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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是个好地方……”
    “嘘……”竖起一个手指,他提醒阿斜儿收声。
    于是,那个从未真正涉世的少年立刻把头凑过来,轻声说:“可惜被昏庸无度的君臣占据……”
    就在此时,二楼丝竹一曲终,他听见一楼传上的喧闹和有人拔剑的声音。
    “好汉饶命!”
    是酒保!他提起剑翻身下楼,适时阻止了一场荒谬的杀戮。正当他目光追随溜走的人群望向杜康酒楼门边时,见到一个腰系长剑却抱着酒壶袖手旁观的男人。
    好一副英武俊朗的眉目!望着那副面孔,这是瞬间撞入颅内的想法。
    听他责问,那人笑道:“与我何干?”
    那双带着笑意的黑色眸子回视着他,二人视线接上的刹那,一丝不注意就捕捉不到的的笑意,冲破了那双眼眸中不知存在多久的坚实冰层。那层冰是用来拒绝别人走近,还是拒绝“入世”、在自身与世俗间建立的屏障?……
    时昏时醒中,关靖好像看到有清洗干净的匕首,正被灯炷上黄色的火焰燎烤。接着,那柄被火焰舔舐泛黑的薄刃逼近他,在他胸口紧靠竖着的箭身硬木切入。
    他脑中惊惶,又昏厥过去。
    反着朝阳金光的赤炀,剑尖已经划破了眼前人交衽的白绸。
    青瓦击响扰得人无比烦躁。
    不反抗么?为何不反抗?你的剑是摆设么?!赤炀泛着血光从此人身后穿出,他却开口道:“彼人,刘彻,杀不得。”……你自身难保,为何还要替那人求情?……
    令人头疼无比的光影消失,一切重新跌回无尽的混沦之中。
    朱宽老泪纵横,颤抖道:“你父亲关屈将军是位绝世大英雄!”
    “制曰,杀无赦!”
    “当”、“当”,短兵相接的声音。朱宽欲打开车门的手,被舆外突然响起的惨叫阻止。
    门外人叫:“是匈奴!”
    “他们两个是被大汉国君下令诛杀的名将之后,请您看在这点上饶了他们!”
    “呵呵,既然还没有名字,就随了我们,叫做 ‘阿斜儿’吧!”
    “……寄人篱下,凡事多忍耐……”
    “这是义父赏给你的!”
    红色缫绳晃荡系着的白玉,此种美玉据说连义兄、居次们都少有赏赐。
    车门被从左到右横贯的重刀劈开,一张目光凌厉却看不出表情的脸透出带着轻蔑意味的杀气。
    “都是那个昏庸的皇帝!”朱宽痛心疾首。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自己忽然闪身冲到朱宽前面,张开手臂挡住仍在沉睡的弟弟。
    混乱,混乱……一枝无法避开的箭从身后贯穿――
    “啊!……”关靖猛地睁开双眼,眼见自己胸骨间的残箭被拔出,创口同时飚出新血。
    他无力以支,四处再次黑暗,却感到有人在为他清洗伤口,冰凉敷上的东西像是草药,再之后有人在用白叠为他包扎。
    近在耳边,好像有人叹了一口气。
    关靖静卧片刻,用力再次睁开眼睛,努力凝聚目光。渐渐地,他看清了身边一盏灯,灯前有一个人望着他,眼中充满忧悯。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声音因为乏力而沙哑。
    “这是何处?你……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舆:带车厢的马车,汉时马车有“马拉板车”站式、坐式,舆则是四面围板的。这种车式在本文里出现较多,为各位大人强调下下~~
    居次:胡人公主。
    ☆、卷十四黑鱼白鱼
    近夏的雨水越来越多,一连好几日,清醒与梦寐间,都能听见雨落在穹庐毡顶上的声音。
    雨声绵绵细细,不甚扰人。终于到立夏日,风清云朗,毡帐中郁积的潮气也随之一扫而空。
    “你是何人?”
    对救命恩人问出这种话,自然突兀无礼。
    但在当刻,神志尚且混沦时,就意识到曾经跟对方见过。
    不过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
    在那个未来无法预知,所知的过去又正在崩塌的时刻,也就无法确定眼前人跟曾经遇到的那副如水面浮萍般,随流飘过的面孔有多少关联。
    “忘了么?”对方反问道,“那些止血草,公子是随手丢了罢?”
