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越浓厚的阴云,嘴角却微笑道:“唯,我杀他们仅为取乐。”
“胡言乱语!”刘彻眼神凌厉,“我要听的可不是这个!小火从前岂是管旁事之人?我无法想象你路见不平就会出手。”
一股风从窗棂处贯进来,随之带入的雨点“唰唰”激起一阵寒意。
治焯无言以对,幸而酒保端了酒菜上来,他分意环顾,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四周的桌案边已坐满了人。
“二位客官,芰荷尚在梳妆,多有怠慢,请莫怪!”
刘彻挥挥手让酒保退下,治焯倒了一点酒放到鼻下嗅了嗅,再用竹箸搛起一点菜放入口中。
“站住!”他放下竹箸,不动声色地叫住自己早已熟知的酒保,“不用让她来了。”
风拂过黑绸的窄袖,他抱着剑站起身,声音透过窗外隆隆响起的闷雷,更加阴郁,也更加清晰。
“想死的有几人,放马过来!”
一声不明来源的哨响,楼下的板门被关上了。“当当!”天色郁黑,酒肆四角放了灯盏,此时骤然熄灭。
接着是酒保的身体在不远处瘫倒。
刚辨出那是弹弓射出的槐砂弹丸,就听见三面同时响起短促强劲的弦声,密集的箭镞随之夹带着“嗖!”响扑面射来。
治焯闪身挡到刘彻前面,掀起木案抵挡如雨的飞矢。一连串震麻手掌的“笃”声之后,铁镞深深浅浅穿透了案面。
是弩机。
得先隐蔽起来。
这样想的时候,治焯已挥剑斩断了支挂窗的撑杆,再挑断了紧系竹帘的麻绳,窗扇“呼”地合上,竹帘随即垂下,二人所在之处笼进一片黑暗。
未想到如此短的距离内,对方用的竟全是远程兵器。
除非近身,否则只能在原地白白等死,可刘彻让他根本无法离开。
“陛下小心!”低低地一声嘱咐,治焯猫腰拉过几张坐席递给退到墙边的刘彻。尽量缩小被瞄准的范围,厚实柔韧的竹篾能稍微抵挡一阵。
敌明我暗。
但好像得到了一个指令,瞬间其他窗户也纷纷被效法阖上。弩机虽不再发射,却紧接着感受到地面传来微弱的颤动。
四座就像是黎明之前那一刻,充斥暗透幽光的黑暗。
鬼魅般的人影正悄然逼近,治焯单膝跪地屏气凝神,一面防备可能再次射来的暗器,一面准备对付随时可能降临的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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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了。野兽。
轻轻抽出腰间的佩剑,这是一旁的刘彻看到微光里,治焯压低身子时脑中的想法。
每当替他长剑出鞘时,他都能嗅到这个男人身上的血腥。平日是没有的,可一旦自己有危险,他就立刻化身兽人,诡异凶残。
这种时候,他从来不会输。
刘彻笃信治焯,可当他透过坐席的缝隙环顾,却心里一落,此次刺客数目也太多了。
眼睛渐渐适应了暗沉的光线,可以看到对面角落里的几个人根本纹丝未动,木梯上却正轻轻地从楼下踏上更多的刺客。
恐怕酒肆里的客人都是,总共不下三十人。逼近的身影个个壮实彪悍,且身手轻盈,敲上支挂窗的淅沥雨声在二楼宽敞的室内显得嘈杂无比。
不远处抽腰刀的声音。
刚传出来,就只见治焯猛然膝盖发力往前疾跨一步,黑暗中一线由下划上的白光,“嗤!”随即转成从左至右的红线。
身体轰然倒地的声音,血腥气浪扑面而来。
四周骤然微亮。
“哗!”窗外一声惊雷,地面上已赫然地有了三具尸体。
“当当当!”三枝铁箭随即被治焯挥鞘劈下。
