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来事端。”
“请父王放心,长安事大,近况恐有闪失。孩儿愿只身前往,稍微打探就回来。”
伊稚斜当时低眉想了一下,便对他说,丞相田`是可投之人,“到了长安可先拜访他,也亲眼替为父看看,他们准备如何。”
一切如预想般顺利,他在丞相府得到了款待,也得知兄长并未遭到斩杀的消息。
但听完那个消息的瞬间,他就感到热血冲顶的愤怒和难以置信。
“您说什么?”
那时,他席未坐热,自外面匆匆赶回的田`望着他长叹一口气:“御史中丞得势一手遮天,成为他的入帐之宾,侍奉床笫也会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吧,这也是人之常情。”
“阿斜儿宁死也不相信!兄长他绝无可能……”
“人的性情可是会变的,否则明知您在担心,他为何不回楼烦去?”田`一声冷笑,“他们的事连市井之中都传得沸沸扬扬,不过究竟如何,王子尽可亲自去中丞府上探个虚实。”
那之后探知的结果,阿斜儿想来就觉得是奇耻大辱。在随那名丞相的门客回来的路上,更不止一次听到路人用下作的口吻,说着那个御史中丞和他兄长之间的艳事。
于是,整夜愤愤不眠后,按计划本该前往淮南,他却向田`辞别,打点行装决定即刻回单于庭,此处他一刻也不想多留。
“殿下仍在烦忧昨夜之事?”
听到问,阿斜儿才发现他们已至马厩前。
他调解怒意看了一下四周,才正视面前这名男子关切的眼神。
可对方的眼睛跟他一触便立即转开:“小人多言了。”说着便躬身一揖,到马厩里牵了阿斜儿的千里驹过来。
自始至终,他的举止称得上优雅,但又毫不女相,恐怕是男女皆宜的那一类谦谦君子。
“公子是丞相的得力部下吧?”阿斜儿意识到自己胡思乱想,仍旧问道。
对方顿了一下,随即一笑:“小人扶您上马。”
“昨夜得到你的援助,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阿斜儿拽住缰绳却并不着急走。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一副定要得到回答的样子。
“这……”年轻男子垂下视线,说出一句让阿斜儿惊讶的话,“说出我的名字,就怕您将来记恨我。”
“这是何故?”
对方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忽然屈膝跪了下来,俯下身子道:“小人姓 ‘雷’,单名为 ‘被’,无字。在此拜别殿下,请您一路保重。”
阿斜儿奇怪对方的举动,他点了点头,扯着缰绳打算离开时,那张脸再次仰了起来望着他:“无论何事,请殿下相信您所见的事件本身,切勿轻易下论断。”
阿斜儿皱起眉头,要相信某件事,自然要先对其有所判断。不判断地去相信也就无所谓相信……真是自相矛盾的话啊。
“雷被?”他掉转马头,虚晃过强烈阳光下各类刺眼的景物,“多谢你,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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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不见了,淮南王殿下。”
一方次间内,田`接过婢子手中的热茶给刘安奉上,并不直奔主题。
“前几日去您的王府拜访,听太子迁说您与众宾客在寿春北山炼丹兼撰书。《淮南鸿烈》编撰如何了呢?”
刘安闻言,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开口:“‘内书’十二篇、 ‘外书’八篇已成, ‘中书’也已大致编就了三卷。这可是我门下数千食客的呕血之作,其中……”
示意婢子关上房门,田`掐算着她们离开的时间,在认为她们走得足够远后,接着他就打断了淮南王。
“真是集黄老学说之大乘的鸿篇呐!”他笑道,“殿下一门心思扑在著书立说上,只可惜 ‘无为而治’并不被人放在眼里。”
刘安顿时收起眼中兴奋,取而代之愤怒的神色:“哼!什么独尊儒术,罢黜百家,昏庸!”
田`听对方毫不忌口,继续道:“春秋战国时,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独尊一家与始皇之焚书坑儒有何两样?他这样做不合天意,如此祸乱乾坤的时局要靠圣贤来扳正,而那个贤人则非殿下您莫数啊!”