    几乎同时,关于这种草的几句话便从脑中复苏。
    “你是他?”那个背着藤箱,以药草换取微薄利益的行商。
    那双曾在榆树下忽而慵懒倦怠忽而又锐利无比的眼睛,在暗夜摇曳的微弱灯火中润上淡淡悦然。
    “在下姓 ‘卞’,名 ‘誉’,字 ‘扶风’。公子好记性!”
    好记性,只为那段记忆跟另一段紧密联系。
    立夏日里,据说长城那一边,天子与百官将盛装出行至近郊踏青,朝山川河流祭拜。大汉关外的绿野中,一顶白色穹庐里的竹榻上,关靖的视线仿佛被照进帐中地面的阳光吸引,久久没有移开。
    一翩紫蝶从户外飞过,视野受到撩动,关靖抬起眼睛。
    “关公子醒了?”一个挺拔的身影走进。
    关靖轻轻点头。这名叫做卞扶风的男子,来历定不简单,但倘若对方不愿道破,那有关他的一切都让人无从猜测。
    “近一月前,听到一个消息。”卞扶风在榻边的案上放下一只漆木食盒,他走到关靖身边,“吃点东西罢,我来喂你。”
    “……不敢!”一个“喂”字令关靖吃惊不小,他挣扎着要起身,但只微微一动,便浑身虚浮难以着力。
    卞扶风伸出手臂扶他坐起身,并把几案托到他膝前。
    食盒盒身黑底刻着红漆兰草纹,盖上正中是太极图,边缘则画着八卦交替变换的阴阳爻,道家意味浓厚。
    关靖揭开盒盖,不动声色道:“近一月前?”
    卞扶风笑了笑,接上:“胡人左谷蠡王的一名义子被汉人斩杀,匈奴营中群情激愤。”
    关靖视线一颤,食盒中热气腾腾的氤氲扑面而来,随即嗅到其中淡淡的药味。
    “我猜他们定然想不到,他们的王子此刻正在百里之外,一顶狭小的穹庐中好好活着。”卞扶风淡笑,“此乃药粥,膳食配合汤药,内外调理有利康泰。”
    对方已得知了他的身世,可药味里并无让人起疑的异味。
    关靖随即对自己惯常的防备之心深感抱愧,若要动手,卞扶风不用等到现在,也会有更有效的手段。
    “卞兄之恩,靖谢之有愧。”他执起漆木匙,将一匙点缀绿草末的白粥送入口中。
    “不怕我下毒么?”卞扶风饶有兴致,脱靴坐到对面。
    “饿了就不会挑拣食物,”是精心熬煮的粥,咽下就觉得肠胃被熨帖住,“渴得厉害也就不管饮下的是不是鸩毒了。”
    卞扶风望着对方明明感激的神色,却调侃出这番话,笑着同意道:“欲望的确是可怕的东西。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人往往能什么都不顾。”
    “因此常有人为了实现某一刻的愿望而违背了初衷吧!”关靖顺着话随口道,“饮鸩原意是不想被渴死,却因为忘了鸩的毒性而走上了求活的悖道。”
    “哈哈……”卞扶风朗声大笑。
    “那么公子可否告诉我,你当初要杀那个人,是为了要他死,还是只想要他不存在?”
    再次举到空中的漆木匙微微一滞,关靖抬起眼睛。
    他看着对面这个举手投足总带着一个普通商贾根本不可能有的武士气魄的男子,那时而犀利非常的神态不再单纯,常常透显出来的事不关己的态度,也似乎跟他隐秘的身份有了某种关联。不过,若他真的大有来头,明枪总比暗箭来得光明磊落。
    关靖索性把话也摆到了明处:“二者有何不同?”
    “前者是对他本人而言,后者则是他活着的影响。”
    “可结果只有一个。”
    “若是后者,他就不必死。”
    “……那就是前者。”
    “既然如此,请容我再问一句,”卞扶风目光敏锐起来,“公子自幼徙居长城外,难道跟那个人之前就结下了必须搏命才能了结的仇怨?”
