着刺客的眼睛道。四道目光闪向治焯笃定的神情,而话音未落,治焯的剑又如出洞银蛇,反着一道忽起的闪电直刺刺客面门。
刺客迅速后退,顾忌着关靖的存在,他的后路相当逼仄。
“我见过你。”
刺客的后背几乎要抵上屋墙,面对治焯步步紧逼的剑势,他也以迅雷难及之势反挡。
二人或进或退,击剑声声绕梁,这间隙中,治焯话也不停:“你是那个昔日在寿春比剑,剑势锐不可挡成为淮南第一的人,你的主公是……”治焯手一顿,停住攻势,明悉的目光让刺客星目一颤。
“闲话休要多说!”刺客怒喝,却是一副好嗓音。
关靖饶有兴致地听着来人的背景,若这不是一场瞬息便会取人性命的搏斗,眼前的比拼可谓赏心悦目。
“你叫雷被!”
频繁变换的攻与守之间,治焯的话让刺客乱了方寸。关靖眼看着刺客连续几次毫无策略的砍、刺,而治焯则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是你主公派你来的么?”
刺客闻话一震,右手挥剑扫向治焯的同时,左手发力再次射出那条带倒钩的铁链,治焯侧身挡开剑锋,却反身任铁链绞缠上他的脖颈,令人费解的瞬间,治焯已借铁链之力跃到雷被面前。
缠斗停滞了。两具身躯紧贴,峭霜剑尖闪着寒光,笔直由下向上抵着雷被的下颔。
“奉劝你莫动,”铁环轻晃,从治焯颈上松脱,发出细微的撞击声,“我一时死不了,而你,若是刮花了脸,或是被我死前斩断你的右臂,你于你主公也毫无价值了。”
雷被握剑的手悬在半空,指节扣着剑柄因力度过大而发白。
两人对视的目光仿佛能击出火花,终于,雷被细密的落睫盖住了眼眸,“锵――!”铁剑落到簟席上。
“杀了我罢。”
治焯闻话,一手扯掉颈上细链,另一手剑势猛然向上,雷被轻皱眉头却纹丝不动。一片黑绢随之落下,那张毅然赴死的脸孔毕露,年轻俊美。
雷被睁开眼睛,眼神陈杂五味。
“你走罢。”
治焯转过身看向门外的园圃,除了闷热,万籁俱寂。宅邸里卫士大半撤去充当水曹掾史了,然而剩下的没有一人察觉此处的动静,雷被显然下足了先头功夫。
“烦请转告淮南王,无人能凭一己私念而逆天。”他回头看着雷被,淡淡一笑,“杀了我也无济于事,这一点,你不会想不透。”
雷被看着治焯的笑容,半晌,他垂目一笑,弯腰拾起地上的剑和暗器。
“中丞大人,雷被曾经以为大人只是无情无欲的傀儡。我错了。”
说着,他的目光跟关靖的视线一触,头也不回地走过二人身边。
治焯走出廊道,目送雷被的身影潜进园圃,消失在夜色中。
“你来救我?”背对着关靖,治焯话语透出愉悦。
“对一名技艺精湛的剑客,用言语乱其心智,且又出手招招留情,可是侮辱。”
治焯诧异片刻,只好笑道:“他用了迷香,我要自保,何况,才人难得。”
“他最后一句话是何意?”关靖目光灼灼。
治焯苦笑:“你问我么?……大概是指过去的事,”迎着关靖不动声色的眼神,无奈道,“大概我过去作恶不少……大概,彭城这一宗的过去都不堪罢!”
“你过去杀人如麻,只要那个人意愿如此,你什么事都会做。”
治焯冷不防被关靖斩钉截铁地接茬,沉默无语。
“只要是那个人的话,你不论是非,不顾忌别人的性命,也不管自己死活。”
闪电频频点亮天际,近处树影婆娑,偏偏雷声沉闷犹如涌动的暗潮。治焯语塞,不知道关靖要说什么。
“但是后来一切都有了变化,是么?”
扑面的风里带上潮气,闪电再次亮起的时候,治焯看到花木上已经润湿一片,雨水无声润物。
“为何会有改变?”