田`的奉承虽然露骨,但关于治国安邦之论却正好扣中刘安的心思。
“而且,您也别忘了,自先帝起朝政之中就已紧锣密鼓 ‘削藩’各策,他身边可是围了一帮子人在想办法要让各诸侯王势力没落啊!淮南国国泰民安,这对朝廷来说可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一旦有何动静,肯定先拿淮南开刀,您可不得不警醒!”
“他就做他的美梦吧!”刘安冷冷打断。
田`一看他“告诫”的火候差不多了,便转变脸色神秘地笑着凑过去低声说:“不过,也并非没有好消息,就让那个人来逐一向您禀报吧!”
说着,直起身提高声音:“雷被。”
“小人在。”声音从关闭的门外低低传来。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雷被赤着脚走进了房间。
他穿着一件绣着云卷暗纹的宽袖直裾禅衣,头发没有束起来,而是像女子的堕马髻一样,单用一根鲜红的丝绳松散地在脑后打了个活结。大带上没有佩剑,俯身拜下的时候,刘安可以从垂下的袒领交衽处看到他光洁的胸膛。
他先向田`行礼:“丞相大人。”接着表情平静地转向刘安,“主公,好久不见了。”
田`用余光观察刘安顿时软化的神情,眼里不着痕迹划过一丝嘲讽。
“……然……”刘安眼睛直勾勾盯着对方。
才几日没见啊,这可如何是好!田`转向刘安,难明其意的笑容加深了眼角的皱纹。
“雷被不负您的重望,就连昨夜给伊稚斜那义子设下的圈套,也多亏他一手安排才坚定了那毛小子的仇汉决心。如此一来,又有一人跟现今大汉的仇恨,不是简简单单 ‘个人恩怨’就可轻易了结的了。”
听到此处,雷被朝下的目光微颤,他坐直身体,手筒入袖中,一言不发地听着面前的二人接下去的对话。
“伊稚斜哪个养子?”
田`暗叹一口气,一字一句提醒道:“关屈次子,阿斜儿。”
“关屈”二字让刘安清醒过来,他看向田`:“那个叫 ‘靖’的嫡子呢?伊稚斜不是说已了断了他的性命,上次怎会让他坏了丞相的计划?”
“那可不是我的计划。”
田`赶紧纠正他,见他终于回到正事上,也松了口气:“那是大宛戎人行刺未遂,我只是顺殿下之意做个顺水人情,别的可什么都不知道;至于他为何还活着,大概是所有人都错算了一步,而那些意料之外的麻烦,并不是他一人带来的,那个治焯的存在也令人难堪。”
“唉,”刘安皱了皱眉,他以一种怨责的口吻说道,“当初找个理由痛快杀了就好了,可惜下手不够果决。”
“殿下何必苦恼?”田`忽然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那个关靖把入朝为官的机会推拒了,御史中丞独木难支,我已布局,动摇人主对他的信任。想来再过不久,这二人就会死在无声无息之中。”
“是么……”刘安放下心来,又马上想到另一件事,“话说那个还活着的大宛刺客呢?不会说什么骇人的话吧?这次要小心夜长梦多!”
“剩下的事您亲自问雷被罢。”
那么多重要的事摆在面前,刘安仍然说一句就瞟一眼雷被,田`容忍已到了极限:“`先告退。”
他向刘安行礼后便站起身出了门。
“那名刺客,”房门被再次关上,一直沉默的雷被冷静迎着刘安的目光,“人主说要廷尉重点审问,小人不敢下手,怕引来更大波澜。但遣了人定时在他的饭食中下药,迄今为止,他神志尚在混沦之中。”
“是么?”刘安以一种要剥开他似的目光望着他,“做得不错,其余还有值得一听的么?”
“芰荷以告密为威胁,妄图索取更多酬金,此人留着危险,已被小人手刃。”
“真是毒辣啊!”