必要的防备给仍在逼近的对方带来了机会,“喝――!”革靴重踏着地面冲过来,几弯月牙状腰刀急速斩向治焯的头肩。
治焯双手持剑,身子无力落下似的一倒,随着骤然拧转下坠的力度,从右向左斜拉下一段泛紫电的白光,闪电中击出一片血雾。
惨叫此起彼伏,一个脖颈,一个胸腔,一个命器,一个膝腱,彪汉纷纷倒地,腰刀悉数落下。治焯就势往旁边一滚,起身时提剑就近划断了一个男人的喉管。
刘彻寒胆望着换了位置,从而此刻正面对着他的男人。那双眼里的光芒犹如玄铁锻铸的利器般冰冷尖锐。
四面破风之声,不知有多少弹丸同时射来。
治焯错身抡剑,错金剑身撞开从边角射向刘彻的槐砂丸,峭霜发出刺耳的啸叫。与此同时,其余数枚弹丸击中他无暇自顾的身体。
“噗!”治焯紧闭的双唇喷出一口血。
刘彻见状讶然跪直身体。
他立即用袖缘擦去,可那被天色映得发蓝的脸,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具血已流尽的尸体。
只有眼中的光仍显出警觉凶狠的兽性。
察觉异样猛然回身,治焯纵剑飞刺,三名刺客倒下。
“哗啦――!”又一贯惊雷。
顷刻之内尸骨成堆,浓厚的血腥随着湿冷的风直封喉头。
四周围的人影开始踌躇不敢上前,但闪电的光芒刺破竹帘,却映照出治焯脱力单膝跪地、用剑支撑身体的样子。
刘彻皱紧眉头。
他所向披靡的骁臣怎么了?弹丸之力颇巨,刘彻安然无恙,但小火呢,是脏腑被击中了么?
一瞬间,刘彻仿佛看到了治焯死去的样子。他攥紧手里的剑,首次有了恐慌。
“咔!”治焯喉头发出的声音,明显有液体喷出,口中吐出的气似乎比吸进去的更多。
“且慢!”对方有人开口。
“我等与壮士无仇,尔何苦以身作盾?我等要取的不过是暴君刘彻的狗命……”
“善也!”治焯打断对方,笑道,“先跨过我的尸首罢!”
“休怪刀剑无眼!”
一个高大的身体直冲过来,治焯抽剑刺过,才察觉对方是死士,挥出腰刀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刘彻掩身处的支挂窗。
随着那具尸体扑地,旁边的木窗棂也“哗啦”被劈断,一束光让他们顿时暴露无遗。
七八枚发亮的槐砂丸飞弹而出。
包围圈中无法躲开,刘彻迅速举席挡住,铁砂弹丸猛击席上的力度穿透过来,刘彻吃痛一颤。
四五把环首刀反着雨天的阴郁光芒逼近。
治焯竖起铁剑,薄刃在眼前侧成一条银色的细线。他缓慢移动脚步,双方对峙,步步为营。
屋角处响起扳动悬刀后弩弦的“铮”声,六七枝铁箭闪着银星呼啸而来。
“陛下留神!”
“上!”
“当当!”铁器相击出零星火花。
一道闪电骤然亮起,白光之中几股血红“唰”地喷上地面,又有几具身体轰然倒下。
与此同时,“笃笃”几声,三枝箭在离刘彻不远处没入墙面。
“小火!”
治焯一身好武艺,却只能在刘彻身前的方寸之地被动防守。是死了吗?
视野恢复的时候,刘彻见挡在他身前的颀长身影仍握剑挺立,但见脚踝处有鲜血大量流出,浸红了踩在竹席上的白色角袜。
恐怕必死无疑了。
“砰!”刘彻惊疑中听到楼下一声巨响。
剩下几名执短兵的刺客孤注一掷叫嚣着,拼了命似的挥刀向治焯砍下,治焯举剑迎挡的臂膀上竖起三枝插在肉中的箭,锁骨下方也穿透了一枝,这种伤根本不可能再挡住任何攻击。
正在刘彻这么想时,只听见“噗――”的声音,冲向治焯的刺客相继口喷鲜血,绵软倒下。
后颈全部深深划过一柄寒剑。
几双惊诧无比的眼睛还未瞑合,又听到远一点的角落里传来长剑破风之音。操纵远程兵器的刺客不堪短兵相接,在一片眩目的剑光中,一声高喊:“饶命!……壮士饶命!”