    关靖明显一怔:“虽不是他本人,但就像这药粥,稷米与药草同味,相互影响既成一体。”
    “然也。”
    卞扶风严正地说出这两个字,却忽然笑了:“那公子杀他的理由其实是后一个。”
    仿佛被人直指软肋,关靖第一反应就是反驳。
    更因为这些暗示性强的言论,他不得不对这个男人愈加怀疑。在离长安逾千里之处如此巧合地遇见,让他想到密族顿恭敬伸出却差点夺了他性命的手。
    “卞兄可是说客?”关靖笑容和语气顷刻变冷,“或是来诏我死罪的使者?”
    赤炀就放在榻边,伸手便能拿到。虽然对方在危急时刻救下他,但若那是处心积虑的计策,哪怕毫无胜算,他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诏?使者?”卞扶风挑起眉毛,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本以为公子的仇家是位重臣或者显官,未想到……”
    关靖顿时懵了,话既出口,此刻已无法挽回高估对方知情程度而犯下的错误。
    “公子找他寻仇必然有原因,不过,可曾想过若真的得手,会酿成怎样的后果么?”卞扶风依然淡然的态度令人意外,可他接下来的话更让人惊讶万分。
    “这是另一个人问我的话。”
    卞扶风双眼紧盯着他:“不是说客,也不是使者。曾经的卞某,是你。”
    毡帘处卷入一阵风,一时间让人顿生寒意。
    曾经我就是你。
    短短几个字让关靖脑中各样纠缠不清的疑惑瞬时落空。他震惊地挺直身子,疑团忽然破裂,谜底却让人措手不及。
    “一个国君该被弑灭的罪责无非两项,一是祸国,一是殃民。”
    卞扶风接着道:“否则即使庸碌无为,他也有 ‘无为之治’的功业,怎么说都命不该绝。因为一己私仇而弑君,且不论罪不容诛的人会是你,重要的是,你祸了国,更殃了民。”
    “要我细数他的罪状么?”关靖冷冷反问,“他骄奢淫逸,扩建上林苑,劳民伤财;他莽撞好斗,广征壮士充军,而不愿双边和亲;他庸碌无智,一心想成仙,重养方士……”
    “他还藏污纳垢,朝中不乏奸佞,他却视而不见。”卞扶风开口打断他,接着说道。
    对方是顺接说出的,听他的口吻不像愤慨,但也令人无法反驳。果然还是无法捉摸,关靖也住了口。
    “先不说公子因长年身处关外,见地难免失偏颇,但想必你还记得长安城的百姓。”
    提起长安,关靖首要想到的是一驾冲向幼女的施n车,但长安闾里的安乐祥和,百姓敬老爱幼的伦常与匈奴间唯强是尊的习性相去甚远。
    “公子若是心系百姓,既然市井之中已和乐融融,你为何还要去破坏呢?诛灭了天子,总会颠倒乾坤,这不是违背了公子的初衷吗?”
    “如此说来,他的愚蠢罪孽都可坐视不管了?”
    卞扶风并不在意他的诘问,他目光转向毡帘外,轻叹一声道:“公子可知五行的相生相克?”
    “望赐教。”
    “世间万物皆分阴阳,乾坤互补,五气调和,最终形成的上佳境界为 ‘中’。”
    “中?”
    大漠里信奉弱肉强食,身强体壮的人们享受最好的食衣居所,老弱病残则甘为奴妾。但那在多年前听说过的道义,关靖回想起来也依然如同先师先考的耳提面命,无奈别离久远,渐渐难明其义。
    “然。以 ‘中’为和,那么,阴强则阳盛,否则就会 ‘失和’。公子请看――”
    卞扶风移过了食盒的盖子,关靖狐疑地看着他的举动,但对方一本正经的态度又让他不得不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卞扶风指着盒盖中间黑白分明的太极图,脸上露出超然世外的神情:“这一黑一白两尾鱼,暗合乾坤阴阳相生相息,两仪调和方成就太极。堪比一个人的性情,如果有一面特别愚钝,相对就会有一面特别明澈,二者相辅相伴如影随形。国君若能以 ‘和’治理天下,纵使有不足之处,也能以其大功相抵。”
    “如此说来,万物岂非无善恶之分了?”过了片刻,关靖才应道。
    “当然有, ‘失和’便是恶。善受彰,恶遭惩。但公子在评判的时候,请两方兼顾,否则只会满目漆黑,做下盲目的错事。”
    帐中沉默半晌,关靖望着食盒盖上黑白分明的图案出神。
    “靖有一问,”关靖抬起目光望向对面的男子,“卞兄想得如此通透,当初又为何要弑君呢?”