刘安从重席上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雷被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后问道:“你可是我淮南国第一剑客,你的剑呢?”
“来拜见主公,小人自然不会带剑。”
刘安冷哼一声,他俯身伸出手抚上雷被的脖颈,干枯的手指划过对方锁骨,便伸进衽口里。
少年似乎颤抖了一下,他轻吐出一口气,略略仰起脸,透过落睫,眸子中闪现丝丝浮光。
刘安一边注视着他的表情,一边用一种压低的、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做了那么多于你而言离经叛道之事,你的目的是什么?”
雷被望着他道:“没有目的,只为报效主公的知遇之恩。”
刘安听罢一笑,忽然用力把他掀翻在地,手顺势滑入他禅衣的下摆:“还有呢?”
雷被仰起脖子深抽一口气,小心控制着喘息回答:“还有……您的……宠溺……”
刘安满意地看着掌下人的反应,那张涌起了潮红的脸上,狐一般的媚色已展露无遗。
十根善于使剑的手指,无法承受快意般紧紧抠住簟席,长而直的黑发挣脱丝绳披散开来,大敞的袒领处,明净的胸膛起伏紊乱,拼命压抑仍漏出的呻/吟带来更强烈的诱惑。
“说得好听不顶用,让本王来探探你的诚意。”
“唯……”少年声音已经扭曲。
听到隔壁房舍内的淫/乱之声,田`嘴角牵起奇特的一笑,抬足走进庭院里。
人总有弱点以便别人利用,作为盟友,淮南王如此轻易就暴露出的冒进、轻信和纵情享乐,很可能在将来陷他们于死地,因此,虽要借助刘安的兵力,也不能把太多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小人有一事不明。”默然跟在身旁,影子一般的柯袤忽然开口。
柯袤曾经是儿子恬的伴读,十八岁。年纪较恬幼,凡事却比恬明白得多。少言寡语,外加一颗忠心,一身好武艺,是田`不可多得的肱股家僮。
“尽管问。”田`和蔼道。
“丞相大人已贵为三公之首,身居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地位,为何还要反主呢?”
“呵呵,袤,若不了解你的忠心,你此刻已人头落地了。”田`伸手掐断一枝垂挂下来的紫藤,“但我可以告诉你,有的人往高处攀不一定就是为了争个风头,功名利禄也只是笑话。”
柯袤一声不响,年轻的眼眸中透露淡淡疑惑。
田`耐心道:“上面的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你明白么?”
“小人……不是很懂。”
“不必懂,这种事又有几人懂呢?”
田`转过身,柯袤的坦言让他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如你父亲遗言,凡事你只用听从我的指派就好。今后无论成与败,冲你的忠义,我绝不会亏待你。”
“唯,”柯袤跪下身,“袤敬受命。”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淮南鸿烈》:又名《鸿烈》,《淮南子》,以道家思想为主导,内容涉及民生各领域,包罗万象。
衽:前襟。
重席:叠的坐席,以坐席层叠的多少表示身分的高低。
☆、卷二十五秘密赠物
田`所转述的那番话,对于刘彻而言是毫无意义的。
治焯从幼时起就一心一意跟随他,这个常常出言不逊的臣子于他来说,根本是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左膀右臂。
城西一劫,他让治焯安心养伤,可刚满一旬他便无顾伤病回到他身边,兢兢业业已足够证明那名方士论断谬误;何况朝中有很多让他不胜烦扰的事,因此那些危言耸听的话他只是偶尔想起一句半句,立即又觉得荒唐可笑,接着就抛到脑后。
芒种过,五月既望。蝉鸣继蛙声,夏至。九州各地纷纷进入收麦末期,汛期也接踵而来。
关于黄河河堤的筑建,巨鹿郡、河内郡、武都郡等地的官吏们皆捷报频频,可不知为何,他心里还是没有底。
这一日朝议时,百官们又就各地的赋税、军饷、水利、灾荒等等问题争得不可开交。本该维持朝议秩序的田`也加入了廷辩,提到长安城南一块良田的归属权,他心不甘其属魏其侯窦婴,就此引经据典,指桑骂槐,搅得刘彻心神烦躁。
“诸位卿慢慢辩来,”刘彻在那片喧闹中站起身,“辩完了把你们的结论告诉朕,各位到底想做什么也好,想不做什么也好,朕今日就不奉陪了!”