治焯转过视线,看着那个对他的询问仿佛永无止境的人,纱灯时而摇曳的光淡淡铺上那张执着的脸,一双极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排斥或敌对的色彩,也无法透析它的用意,却让人难以遏制地深陷。
不让他有顾左右而言他的喘息机会,关靖的声音持续撞击他的胸口。
“我们的父辈有生杀之结,为何还要善待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水曹掾史:郡国水利人员。
☆、卷三十【转章――前尘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关于本章】
转章是串珠成线的一章,用于对治焯、刘彻及关靖之间的关系做完整阐述。如果您已经通过之前的内容推测出了这些背景,则请跳过,直接看下一章。
苍头:家奴,同时具备军队的护卫职责。
错:钥匙。
“刷――!”
一枝红羽铁箭破空,呼啸着射穿林间的树叶,“噗”地没入身边人的胸口。
中箭的男人口中吐出一口血,颓然倒地,来不及发声,命已归西。
刘戊皱紧眉头,抬手挥剑击落几枝扑面而来的箭镞。“嘶――”座下的马受惊腾起前蹄,他狠狠拽紧缰绳。
“报――殿下!”四起的喊杀声中,一名骑士滚下受伤的战马,满面血迹,跨过山林间遍横的尸体冲过来,“吴王濞已溃败,退军往东……啊!”
一枝铁箭射穿他的胸口。
“撤!”
刘戊腿下一夹,策马跨过新死的人,向下邑逃去。
梁军喊杀声响彻山野,铁箭细细密密穿彻山谷,身边的步军多日吃不饱,加上初春时节,茂林间却天寒地冻,兵士们衣衫褴褛,不敌强弩纷纷扑地。
“楚王刘戊,接天子之诏,若肯降,则不究往过……”
春风把动摇军心的声音甩在身后,不停不歇跑到一片林间的开阔地带,天色渐暗,夜间想来追兵不会再来,刘戊翻身下马。
临时的驻军地人影稀少,满目荒凉,支起的营帐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他跑过来。
此人年近五十,是跟随他多年的老苍头,元充。
“吴王逃了?”
“唯,”元充面色悲恸,“殿下,泗水被截,士将粮草已绝,今日又有二千将士归降,三百忠军饿死,我们……也没有吃的了……”
刘戊倒吸一口气,气血上涌:“周亚夫老儿……狗卒逼煞我也!”
“殿下……天子诏降,曰前嫌不计……您看我们要不要……”
“胡说!”刘戊伸手揪起元充的裙帔,怒视对方的眼睛,“你乱我军心……留你何用!”举起长剑,霎时洞穿了这名家奴的脖颈。
热血溅到他的脸上,他眉间酸痛,却顺力一推,把元充瘫软的尸体抛到地上。忽然四周一片火光,战鼓声起,燃烧油脂的箭镞闪过夜空。
“不好!梁军突袭!”
所剩不多的兵士们纷纷扑地,他翻身上马,马蹄踢踏扬起尘土:“众将士听令!刘启老儿为君不仁,夺我楚国之地,坏我国治之制,今我誓死不降,杀出去另立新帝……”
夜空中,一枝铁箭从旁边呼啸射来,他拉起缰绳避过,身体霎时被抛出数丈,跌落在地。回头看到他战马辔头下的双眼被一箭射穿,马儿吃痛,惊嘶一声乱奔出去。
“殿下,末将关屈,多有得罪!”
他冷笑着爬起身,黝黑的林间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若殿下肯受诏……”
“呵呵……”刘戊望着营地间自己四散奔逃的溃军,营帐尽被流火点燃,一时间泪流满面。
十万军,三个月以来北上途中,冻死的冻死,战死的战死。曾经他的家兵们所向披靡,胜利在望,然而,自与周亚夫交手后,泗水入淮处粮草被截,数万兵士饿殍满地,现已所剩无几。
劝降的声音还在继续,他仰望长空,繁星簇簇,此处离楚不过三百里,竟再也回不去了。
“关屈,你回去让周亚夫告诉刘启昏君,我刘戊不会甘于任他摆布!今日我埋身于此,国辱家仇,我的子孙也绝不会饶过他!”