    “当初……”卞扶风神思飘远,“刘彻并非我 ‘君’,我的故乡是大宛国。”
    “原来如此。”
    大宛国因为盛产天马,历来有遭受四方各国相侵的隐忧,不用说也能猜到,兵力强盛的大汉是最大威胁。想必卞扶风当年是抱着为乡党的安宁,要斩除刘彻以慰父老吧!
    “去了长安之后,渐渐得知刘彻乃旷古明君。不过在当时,若不是遇到一个人,恐怕我已铸成大错。”
    卞扶风嘴角淡淡牵起一丝笑意,这是关靖首次见到,他眼中现出无限温柔的意味。
    “劝告卞兄前面那番话的人么?”
    “诺。于卞某而言,亦是此生最为重要的人。”
    说到底,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关靖感到不可思议,疑惑道:“昔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得美人而失江山。今令卞兄弃壮志于不顾的人,靖叨扰这许多时日,却从未见过。”
    卞扶风听罢再笑:“大漠中有诸如锁阳、麻黄之类珍贵的药材,那日巧遇公子也是我采好药欲归时见公子与狼相斗……总之我二人采集之后轮流到各处行商,再换回生活所需。”
    “那她何时回来?”
    “倒不一定,”卞扶风沉吟着,“但我都能猜到。比如今日……非也,是很快!”他转过视线,仿佛对方真的立马就能出现似的,面容上喜色浓烈。
    关靖见状,颇觉好笑。就在这时,他听见帐外传来脚步声,像是身怀武艺之人,落地很轻,而且越来越急。他扫了一眼榻边的剑,却看到卞扶风上扬了嘴角。
    他随着卞扶风的目光望向毡门,一下怔住。
    门外站着一名背着藤箱的年轻人,窄袖深衣妥帖衬着挺拔的身躯,清秀的五官透出儒雅之气。
    是……男人?!
    关靖脑中一片混乱,但愿此人只是卞扶风碰巧来访的故人。哪知卞扶风笑意更深,迎上前接过藤箱,笑道:“我刚刚才同这位小兄弟说到你。”
    关靖语塞。
    只恍惚地看到对方捧袂行礼,俊秀眉目中满是坦然:“在下柳原,字 ‘阳丘’,幸会!”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关于“食盒”:由两碗相扣的形式发展而来,类似今天的“扣碗”,形状有圆有方。
    阴阳爻:“3w_fuwenwu_me”是阴爻,“―”是阳爻,二者结合形成卦。
    ☆、卷十五通
    立夏后,每日愈炎,长安近郊处处是劳作的农人身影。
    往年此时,秋兰也会摘桑养蚕,而今贵为中丞孺人,日日闲来无事,独坐房中,园里木香花浓郁的香味也为她带来堵闷之感。
    “唉……”
    她收回目光,略略看了看面前案上的吉金妆镜,叹口气又把目光投向了门外。
    妆容再好有何用?他不会多看一眼。
    且不说因为身上有伤,自新昏之夜起始终无夫妻之实,单是他对自己的态度,虽持重有礼无可挑剔,倒比不上那个随侍公子的小火更让人亲近。
    既然伤势那么重,为何却每日卯时便起身离开,退朝后、洗沐日也整日在外直到入夜才回来呢?
    若是忠于职守,难道朝中之臣人人都这般无暇他顾?
    “孺人,”小窦在门口躬下身子,“她来了。”
    秋兰点头轻允。
    一名梳着堕马髻的少女低着头细步移入,年纪大概只有十三四岁,她双手放到膝前俯身下拜,仪容显然受过专门教养。
    秋兰笑着扶起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 ‘小莺’。”少女声音纤细,模样招人怜爱。
    “好,小莺。你可曾在宫中当职?”