廷下立马安静得鸦雀无声。
刘彻不顾礼仪转身要罢朝,又回头补充道:“对了,今日任何人不准私下找朕说国事,乏了!嗯……违者,胥靡。”
话虽如此,在他回到非常室不久,就有人摇摇晃晃地跟来了。那个人,不出所料,是每当他发怒时都敢顶压力谏的东方朔。
刘彻嘴角勾起一弯笑,想知道这个常侍郎又将以何等招式来平息他的怒火。
“是你啊,其他大臣呢?一个小小的惩罚都经受不起么?”
“啊,那都是些颜面硕大的人物啊,丢不起脸,早就作鸟兽散了。”
东方朔故意强调“颜硕”与“鸟兽”四字,听到这名口不饶人的近侍如此嘲讽那些官位高高在上的人,刘彻心里暗暗称快,却故作正经道:“东方朔,我倒忘记了,如你此等官职,去市上舂米也无不好罢?”
眼见东方朔用手慢慢撑起贴在地面的额头,挑起眉梢,刘彻满心期待他再用一句妙语回应,却听到殿外传入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定有不少良家子围观欣赏,赤色衣服也很好看,那种美差,可不能少了臣一份。”
“胡说什么,小火。”刘彻眼见来人,笑逐颜开招手令他入殿赐席,“你来,不会是与我相谈国事吧?”
治焯也一笑:“家国天下,算家事。”
刘彻心下疑惑,却见治焯行完礼后正襟危坐。
接着,在刘彻怔怔的讶异中,他谏请禁止廷尉滥刑,以减少屈打成招的冤案;要求百官以民为贵,不能再让施n车冲入人群之类的事发生;还提醒刘彻,各地频频上报有关盗铸半两造成的混乱,在淮南国却风平浪静,难保有人在心怀叵测粉饰太平。
最后,他忽然伏下身,说出一句让刘彻更加震惊的话。
刘彻用手掌按紧自己的膝盖,上身微微前趋看着他:“小火,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治焯直起身,坦荡坚定的漆黑眸子散发着奕奕光辉。
“陛下不是一再提起么?虽然臣回应晚了一点……”
他的嘴角浮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臣愿接任石建大人,担当郎中令之职,为陛下肝脑涂地,助陛下统领宫廷内外一切大小事。”
他说愿肝脑涂地,助他统领天下事。
那之后很多年,刘彻时常不经意间就回想起这幅场景。
非常室龙梁凤栋的庞大空间里,就地正坐的这个人从面容,笑意,眼眸,以及更深处,焕发出一种他从没见过的耀目光晕。
刘彻甚至因此回想起十六年前的那个仲春,第一次见到治焯的时候。
当时,春/色明艳,宫墙内园圃的绿草上凝结着晶莹的水珠,一座座宫室飞檐翘角挑起的澄蓝天空里,勾勒几丝流云。
八岁的自己从宫人口中听到了一个传闻,说楚藩国诸侯以及朝中人人称贤的中大夫申培公聚集非常室举族请罪。他按着木剑从殿外偷偷走过的时候,就听到一个凝重的声音说着都是自己一意孤行,动了恻隐把戊之子抚养至今,但戊之罪实则是自己作孽,幼子炳并无过错等等的话。
大臣请罪的事,就彼时还被长辈称作“彘”的刘彻而言,并不少见。但是那个浑厚悲痛的声音中提到的人物,则引起了他十足的兴味。尤其当他发现殿外廊柱旁的榆树下站着一个较他年幼的孩子时,猜测着对方的身份,心中的兴奋就更强烈。
他走到那名幼童面前,盛气问道:“何人?”