春末,山野间已繁花似锦,他扫了一眼手中尚在滴血的长剑,朝东跪下。
双手握剑往颈上用力一抹。
四野寂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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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之后,前元六年春。
楚藩国新王刘礼携家眷与老师申培公入宫请罪。
“臣罪该万死……”
申培公苍老的脸沟壑微颤,一番言辞令人动容。天子刘启走下踏步,亲自扶起他:“申公义举,何罪之有?何况他也是我皇弟,遗孤可怜……那孩子,他也来了么?”
“就在殿外。”
“哦?同去见见。”
刘启搀扶年近六十的申培公走出殿外,就听到一段稚童的对话。
“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谁?!”
抬眼只见殿外枝叶繁茂的榆树下,八岁的刘彘按着腰间小小的木剑,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抬手往四周一指:“他们,都尊我作 ‘殿下’!”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更年幼的男孩,对着刘彘气势汹汹的态度丝毫没有胆怯,反而神色坦然,小胸脯笔挺,露出一个不卑不亢的明亮笑容。
他依样指向身后楚国跟来的苍头:“他们,都称我为 ‘太子’!”
“呵呵……”刘礼和申培公脸色大变,一迭连声地请罪,刘启失笑。
胶东王刘彘张望过来,顿觉在父亲面前下不来台,恼羞成怒拔出腰间的木剑便朝幼童扑过去。
谁知那小孩身子微微一闪,伸手夺过刘彘的木剑,一掌顺势把他推倒在地。
此举让四周发生了骚动,一时间殿前那些位高仪威的长辈们又跪了一地。
“父亲!”男孩跑过去扶申培公,却被一把按下也跪到地上。
刘启微微叹了口气:“老师这是为何,”他扶起申培公,又请其他人起来,俯下身问幼童,“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辈名 ‘炳’,”他像模像样地跪下稽首,“陛下千秋万福!”
自始至终,周边的人都没有跟炳说过面前这个头戴皇冕的人是谁,单是申培公按住他的头行礼,他就明白了他的身份,行止得体。刘启忍不住再次笑起来,他招手叫还在原地赌气的刘彘:“彘儿,在你看来,炳武艺如何?”
刘彘察言观色,忽然消了火气,笑道:“善也!是儿臣的好对手!”
“我儿有量!”刘启笑了笑,问申培公,“老先生,炳年方几何?”
“已足六岁。”
“与彘儿年仿,今后让炳留在宫中,与彘儿为伴,封为常侍郎,如何?”
申培公既悲亦喜的神情,看了炳一眼,恭敬道:“陛下圣恩浩荡,炳能陪侍胶东王,再好不过!”
“哈哈……”刘启脸上笑起圆弧,摆摆手,“敬谢申公慷慨,清明祭祖,本来就要继承先君恩德,大赦天下。既然如此,今后谁也不要再提那件事,违者问罪,可否?”
身前一片谢罪谢恩声。
他收回目光,伸手抚上炳的头:“身边这位胶东王,今后你们要好好相处,大汉的未来都要负重望于你们。”
炳忽闪着眼睛再看了父亲一眼,便俯首一拜:“敬受命。”
之后八年,大汉历经诸多世事变迁,胶东王刘彘很快被改名为“彻”,立为太子。
后元三年正月,景帝陵崩,太子面南登基。曾经被景帝禁止提起的前朝往事,在后宫权利的拉锯战里,由窦漪房率先翻了出来。
刘彻崇儒,窦漪房尚道,仗着太皇太后的身份,令人捉拿了刘彻私下倚重的赵绾、王臧二人,当着刘彻的面就要定罪。
那时候,窦漪房斜倚在长乐宫的凤榻上,望着簟席上跪着的赵绾和王臧,刘彻垂首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身后的常侍郎炳却站了出来。
“微臣斗胆,御史大夫与郎中令两位大人赤胆忠心,老师申公倡儒治国,尊礼崇德,实则因诸侯体大,先皇 ‘无为而治’续延下去,只怕 ‘七国之乱’再现!太皇太后……”
窦漪房望着藻井,一串笑声打断炳的话。
“说什么 ‘七国之乱’!罪臣刘戊之子,你还不知道吗?作为楚国质臣,你就是我皇家的狗!若不是念在我彻儿待你如兄弟,割你贱舌喂猪就是抬举你!”