沉静的声音透过风雨声,一字不落传了过来:“可。以你供词作为交换。”
治焯又喷出一口腥血,听到这完全不在意料内的声音,震惊地朝那个人望去。
周身袭来的剧痛让他神志混淆无法站稳,举起剑用力刺进地面,却无法再支撑瘫软的身体。
很快有一双手托稳了他。
“小火!”疾走的脚步声,一片黑暗中,刘彻的声音传来。
“陛下请放心,这点伤,还不足以致命。”
“是么?”刘彻顿了顿,“请问侠士是?”
那个声音毫不犹豫:“小人是中丞大人座下剑客,关靖。”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弩机:有发射器的类似弓箭的远程武器。
悬刀:弩机的“扳机”。
☆、卷十七峙
北军卫士很快赶到。
就在关靖报了“家门”之后,多双革靴奔上杜康二楼,地面木板的震动显出浩大的声势。
中尉西门胜亲自快马加鞭赶到,策马长鞭执在手中:“微臣……”
一眼看到四围混乱血腥的场面,他浓密髯须覆盖的阔腮微微动了动,话语从咬紧的牙关逼出:“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治罪!”
横七竖八的尸骨堆中,却见刘彻衣衫干净,冠发不乱,身边一名俊美青年搀扶的治焯受了重伤,浑身血污。
刘彻皱着眉头把目光从治焯身上移开:“不算晚,就一步。谁让这是意外呢?”
“微臣该死!”
“这件事朕不会轻易就算了!”
“唯。”西门胜低眉咽了口唾沫,“但中丞大人伤得不轻,请陛下先起驾回宫。”
刘彻担忧地又侧头望了一眼:“也罢,立马请太医尹杼方急赴中丞邸宅!”
“遵命!”
在西门胜三番请求下,刘彻由大批北军护送,不得不直接回宫。
他坐进宫中加急驱来的玉辂,如果说天子不该惊魂不定,那他此刻的状态只算一点失落而已。
撇开刺客的问题先不去想,他也无法舒展眉头。治焯为他受伤不计其数,他却从未有过刚才那种感觉。多次以为治焯会倒下,并且再也醒不过来。
也许是他近来的变化,让自己认为他越来越像一个“人”,而非过去是一堵不会死,或者说无谓生死的城墙?不知为何产生这种想法,总之昔日的小火正在离他远去。
他想起了那个时候,小火仗剑出现在殿门外,当着文武群臣,步步慎重行至殿阶下,眼中的稚气不知何时已褪却干净。
当时天色阴郁,他望过来的视线停留一刻,便俯身稽首。
声音沉闷似从地面以下传上:“炳自今日起不复存在,无宗罪臣治焯愿倾尽性命追随陛下,效犬马之力以谢陛下既往不咎之浩荡隆恩。”
他就是自那一刻起变成“墙”的吧,连名字都是对他“国治恢宏显耀”的祝义,但此刻一切又复杂起来。
车舆微微晃动,刘彻暗叹一口气,挑起眉梢:“治焯的门客?”
“侍奉中丞大人回府的那名男子吗?”
御道上,西门胜策马与刘彻并行,接口问道。
“你知道他?”刘彻掀起舆帘。
西门胜沉吟着:“并不清楚……”他拽着缰绳略微俯身,“刺客之事是他通报都般令的,而臣刚好也在。”
“来历不明的人你也信?”
西门胜怔了怔:“他当时说完话后翻身就上了都般令的马,就算是追马也……”看到刘彻眼中射出责难,他立刻垂下眼,“因为事关陛下安危,加上他也不像个惹是生非的无赖,就……”
“哼,又一个易受人外貌蛊惑的人!”
“……那么中丞大人他否认了么?”