那双原本望着碧绿茎叶的眼睛转过来直视着他,丝毫没有胆怯,却也并不回答。
“我在问你!”
对方还是一动不动,眸子里是轻蔑的色彩。从未遇过这种情况,彘恼了,激将道:“叫 ‘炳’是么?里面请罪的,可是你的亲族?”
那双眸子略略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才回过来看着他:“你是何人?”
“我?”彘被问得愣了一下,接着便以难以置信的口吻大声道,“你竟不知我是谁!他们,”说着得意地右手挥向四面一指,“他们都尊我作 ‘殿下’!”
对方没有如他愿露出战战兢兢之色,反而漠然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也依样抬手往后一指。
“他们,都称我为 ‘太子’。”
太子。
想到这里,刘彻嘴角浮起一分笑意,接下来心中又百感交集。
虽然只是幼年记忆的片段,但彼时,炳眼中闪耀的就是那种果敢、锐利和智睿之色,在明确自己身世前,它存在过很长一段时间。
但那跟此刻又是不一样的。
里面究竟掺杂了什么,刘彻也说不上来。
“好,”他恍神看着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就我先前的意思,这本是小火你愿意,我求之不得的,但眼下我正好有一个燃眉之急。”
所谓的燃眉之急,既是事实,也是刺探。
可接下去的事毫无悬念,刘彻的所有吩咐,治焯都称唯,只问了刘彻希望他动身的时间,刘彻试探道,今日如何,他接口就答应下来。似乎郎中令之职,这个从无利禄得失之心的人,忽然卯足了劲要拿到手。
而原因……
刘彻的目光追随着治焯行礼后离开的背影――只要愿意追寻,很快就会露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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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落的朱红栏边放置了一张桌案。
治焯走过的时候,溪流泛起的水光闪闪烁烁,映进一双似在沉思的深黑眼眸。关靖背倚着榭柱坐在重席上,右膝支起,托着耳杯的右手把手肘靠在膝盖上,身边一卷竹简在席上铺开。
治焯向后抬起手阻止了小窦跟侍。
“先去准备罢。”
那个人似乎着迷于浅褐竹简上舞动的字里行间,连举到颔边的酒都忘了饮下。
治焯微微一笑,闲闲看了看漆黑发亮的桌案,案脚旁纤尘不染的光滑石地上,自关靖身上铺散下来的竹策,浓黑劲力的书法耀人眼目。
治焯折下腰拾起那卷简策,念道:“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这倒像是你的手段。”
关靖抬起目光:“什么手段?”
治焯拂过衣裾坐到他身边,卷起书策放到案上才道:“以制敌之法制人。”
“是么?我制了何人?”
治焯无顾眼前人不谙风情,他在案上倒了两杯新温的热酒,递一杯给关靖,换下他手中冷汤,才笑道:“上回你说不懂汉礼,及冠时未取字。我有一字,称你为‘子都’,如何?”
关靖听出调侃,未作回答,却又听治焯问他:“你可懂得对弈?”
关靖想了想:“略懂,五岁时先考就请老师尽心教授,但不久后……”
不久后,关屈因涉嫌“阴结叛贼,外勾乱党”等罪,连遭弹劾之下,举家外逃。然而此举正好坐实了“其罪不言自明”,龙颜大怒,下诏诛其全族。
关靖未说完,治焯对此事却早已打听到,并深记在心。
于是他沉默片刻,问道:“再之后都如何消磨时光?整日带着关枫卧薪尝胆,以泪洗面么?”
关靖面色有些松动,他看着治焯:“这个世上恐怕只有你一人在如此称呼他。”
治焯避开他的目光。
之前从小窦的转述里,他已猜到那名被称为“阿斜儿”的刺客就是眼前人的亲弟,但因行刺之事在两人之间过于敏感,若直呼其名,倒像在提醒关靖自己如今身上的伤都由他造成,于是,他在尽量避开。
关靖把他所有细微的神色变化收进眼里,承认道:“阿斜儿被舍弃父姓,冠上胡人的名字,是我,庸客朱宽,都无力改变之事。但除此之外,我和阿斜儿的幼年并非你所想象的那么黯然无光。关外有与长安一样的热土,无人瞩目的时光,也有自在可尽情纵享。”
“是么……”治焯微微笑了笑,“以你兄弟二人的身手看得出,收养你们的人定是不凡之辈。是大将、大都尉之流?”