炳语塞,他回望刘彻,对方正使眼色让他退下。
窦漪房笑声不断,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笑的话,炳的神色由惊异很快变得灰如尘土。
那一瞬间,自己成长过程中听来的闲言碎语都串成了线,落到实处。炳像被惊雷劈中,他昼夜兼程,一路换马奔回汉中郡,叩开那两扇多年因先皇之命而少回去的大门,找到自己的父亲申培公,希望听到一个不同的答案。
夜黑如墨,跳闪的灯火掩映下,父亲听完他的委屈,却一言不发带他走向后院。
后院中,是炳在年幼时不经意发现,多次偷偷玩耍过的荒废小园。
申培公用错打开园中小舍的门锁,门内蒙灰的神位上,赫然写着“楚王刘戊”四个字。
炳怔怔,脑中纠结起一团乱麻。
“炳儿,七国之乱罪臣刘戊,乃是你生父。”
炳双目充血,他狐疑地盯着父亲的双眼,希望父亲在说笑。
而申培公单是淡淡地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无可能――!”
胸中声嘶力竭一声爆喝,他拔出峭霜,冲到园中,对着丛生的杂草和根根挺立的翠竹一阵乱砍。
自记事起,虽然随了叔父红侯王刘登的姓,但他的父亲就是人人称道贤士的申培公,门生数千的申培公,怎么可能是自小学习先朝历史时,被每每唾弃不知好歹乱国祸君的淫贼刘戊!
园中一时辟破作响,竹叶漫天飞舞,动静把宅邸上的人们都惊醒。然而无论是昔日姑嫂,还是幼时就受其照料的女奴苍头,都只是围聚过来,沉默地望着他胡闹。
“闹够了吗?”
一声威严的责问收聚起他乏力的魂魄,回头一看,是向来疼爱他的刘登。
红侯王刘登因为申培公得意门生赵绾、王臧二人被罢官入狱之事急急来访,正好撞见这一幕。他侧过头令苍头拿马鞭,望着炳的目光中不再有昔日的人伦之情。
“刘戊生性淫暴,侮辱老师申公,申公年迈还归隐在这个地方,你以为是拜谁所赐!”
炳挥剑劈竹用力过猛,听到叔父再次承认的那个事实,手中的剑滑到地上。他气喘吁吁,一时竟抬不起头来。
刘登接过苍头奉上的马鞭,眼神冷峻走近他。
炳颅中落到极空之处,突然热血冲顶,他拾起峭霜便朝自己颈上抹去。
“啪!”一声鞭响,硬鞭击开了他颈边的薄刃,“你妄图自尽一了百了?你可知何为质臣?!质臣是,人主让你死,你立马得死;人主不令你死,你自尽便是忤逆犯上!”
炳震惊,无言以对。
“戊死有余辜,申公不计前嫌抚养了你,先帝仁慈,赦申公和楚藩国一族无罪,无非是令你作为质臣,保你一宗相安无事!现而今窦太后旧事重提,你还敢连夜赶回来,你是要让申公苦心付诸流水,让楚国一脉受你牵连么!楚国王孙,说到底都是你的父兄,楚国子民,说到底都是你的国民!”
说话间,长鞭破风挥斥而来,“啪――!”炳浑身一震,脖颈上流下一串血珠。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刘登,身边幼女的眼睛被乳母抬手蒙住,与申公同住的文弱门生们有人偏过头不忍看,却没有任何人出声劝解。
“叔父……”
“住口!”又一鞭照着原处挥斥下来,随着后颈上灼烧而过的教训,他茫然中泪水盈眶。
“你生父暴戾,你要赴他后尘吗?”
“……”炳望着申培公,咬紧牙关。
“炳儿,”申培公终于开口,眼中浮现水光,“今后你就一心随侍当今人主吧,就当我们从未有过父子之情,也不要再来找我。”
“父亲……”他用力摇头,泪水夺眶而出,话未说完,刘登手上的鞭子再次无情抽打过来。
“忤逆子!你要把所有人都逼死才甘心吗!”