“他?只怕是失去神志,无法否认罢了。”
“……”
“此事日后再论,他救驾有功,武艺也不逊色。我大汉有这等猛士也再好不过……”
马蹄和车轮声渐渐远了,御道尽头是宫墙之上,下过雨后通透如洗的紫蓝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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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焯并未失去神志,而是十分清醒。
婢子替他换了衣物,在太医们清洗伤口之后便被支走;小窦坐侍在门外,治焯命他不传唤就不必进来;同时以“伤状难看,妇人不容一睹”的借口,拒绝了自己妻子的视探,却没有让这个来意不明的“关靖”离开。
次间中低矮的木榻让所有景象一览无遗,太医检视伤口的整个过程,关靖都默然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
尹杼方是宫中名医,七十岁高龄,人清瘦,白眉白须,双眼清亮,宫中人都说他像是神官下凡,也因此,他得到刘彻更重的信赖。
但他体力不如青壮太医,为治焯检伤把脉之后,他便皱着尽白的眉头坐到一边,饮着热茶,指点后辈动手。
“中丞大人,这几枝箭可是弩机所射?”
治焯身上新伤叠旧伤,若不是顾及关靖毫不遮拦的目光,周身叫嚣的剧痛几乎湮没他。尹杼方问,他只能放开紧咬的牙关:“……唯。”
尹杼方点了点头,对其余太医吩咐道:“短箭箭镞有倒刺,所幸未射中肺叶。”他抬起手指了指治焯锁骨,“这一枝射穿了,剪断箭镞,从前面拔;另外几枝,用匕首先切开皮肉,再慢慢取……”
治焯无语望着他,尹杼方朝他笑了笑:“中丞大人是在想,老朽对人主和夫人绝不敢做这种事,是罢?”
年轻太医们已在动手,治焯尽力正坐,浑身是汗,又不能不回尹杼方的话:“晚辈不敢……晚辈在想一个故事,叫‘庖丁解牛’。”
尹杼方一阵大笑,末了指着治焯右胸那道足月没有怎么恢复,经过城西一事再次裂开的剑创道:“大人说老朽是庖丁,可老朽也就只解了一半。这一道如何得来?”
年轻太医们捉着匕首,在他身上又割又拔忙碌不停,治焯眼前泛黑,实在没有力气再开口,谁知一旁静坐的关靖出声接道:“那是剑伤。”
治焯一怔,其余人也停了停。尹杼方放下手中茶盏,抚须问:“剑上可有毒?”
关靖摇头:“无毒。”
治焯心中想笑,尹杼方回过头来,嘱咐道:“既然无毒,大人就莫再放任它溃烂,否则命不久矣!”
治焯一窘,有气无力称唯,希望他们都莫要再与他说话,偏偏关靖又开口:“果然是你自作孽。为何这么做?”
次间中人人都静下来,竖着耳朵,暗暗使力为治焯拔肉中箭。治焯无言以对,关靖又问:“庖丁解牛是什么故事?”
治焯:“……”
这么一来,连尹杼方的后辈们统统没绷住,人人眼中带着笑意。
治焯头疼,先前这个人,各种原因导致他们并没有过几句言谈。如今关靖伤好了,此时两人也无需再提剑相较,他才发现关靖是一个乐于说话,而且提问不断的人。
只不过听得出他好像对关内人尽皆知的事,无论是古时典故,还是当今时事都并不熟悉,难道关氏一族被灭后,他不是在长城内长大?
他用过“落雕散”,莫非是匈奴抚养?那又是受什么样的人抚养?会说汉话,可认得汉字么?……
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太医们带着满身血迹,忙碌完毕后离开,烦乱喧闹停止下来。
室内只剩两个人,氛围也变得沉默诡异。他们再无机会顾左右而言他,却都想把对方从藏身处挖出来一般,用探根究底的眼神相互逼视。
“为何要回来?”过了好一阵,治焯终于先开口。
“为何不揭穿我?”关靖一动不动反问。
门口的小窦听到对话,侧过头看进室内。这名侍僮眼中有一种超越年龄的睿智,不久前在邸宅门口见关靖搀扶治焯进门,他并未表现出过于惊讶之色,还低声嘱咐过来侍奉的婢子“多嘴就割舌头”。
治焯看了看门口侧过来的小窦,心中感激,可眼下无暇他顾。
次间里点了九枝连盏灯,为了便于太医行动而移开了屏风的榻边,两双看不出感情的眼睛,在被再次拉长的时光里,目光结成各自为营却又交缠不清的线。
“门客是何意?”终于,治焯再次开口。
“你可以拒绝。”
二人似在射覆,关靖早已预知隔板下为何物,口吻稳赢般笃定。
治焯失笑道:“你认为我无法拒绝?”