“是谷蠡王。”关靖脸上带着薄薄的讽刺,“先考在世时,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将胡人远远赶离大汉国土,可他却想不到,他的子嗣们竟被匈奴在一次扰边的残杀中救下性命。”
“谷蠡王?”治焯眉间轻轻一动,“匈奴现今诸王多急进莽撞,唯左谷蠡王足智多谋,用兵如神――你们是伊稚斜的义子?”
“正是。”
像是看穿治焯的忧虑,关靖直言不讳道:“阿斜儿现任左大当户,手下精兵何止百千,他一旦视大汉为仇,后果难以想象。而对于这一点,哪怕是我,也无法改变。阿斜儿虽是庶出,却完全继承了先考执拗的个性,只要他认定的事,无论何人劝说,都只会让他更激进。但阿斜儿亦非愚昧之人。他心中有明确的对与错,若发现自己错了,便会毫不犹豫改过来,但这需要时间。”
治焯点了一下头:“如此看来,他对自己的身世是没有疑惑的。大汉是仇,匈奴是恩――当然于他本人而言,也确实如此。”
他说着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一点上,你跟他是一样的罢。”
关靖明显迟疑了一瞬,接着便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不然。我跟伊稚斜之间已两清了。”
“你称他‘伊稚斜’?”治焯沉吟片刻,皱眉道:“他做了何事?”
关靖抬手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暗箭。”
治焯浑身一僵:“……让我看看。”
算得上匪夷所思的要求,但关靖只看了他一眼,便伸手松开大带。衽领敞开,胸膛袒露无遗。流畅的肌体上,靠近胸骨的伤口虽已愈合,伤创范围也不大,却让治焯心下纠结。
“你想做的事,就是为关将军报仇对么?”治焯抬起眼睛,双目转瞬赤红,“既然阿斜儿心思无法改变,你也回不去匈奴营。今日我就想托付你一事,一旬之内,请固步留在这座宅中。”
“何故?”
治焯没有回答他,而是接着道:“小窦粗通对弈,也懂‘六博’,可以伴你闲暇时消遣,宅中卫士也可陪你相较武技。今后无论需要什么,凡宅上有的东西,随你高兴取用;宅上没有的,只管差小窦去办。”
关靖盯着他道:“究竟什么意思?”
治焯摇了摇头:“你想为关将军报仇,也想弄明白那个人的性命是否值得一留,我会尽力创造机会。”
“你什么都不说……”关靖眼中是不解的愠怒,“也罢!我且答应你,我也想看看,一旬时日,你究竟能改变什么。”
治焯轻吐一口气,此时暮风渐起,天边阴云堆叠。他站起身道:“君多保重。”在关靖更深的疑惑中,他头也不回走出梨落。
一刻之后,纱灯映照的微光中,小窦双手奉上长鞭,脸色泛白。
中丞邸宅的南门外,治焯左手拽着一匹毛色水滑的骏马,看到小窦难过的样子,心里感激。这名默默无闻的侍僮自跟随他以来,已事无巨细为他解除过数不尽的麻烦。
“孺人处,就有劳你替我跟她说一声。”
原先打算亲自去辞别,但一想到对方会露出的强颜笑意和宽慰,治焯就无以面对。莫论理由,是自己负她在先。但有些事一旦勉强去做,给对方带来的伤害则更难修补。
秋兰是个十分聪慧的女子。小窦那时编的那个完全经不起推敲的谎言,也是把她的睿智算计了进去。
治焯叹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黑尽的天空,翻身上马。
“回吧,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唯……主人珍重!”