申培公已经转过身背对他,炳屈膝跪下,哽咽中再也开不了口。
“放火烧了此处罢!从此以后你要忘记这一切,唯人主之命是从!”申培公的声音颤抖着穿透过夜风,“我也不会再回这里,你听到了吗?”
说完就命人备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跪在石泥遍布的路上,望着申公离开的方向,炳忽然露出一个笑容。翻身上马,往日的一切被抛在身后的火光吞没。
他昼夜马不停蹄赶回长安,走进未央宫宣室殿时,朝议刚刚结束,刘彻正欲送丞相窦婴出殿门。
天已大亮,沿途的风吹干了他的泪水。
望着那廷上俯视下来的目光,殿中群臣鸦雀无声。
“常侍郎,连日不见,你找到答案了么?”刘彻故作轻松,担心祖母窦漪房借机发难,赶紧以知情人的口吻提前制约住炳可能会遇到的麻烦。
炳没有接话。
他在殿门外脱下皂靴,解下佩剑交至中郎,行至殿前郑重其事俯身拜下。
“炳今日起不复存在,罪臣治焯愿倾尽性命追随陛下,效犬马之力以谢圣上对楚国一族既往不咎的浩荡隆恩。”
他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自这一刻起,他没有了宗亲,没有姓氏,没有了从前的名字。
他只有一件事必须做,此生只剩一个重点。
头顶上落下一串朗笑。
“‘治焯’?是对朕 ‘国治恢宏显耀’的祝义吗?”
“陛下圣明。”
“好!既然这样,那么朕也沿袭先帝恩德立个规矩。”
那声音里是宽容和豪放:“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再提这件事。”刘彻蹲下身,精绣蟠龙纹的蔽膝带下的微风散出皮革的气味,“小火,也包括你本人在内。”
“唯……”
阴云后移出的日光把殿内点亮。
从此以后,他跟刘彻之间的促膝谈笑,弹冠脱履没有隔阂的嬉闹,静夜未央持剑相较,都不复重来。
昔日刘戊以子孙发下的宏愿不可能实现了。
嫡子炳虽生犹死。
☆、卷三十一静水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父辈有生杀之结,为何还要善待我?”
快要被摧垮的感觉。
治焯从未想过要与面前这个人一次次在此种境况下,以尖锐的刺探或责问来对谈。
对方深黝的瞳底被闪电的白光频频点亮。
关靖没有催促他,却在等着他的回答。
治焯咬紧牙关,有一瞬,他以为自己无法发出声音。
沉寂了不知多久。
“真不想这样啊……”
治焯嘴角一牵,露出一个微笑:“不过早晚也得说罢。上一辈,关将军无过……如我之人,又何敢起责怪之心?”
他再次背过身,远处的天边透着暗红色的微光。
“昔日我无所谓惜生护生,因为我认为死生不由己。普天之下的人和事,都由那个人来生杀夺予。只有他的意愿是唯一重要之事,也只有他的安危必须保障。此外,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在意。可是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他……”他淡淡一笑,“他令我愿意正视,草芥之人如我,生之所遇,也有人有事值得回味留恋。”
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怕了,”他转过身,眼神毫不回避地望着关靖,“为他人性命担忧……也开始为其他事盘算。对于生或者死,我依然无所谓,但就怕死了,再见不到你。”
话说完,治焯舒了长长一口气。长久以来逃避的难题,纠结的心绪,都在这一刻理顺,和盘托出。
若关靖认为此情可鄙,掉头离去也没有办法。治焯为自己感到可笑,原来铁石一般的心肠,满腔情意竟全部为的是他。
“你岂敢!”
半晌,缓缓地,关靖望着他吐出这几个字。
疾风过,屏风上纱灯的光灭了。
果然是行不通的。
忽至的黑暗中,治焯自嘲地笑笑,索然朝关靖捧袂揖礼,深深弯下腰。维持至今,该有一个了断。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闷雷在头顶窜动,就着微亮的夜色,治焯礼毕转身。偌大的邸宅,另找一间卧内不难。明日向杨坤辞别后,尽快回长安吧!