    小莺惊讶道:“唯!孺人是猜出来的?”
    秋兰笑意深了些,微微颔首。
    小莺兴奋地往前挪了挪,主人和善让她不再拘谨:“不过在宫里做事总出错,又口无遮拦,宦官们担忧我总有一天惹出乱子,就趁中丞大人成昏的当口把我调来了。”
    像在说什么好事一般,秋兰忍住笑。不久前自己还与她一样,眼下却恍如隔世。
    “你与我性情投缘,今后我当你是我女弟,有何要求对我但说无妨。”
    “啊……主人果然言中了!”
    秋兰闻言,眼里立即有了光彩:“主人他如何说?”
    小莺微微扬起嘴角,学治焯口吻道:“她与孺人性情相仿,想来更易走近罢!”说完“噗哧”一笑,“是对小窦说的。”
    秋兰心中五味杂陈,她倏地站起身移步往外走,侧头对小莺道:“你也来吧!先前忙于照顾……我对这邸宅还不熟悉,你我四处转转,也叙叙话。”
    小莺忙不迭地站起身。
    明艳日光下,草长莺飞,朱栏廊外,庭院一片绿意悦人心怀。
    秋兰一路赏景,小莺口齿伶俐,倒也让人不感到寂寞。小窦则是寡言少语,被秋兰问,也不过说说园中风物名字和掌故,言语流畅可以听出之前就有所准备,不知是否也被他特意交代过。
    院内多竹,微风拂过便会远远近近地听到沙沙的竹枝摇摆。
    “……用作横吹,想来余韵绵绵……”
    记忆中的言谈,令秋兰略拧眉心。回廊的尽头,一条小溪横贯视野。
    “这是……?”
    “这是 ‘流丹溪’,源头为 ‘飞莺瀑’,溪边小榭叫 ‘梨落’。”
    “梨落?”秋兰看了看溪边几株枝叶繁茂的梨树,花期已过,如今只有想象白色梨花漫天飞舞的景象。
    “梨落让人惋惜万千,取此榭名不让人难过么?”
    “小窦不懂。”
    秋兰眉梢微微一动,他的随侍也不懂他?他真身究竟藏在何处?自己许嫁的那个人是谁?如今认知的人又是谁?
    她把目光转移开来,远远看到花圃后一座二层的黛瓦阁楼,平坐下的部分被特意加高,如阙,又如望楼。
    小窦顺着她的目光,有意提醒:“那座楼阁无室名,主人立了规矩,凡他在,任何人不得入内。”
    “可是……”小莺犹疑插嘴,“那里不是叫 ‘丧魂室’么?小莺听说前段日子主人在里面安置过一位受了伤的公子,到主人成昏那日才离开的罢?”
    小窦望了她一眼,并不多言。
    秋兰示意小莺继续,她便接着道:“据说主人曾为了照料他彻夜不眠……”
    “住口!”小窦忽然低声打断。
    小莺吓了一跳,秋兰狐疑地看着小窦,小窦却看向别处,也不再言语。
    越是这样,秋兰的疑惑就越是强烈。那个人自己受那么重的伤,也不见他放在心上,却对另一个人彻夜照料……就当他是义助友人,那小窦又何必遮遮掩掩?
    像是预料到什么与己相关的不吉之事,秋兰皱眉凝望着那栋阁楼,良久未再动。
    ◆◇◆◇◆◇◆◇◆◇◆◇◆◇◆◇◆◇◆◇◆◇◆◇◆◇◆◇◆◇
    听到柳阳丘归途中得来的消息,阿斜儿破了世袭之例,被封为左大当户,已迁至单于庭修习兵法,备受重用,不管怎样,关靖心里总算放下一块巨石。
    此后几日,关靖静下心来养伤,也幸得卞扶风二人精通药理,除了箭创还需再调理外,其他伤口都已痊愈。
    柳阳丘是让人敬重的儒士,谈吐温和,见识广博。卞扶风虽然言辞犀利,对事物的见地却也往往正中肯綮。二人崇尚中庸,儒家的浩然正气和君子的坦荡作为都让关靖十分欣赏,二人间与常人不同的情意,他也很快接受下来。
    三人合居同一毡帐。白日里,卞扶风外出采集药材,柳阳丘便留下照顾关靖,否则就换过来;夜晚一同谈天说地,相处融洽。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比如提到关靖背上的伤,卞扶风说有三道刃痕特殊,与其说是伤痕,不如说是为了治伤才下的刀。
    “……一个姓 ‘治’的。”
    “姓 ‘治’的?”柳阳丘微微撩起眉梢,“公子是说被廷尉当作窃贼行了笞刑,一个姓‘治’的人救下了你?”