小窦疾走两步,手中纱灯的光照开夜中一团橘黄。治焯挥鞭的声音和马蹄声渐渐消失在望不到头的黑暗里。
忽然,一道泛蓝的闪电划破天际。
山顶滚下巨石般隆隆的闷雷声,有一刻,惊扰了整座长安城。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子都:美男子。
胥靡:刑罚的一种。一说用绳子系住被施刑的人,使之“衣褚衣”,干屈辱的体力活。另有名“城旦”。
☆、卷二十六独行路
元光三年,五月廿一,长安出现了人们从未见过的悚怖天相。
铅黑的浓云如同砚中研磨开的墨汁,堵窒咽喉般向四处滚布扩散,严严实实覆盖了整座城池。
“世人不德,老天发怒了!”街头巷尾,百姓窃议纷纷。
阴沉沉的郁黑之中,一丝风也没有,热意潮闷得人们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更让人不安的,是积云之中时常流窜而过的闪电,曲折或者泛青让人寒意顿生,或者泛红就像血光,不论何时看到,都让人揪起心。
“天要坏了。”
听着邸宅中的人们惶恐私语,关靖放下手中卷策,看看天色想到。
那个人已连接三日没来找他了。
小窦却几乎成了他的侍僮,成天随侍左右,就像忘了自己真正的主人。他偶尔轻声进来添灯油,撩灯炷,或者送来清甜的青莲馔,除此之外就是恪守在这座阁楼的平坐上,寸步不离。
邸宅中的这些变化,小窦不主动禀报,他也不便去问。成日读书饮酒,天兆不祥,却因为安逸的生活不受影响,倒也不愿去管太多。
只是那个人……不来也好,御史中丞本来就不是什么闲职。
话虽如此,关靖心中莫名的忐忑却让他把目光投到了暗透微光的天边。
天要坏了。但愿一场雨后,一切会通透起来。
邸宅中另一个人却是触景伤情。
主要是小窦来转述的那番关照和致歉,秋兰尽力宽慰自己,依然无法释怀。
邸宅上白昼里也要点上灯才能照清各样事物。火光摇曳下,疑神惧鬼的言语落入耳中,久而久之反而让人产生烦闷胜过怖畏的勇气。秋兰独自到后院廊边坐下,暗色笼罩的花木枝叶间,透着一种奇异的寂静。
“嗒!”
忽然,一声转瞬既逝的轻微声响牵动了她的视线。
“嗒嗒!”
廊檐外,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一朵嫩黄娇艳、饱满舒展的扶桑,花瓣顷刻之间就被揉碎般崩残。
四周的瓦当也开始响彻了清脆的雨点敲击声。
如民所愿降下的雨,适时冲淡了邸宅中的阴霾。世事就像有了新的转机,但接下来一连多日的雨天,令人们的轻松愉悦未能持续。
雨势大至于暴,一条条发亮的水线细密地从高空坠下,砸到黑色瓦当上四散溅开。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茫茫水雾中。
不止长安,整片九州大地上空都蒙蔽了霏霏淫雨。
五月廿五,汛期水威初露端倪。
沿着黄河自西向东,商人休市,农人休锄,世人关门闭户。人们透过自家支挂窗的狭窄视界望着雨水在户外汇聚成流,既有家可归,也会如看界外事般安心不少。
但即使在暴雨中,仍有不少民居的房门被轻轻叩响。
“叨扰了!”对方牵着一匹骏马,全身湿透,脸上淌下雨水。
启门之人总会疑惑一阵。
那是一名态度谦和的英俊青年,举手投足间的风度让人无法拒绝他借宿的请求。
褪去靴袜赤足入室,他保持最自微的礼节,屋主们斗酒击缶,含饴弄孙,或者信口谈着兵事国事时,他都安静地恭坐在一边。
但常常不经意的一个目光就会让人心生敬畏。
于是,对于他闲谈般问及年收几何,有无盗寇酷吏等等问题,连妇孺都会谨色以对。
“大约是朝中派来的谒者罢!”
在他昱日辞行后,有人如是猜测。也有人说,他腰间佩带的剑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