“非也,但你拒绝后麻烦更大。”关靖凝望着他,“我救驾有功,自然会被授予官位。说不定拜为侍中,日后要想下手的话,机会多得无以枚举。”
“好像有破绽,”治焯意味难明地一笑,“若真如你所说,刚才为何还要救他?”
“我只是暂时不动手。”
“暂时?”
“说不能杀他的人很多,我不信。”
“你轻易就说杀或不杀,未免太小看了他身边的人。就算我不插手,霍去病你总还记得。”
关靖嘴角牵起冷冷一笑:“他?那个趁乱偷袭之人?”
“小火兄!”一个声音自门口传入。
“去病。”治焯转过视线,霍去病快步走到榻边屈膝坐下,看到他肩背都已缠紧了白叠,便舒出一口气。
少年随即环顾,看到室内另一个人,眼中一惊:“是你!”
“是我。”
“你!……”霍去病跪直身,手摸向腰间的环首刀,咬牙迸出一个字。
“去病,你不是在大中大夫府上么?”
“唯,”霍去病盯着关靖,并未抽回视线,“当时舅父正同我演练如何及时捕捉四周异样,就发现墙上铁箭钉着一方帛书……”
话音未落,二人见关靖露出了一丝笑容。
“城西杜康,人主性命甚危。”关靖每说出一个字都让二人更加讶异。
霍去病倏地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关靖,刀锋切上他的脖颈。
“你究竟是何人?”
“去病住手!”治焯喝止道,“他是我门下剑客。”
“为什么!”霍去病回头怒道,“他是一名窃贼!否,恐怕没这么简单!说不定是一名刺客!”
治焯皱眉不予理会,对他一个字一个字道:“我再说一遍,他是我座下宾客。你若真把我当作兄长,今后休再提那件事!”
霍去病语塞,他顿了顿,脸上明显不服,最终收起刀,闷声行礼道:“……既然如此,请小火兄好好休养,去病先告辞。”
关靖望着少年的背影,半晌打破沉寂:“那书信是给卫仲卿的,我本不想出手,但他们发现迟了。”
治焯转过眼睛:“为了救他你下了不少功夫。”
关靖愣了一下,却立刻扳回一城:“门客之事,你答应了。”
暗叹一口气,治焯想道,如此下去,他们根本无法好好相谈。
“我令人去收拾一间次间。”
“不必,就以前那间罢!”
“那间?”
治焯犹豫片刻,却见关靖似沉浸在回忆中:“那里可以看到很远。”
拉回在治焯注视下游远的神思,关靖抬起眼睛,眸子如夜:“何如?”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中尉:西汉兵制在京师分南北,北军由中尉领,掌京师的徼巡。南军掌宫殿护卫,由卫尉统领。
玉辂(露):皇帝的专车。
都般令:中尉属官。
射覆:隔盖猜物的游戏。
☆、卷十八背义
次日午后,经过一场骤降的暴雨,日光重新斜照进中丞邸宅。
关靖走过廊道,身旁的房内传出说话声。
“……本是遣霍侍中迎天马,结果却差点变成了出征。”
相谈的内容是朝中事,为此,治焯下令其他人回避。只有关靖独独不受限,他穿过把守附近的卫士,在治焯养伤期间独居的次间外,一声不响屈膝坐了下来。
“长安城内堂而皇之出现那么多刺客,巡城北军却浑然不觉。龙颜大怒让武官们下不来台,纷纷奏请讨伐大宛。”
尹杼方常被东宫夫人们请来请去,忙得焦头烂额。水河间在治焯邸宅上算熟门熟路,尹杼方也就放心将为治焯治伤的事,托付给了这名职务本不相干的年轻太医丞。
此时,他正跪在榻边簟席上,一面小心揭开医布为治焯检查伤势,一面向他转述朝议内容。
“朝廷上议乱纷纷,众怒高昂的时候,关公子受诏非常室,候于宣室殿外……”
治焯饶有兴致转过视线:“他可有奏?”