    “……唯,请了太医来疗伤。”
    柳阳丘眼中露出不解的神情:“听说他是一个除非危及性命,否则连自身伤病都毫不在意的人啊……自然,倘若公子所说的是御史中丞,治焯大人的话。”
    柳阳丘透露的内情,令关靖皱起眉头:“是他。”
    明明知道对方的名字,却闭口不提,柳阳丘察言观色大笑起来:“他可不姓 ‘治’,普天之下哪有姓 ‘治’之人!”
    “普天之下能让此人伤到 ‘危及性命’的,也寥寥无几,”卞扶风整理着药草,插嘴笑道,“公子不必挂碍。”
    “挂碍?挂碍他长命罢了!”
    没由来的一句赌咒让言谈陷入僵局,卞、柳二人对视一瞬。不是救了他么?自然,若是追究治焯身为近侍,明知关靖是刺客竟还挺身相助,的确够蹊跷。但就关靖而言,怎么也不该说出让救命恩人死这种话。
    或者发生过令他难堪的事?
    卞扶风思索着问道:“关公子昏沉数日,当时可有内服汤药?”
    关靖一怔,模糊的记忆中,好像的确有那么几幕是自己咽下苦药,但……忽然,他面色一烫,浑身僵固变成陶俑。
    二人又对视,眼色中似猜测到了什么,但见他这副神情,只好绷住不再调侃。过了一阵,关靖却打破沉默重新开口。
    “不姓 ‘治’,柳兄可知他姓什么?”
    话音一落,二人相视大笑。
    “关公子,我明白了,”卞扶风眼中忍俊不禁,“你们,不,至少是治焯大人对公子你,有了非同一般的情意。”
    “……卞兄!”关靖脸色一变。
    柳阳丘眼中也漫溢出笑意:“此言差矣!”
    关靖感激看他一眼,却听他对卞扶风道:“在我看来,这二人是相互在意得紧罢!”
    关靖:“……”
    因为关靖的怒,两人反而笑得更加肆无忌惮,过了半晌才消停。
    柳阳丘最后似不经意说道:“他姓什么,关公子不妨找个机会当面问。”
    他垂目与卞扶风一同忙碌,关靖却看到他笑意未尽的眼中浮现忧悯之色。
    其他时候少有这般尴尬,三人极少提到自己的过往。直到听卞扶风说,他次日便要离开,一路向南到大汉关市待沽药材,柳阳丘显而易见的离愁别绪,让帐幕之中不再如往常轻松。
    身上的伤在恢复,关靖夜里都睡得很沉,这一日也一样。直到半夜里被一声炸雷惊醒。
    时近小满,雨水渐渐充沛,雷声也越发频繁。关靖听着近得像从毡顶上传震下来的雷声,紧了紧身上薄被。
    忽然察觉身边不对。
    三人本来同卧一榻,可此刻身边空空荡荡。
    接着他听见帐外缠斗之声。
    出了何事?是盗寇还是刺客?