忽然感到左肩一紧,一个力量拽住了他。
“……”侧头瞥见握住他肩头的修长手指,治焯僵住。
关靖微微用力,扳他转过身。
“昔魏王幸龙阳君之故事,至今市井中人尚在嘲笑。你为朝臣,岂敢付诸情意于一名刺客,弃悠悠之口于不顾?”
关靖淡淡地望着他,在他难以置信的注视里,手顺着治焯的里衣绸袖滑下,梳进他的指间,“你我父辈之事,我尚未放下。但此刻,我暂不去想,你也莫太挂心,可以么?”
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做,关靖双眸如夜。治焯逆着天色的身影微微颤抖,双目像是要看穿他般专注。很快,治焯收紧五指,十指相扣的感觉难以言喻。
夜风随着树枝摇曳越发清凉,雨恬淡无声,纯净的空气让人呼吸越发贪婪。
交叠的视线里,治焯忽然想起了他们初遇的那个午后。彼时自己一心想着公孙贤人愿不愿做天子之师、盗铸之风该如何收场之类,自己并不会插手去管的闲事。
彼时,日子有头无尾,他从未奢望过自己此生跟何人有令他向往的交集。
关靖的手微微一动,没有放开的意思,也越握越紧。
无数次刀剑相向,明嘲暗讽,冷漠被时间带走,彼此却在一次次对峙之后更加贴近,到了如今无法逃避自欺的地步。
“你……”
治焯顺着牵引的力量靠近一步。
吹息相闻。
忽然,轻轻地,关靖抬手拂过,治焯感到头上一松。披散下来的黑发令他愕然,关靖却露出一笑:“……赏心悦目。”错开视线便低头在他的肩上落下一吻。
“哗啦――”白光过后,暗雷涌动的夜晚炸过一声巨响。
雨势骤大,敲打在瓦当上,发出细密清脆的声音。
治焯短暂的错愕之后,看着关靖抬起的眼睛,伸出手捧住关靖的下颔,无比眷恋地吻上了在那个万籁俱静的夜晚令他流连忘返的嘴唇。
战栗和留恋是怎样被迅速点燃的,永未可知。关靖感到自己顺应对方的推力倒退,腹部上窜一股奇怪的热意,腰间被同时抽解的大带都似来不及释放这迅速膨胀的灼烧感。
闪电频频亮起,视野却并不清晰。似在清醒与梦寐之间,腾然升起的欲念炽热不实。
回过神来时,二人已跪坐木榻,被彼此的体温紧紧包围。衣物散落一地,夹着潮气的夜风无法带来凉意,反而煽起更滚烫的触感。
治焯收紧双臂稍稍用力,把关靖压倒到锦被上,沥沥雨声中,树影摇曳,双方身体越贴越紧,他们耳鬓厮磨,在夏夜的虫声里辗转,用肌体的每一处,细细感应对方的气息吞吐。
此刻,伦理,纲常,男女,夙怨新仇,统统都抛开来。唯独眼前人的转目垂睫,都被放大,刻深,映进眼里,埋进心中。
自己究竟钟情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此刻都不重要了。若是眼前这个人,一切都可以接受。
散乱的衣物上,关靖随着身前人每一次的轻触,感受到一次次不可思议的颤栗。他伸出手捋起治焯垂下的黑发,从那双抬起的眸子中想看清对方的情意,治焯小心讨好着他,留意他任何一个举动让他停止。
然而没有。
闪电刺痛双眼,随之骤然清晰的景物,似在提醒他现今所处的状态。
气息随对方波动,关靖抓紧治焯的双肩,汗水从掌心流下。被侵入仿佛也成了让人依赖的归属,令人眷恋的温暖。
盛夏雨夜,帷帐之中,两人在微亮夜色中绞缠。
“父亲,为何移树需移根……”
两人像要交融为一体般,随着木榻摇动的声音,滴落的汗液也动人心弦。
“无根之树多会毁朽……”
节奏剧烈的震荡愈发紊乱,随着一片再次冲入云端的苍白,关靖屏气,十指深深扣进治焯的上臂。
窗外的雨无声润木,天空依旧是混沦沉重的乌青色,二人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