“唯,他奏请人主保护好那名刺客。”
治焯眼中露出笑意。
“可惜廷尉杖罚严厉,那名刺客先前就被打得过于衰竭,只说他们是为国自发聚集的壮士,与大宛国朝政毫无关系,就陷入昏迷无法审问了。”
“倒是敢做敢当的勇士。”治焯道,“他还能活么?”
“人主已吩咐太医令遣人医治,说等他恢复些再细细审问……中丞大人身上的伤,”水河间抬眼望了望他,“这才一夜,就已结了痂……可比先前恢复好得多了。”
“是么?”治焯对此无所谓,接着先前的话,“可有内贼?若无人暗中接应,北军何至于如此不警觉?”
水河间隐隐咳了一声。
“唯……”
他好像有什么心事,言谈举止与以往不同。倒是话不少,仿佛一旦开口就生怕停下来。
“自从上个月初他们就陆续进了长安,准备兵器,布谣言、设圈套,交换情报之处便在杜康。人主和您那时进去,算撞了个正着。”
“是么?”
治焯略微沉吟,闲闲看了一眼门外。屏风和房门遮蔽了大半个人影,但可见到廊道边那人正坐的膝盖,黑绮平纹反着点点阳光。
“说到杜康,那名酒保如何?”
“酒保伤势不重,”水河间顿了顿,“那名叫 ‘芰荷’的乐倡也被吓跑,酒肆主人损失惨重,但人主已吩咐给了他偿金。”
“水太医。”
治焯突然叫他,水河间正用医布缠紧治焯肩臂,两手顿时一抖。
“唯。”
“听闻上旬,人主与大人们立夏节踏青,一时头疼,是你以针石为人主解了忧,是么?”
水河间像听不出赞赏般,嗫嚅道:“班门弄斧……易招祸患。”
“我看未必,崭露头角是好事,像水太医年纪轻轻却医术精湛,本该尽栋梁之职,被埋没了岂不可惜?”治焯话锋一转,“不过,你可是遇到了难处?”
水河间怔了怔,未意识到手下正暗自用力,治焯的肩禁不住微微一颤,他才惊醒般,慌张俯身请罪:“河间该死!”
“你……”
“我……我去看看药煎得如何。”说罢,他低头快步退了出去。
治焯望着他出门,目光紧接着被门外的人吸引。
“这些事你早就知道了罢?那个 ‘芰荷’的来头也不见得单纯。”
门外人仿佛在仔细听,接着便站起身,走了进来。眼睛再次定上了治焯的胸口,半晌才移上视线。
“一个贪恋美色之人,弱点很容易被利用。至于连保护刺客仔细审问,这种事都要旁人来提醒,他究竟还有何可取之处?”
“盛怒之中任何人都难免犯错,你可知朝廷之内四品以下官员尚无权朝议,他置群臣众怒不顾,而是听取了你的谏言,岂非证明他的贤明?”
关靖脸上露出了淡淡的讥讽:“无论他如何,你都忠如狗马,是么?”
他把“忠如狗马”四个字刻意加重,“此外,”不等回答,他接着道,“一介草民何敢 ‘谏言’?还请不要高抬小人,折煞我也!”
治焯笑了笑:“俸禄四百石的给事谒者,你竟然推托。是得来太容易么?我倒想知道,刺客之事,你是从何处得知?”