    他拿起榻边的赤炀,轻手轻脚撩起毡帘朝帐外走去。
    “哗!”一道白色的闪电从天上直贯而下,天地被点亮,闪同白昼。
    轻声绕到帐后的关靖,瞬间被一幅景象震颤。他惊得倒退两步,仿佛触碰到滚烫的铁水一般。
    黑暗之中,两具裸/露的身体在激烈交缠,仿佛太极之中的阴阳鱼,气息吞吐,毫无间隙。周边茂草被成片压伏,发出被碾碎的呻/吟。
    随时要断掉的喘息,耳鬓厮磨的亲昵,渴盼将对方吞噬般贪婪沉醉的神情,随着每一道闪电的贯下都清晰落入了关靖眼中。
    他木然静立一旁,眼前景物洪流般倒转,仿佛回到那个眩晕的混沦突然明晰的时刻,有那么一双渴热的眼睛,透过如水的月光凝视着他,燎然如火。
    惊雷声中,他望着那合而为一的两具身躯,明明周围的一切都在喧嚣,颅内却是从未有过的静谧。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吉金:精度纯良美好的青铜。
    洗沐:汉官每五日一个休假日,用以沐浴。
    左大当户:匈奴官职,位于左右骨都侯之上,而左右骨都侯又在千夫长之上。自骨都侯起,都是世袭制。
    ☆、卷十六城西风雨
    一片浮云低低移过。
    本在阳光中的青瓦殿顶、苑中花草、卵石走道,都次第被缓缓降临的阴沉覆盖。
    “御史中丞大人,请留步!”
    退朝出宫的路上,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如此招呼,治焯头也不回加紧步伐。
    “小火你给我站住!”
    治焯只好停住脚步,转身见礼道:“原来是陛下。”
    “原来你听得见!”刘彻冷冷喝了一声,迎着那双波澜不起的眸子,他一面踱步走近,一面道,“近来宫中又出了怪事,侍御史们诚惶诚恐,昔日难得露面的御史中丞,近一月来日日进出兰台,把天禄阁、石渠阁和麒麟阁的史书翻了个遍!”
    他已走到治焯面前:“这是何故?”
    “成家立业,”治焯不看他,刻板套话道,“家已成,自然要多投注心力于本职,以报陛下隆恩。”
    “哦,那为何并不参看百官奏章,倒是私自造访史官?”刘彻的口吻兴味大于责难,“以及退朝、巡夜后,整日游荡在市井之中直到夜深人静?”
    “敢问陛下还知晓什么?”
    “出去转转!”刘彻并不介意对方答非所问,露出亲近的笑容,“我近来被憋坏了,不像你,娶了妻还能自在过活。”他说着抬手拍了拍治焯的肩。
    治焯牙关默默咬紧,刘彻掌力当然不大,可他的肩背已有锐痛牵扯起来。
    由于先前由水河间替他称病请告,刘彻并不知他受伤之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后果难以想象。
    “让去病陪陛下罢!他近来岂非因为武艺高强,又进退得体而得到陛下愈加赏识么?何况,既是侍中就该……”
    “听起来像是在争风啊!”刘彻煞有介事地拧起眉头,“那么我给你加官进爵可好?依先前的打算,接替石建为郎中令如何?”
    治焯听罢,话也懒得再说了。
    刘彻见他明显不快,暗笑了一下:“去病他去卫青处了,过几日启程前往大宛,今日说是去听受舅父教训。”
    治焯沉吟着,或许跟从前一样,不会出什么事。
    “如此犹豫不决,简直像个妇道之辈。朕已失去一位 ‘贤人’,难道要再失去一名‘贤臣’不成……”
    “即刻就去么?”听到“贤人”二字,治焯打断刘彻,“请吧陛下!”
    长安西市热闹如常,行人如梭。
    杜康酒肆的献艺倡伎中,近来一名唤做“芰荷”的乐倡很受富商捧爱,琴技、歌喉以及容貌,连路边庶民都说得宛若天外女仙。
    “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刘彻兴趣浓厚。
    “凡脂俗粉罢了。”治焯抬头看看天色,敷衍了事。
    “哦?”刘彻淡笑,“能得小火此等评价的女子,只怕世间少有,我该如何是好?”
    “……公子既有兴致,不如亲自鉴赏一番。”
    “天也留客,善!”
    入夏后,杜康二楼隔座的竹帘已统统取走,以便室内通风。一眼望去,二楼酒客不多,但随着室外飘下零星小雨,二人踏入杜康后,就不断有人进入。
    “说罢,究竟何故?”落座窗边,酒保刚一离开,刘彻便劈头问道。
    “……公子所言何事?”
    “我听说二月末,两名武士在长安被人刺杀,交手不过两回。”他紧紧盯着治焯,“因为他们是刘嘉的人?”
    治焯眼神微微一滞。
    刘彻接着道:“听闻他们死前羞辱良家子,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被杀罢?”
    治焯看向窗外,眼里随天光飘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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