关靖目光闪开一瞬,又立即看回来:“一名食客需对主人什么都说么?给事谒者若不犯错,终有一日会迁为议郎,以常常得见他。但那样太耗时日,我岂有那种耐性?至于刺客之事,那时我还不是什么门客,所以不想提起。”
室内寂静。
半晌,治焯的面色难以察觉地松动了一下:“即使不入宫,此处也可常见到他……我明白了。”
自那个情不自禁的夜晚之后,关靖对他恨之入骨,以他每次相看时眼中的冰霜就完全明了。眼前人刺过他一剑,如今却自愿投入他门下,治焯本不懂他这么做的原因。
他此刻明白了。原因就是他所说的,他对刘彻“暂时不杀”,言下之意要亲自了解刘彻是否“值得一留”。刘彻常常来他的邸宅,此处也就成了比入朝为官更便捷的观察之所。
无论是否为这个人借力的途径,治焯不否认他乐见眼前人。可如今此人日日与他敌对,也实则难过。
关靖冷笑道:“既然明白,就由在下为大人奉药罢,受了主人的恩惠不报答就不对了。”说着他就向外走去。
治焯看着他的背影。这个即使对小窦也持重有礼的人,偏偏在他面前尤甚张狂。而自己对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
不多时,水河间先回来,紧接着是关靖,手里果然捧着一碗汤药。
治焯伸手接过,转头对水河间道:“有劳太医。”
水河间怔了怔,垂下视线盯着地面簟席,却在治焯把碗凑到唇边时迅速抬起眼睛。
“大人!这……这药,药渣太多,我为您换一碗。”
“何必?不喝便是。”
“大人!”水河间语气更加急切,他快步上前似乎想要夺下治焯手中药碗,却听见铁刃摩擦鞘口,随即脖颈就感受到剑锋的凉意。
一柄三尺寒剑,紧逼水河间的咽喉,握柄处一只坚定的手止住了他的脚步。关靖淡淡望着面容发白的年轻太医,神色读不出意味。
榻上人狐疑地望着他们,瞥了一眼棕色的汤药:“究竟怎么回事?”
“有毒。”水河间眼中泛泪,嗓音颤抖。
关靖脸上忽然明晃晃的刀光一闪,一柄延绵错金纹的环首刀,刃口朝内架在他的脖子上。
“又是你!”霍去病愤慨的声音。
“门客要对主人下手,小火,你处果然热闹啊!”
蟠龙绣纹的蔽膝一抖,刘彻迈步走进。
原来如此。
脑中浮现出这么一句话,治焯就朝关靖看了过去。
先前他自说自话认为关靖来他宅中是为接触刘彻,他怎么没想到,也许他只是来报复那一夜之辱呢?
关靖也看着他,不置一词,仍旧一动不动地用剑指着水河间。
治焯略略垂下眼睑,却忽然对关靖笑了笑,接着便将满满一碗药灌入喉咙。
此举出乎所有人意料。
“大人!”
“小火!”
“小火兄!”
一群人大惊冲过去,水河间夺下治焯手中药碗,可是已经空了。
治焯饮药太急,呛得撑着榻沿猛咳。身上伤口牵扯,他浑身沁出冷汗。
霍去病回过身,喝开围住关靖的卫士:“闪开!”
“你!”霍去病怒不可遏,再次拔刀,双手握柄疾风一般挥向他。
“当!”刀锋被赤炀剑首弹开。
关靖竖起剑,迈开一步摆好架势。
“你该死……”霍去病怒目瞪视,咬牙上前一步,发亮的环首刀再次挥下。
“是我!”
随着一个几近崩溃的喊声,身着白罗禅衣的瘦削背影挡到了关靖身前,霍去病急忙收手。
治焯压抑住几近窒息的咳嗽,看向俯身跪到地上的人。水河间。
“毒是我下的!请杀了我……”水河间额头埋在地面,浑身颤抖,“这一切与关公子无关!”
刘彻一怔,两步走到水河间面前,一手揪住他的前襟,几乎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什么毒?速速化解!”
“鸩。”他斗胆说出的同时,周围人顿时感到异样。
鸩毒之剧,入喉就足以毙命,但这一切却并未发生。
刘彻见状更是倒吸一口冷气,他俯下身逼视水河间:“黑鸩?”
“非也……”水河间几近窒息,弥漫水汽的眼睛看向治焯,与其他人同样疑惑的神色盖过惶恐。
“无毒。”
一个果断的声音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之前沉默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