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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紧紧握住,而手的主人则在双腿夹紧马腹的同时,身子悬空横侧,与马背持平,向前驰去。
    早就传入耳的马蹄声,此时才清晰地响了起来。她的心几近碎裂,却因这突然的变故,再次紊乱地开始跳动。
    这枝箭的目的是少女的印堂穴,本来不可能不中。
    伊稚斜笃信这一点。
    匈奴长年犯汉的连连得手以及大汉国君“无为而治”的隐忍,已使他的兵将们过于松懈。他原本打算射杀这名女子,以人血之鉴为麾下警醒,不料有人生生断了他的计划。
    可眼下情形似乎更令他欣喜,对方身手仅接箭、横马就可见一斑。当他看清对方容貌时,眼中惊讶与喜悦就更为深刻。
    那是名十七八岁的少年,此刻正从那匹毛皮油亮的千里马上翻身下来。
    他手里仍攥着箭,快步走到伊稚斜面前,俯身一拜:“父王!”
    “这不是阿斜儿吗?”伊稚斜的态度似冷淡又似亲切,“这身打扮……你兄长呢?”
    少年抬起眼睛,他尽力压下胸中猛烈涌起的悲伤,最终悔恨愤怒地低下头。
    “唉,早就说过。”伊稚斜叹口气。
    他忽地提高声音,警告所有人道:“汉人不可轻视!否则,死得比脱兔在草原上奔走还快!”
    兵士们神色凌然。
    他这才俯下身把阿斜儿扶起,满面悲恸问道:“你今后欲如何打算?”
    阿斜儿望了望他,转身将手中箭猛掷而出,箭镞刹那间刺穿了少女头上的青枳,并“笃”地扎进她身后的木柱。
    他回过身再次跪下:“请父王让阿斜儿在军中担任将领吧!阿斜儿誓以大汉为仇,为兄长雪恨!”
    伊稚斜缄默不语,他与其他士兵一样,眼睛盯着那枝紧插在木柱上的箭,暗暗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长安城南丞相府后院,泛着绿色波光的池水里,成群的红鲤挤挤挨挨地浮在水面上,争夺天上撒下的食物碎屑。
    “哦?您是说那个御史中丞?”
    听完刘安转述的话,田`索性把手中的鱼食全部投进水里,拍了拍手上的残渣后问道。
    刘安苦笑道:“除了他,还有哪个御史中丞啊?”
    “亲自去狱中带走囚犯……”田`若有所思,眼角纹路深陷,“虽不是大事,可放在他身上,就不对了啊!”
    “可不是么,”刘安压低声音,身子向田`靠近了些,头也凑了过去,“听说还责难廷尉官吏,语气十分了得!”
    “难不成与他有交?”
    “不可能,连姓名都是向廷尉右监询问得知。”
    “这就怪了,朝议上并未见他弹劾张闺,莫非有何隐情?”
    “他?他会弹劾什么人?!”刘安冷笑一声,眉头突然一皱,“笞杖三百本就为除后患,谁知出了这等事!一直留着那个治焯,不过看在他并不会添多大是非的份上……”
    “嘘……”田`竖起一根手指,意味难明地笑道,“殿下,收声些,您莫非不知在人主眼中,他地位之高说不定在所有藩王、丞相之上呢!”
    “哼!”刘安一脸不屑,“一个不敢认祖宗,连姓氏都摒弃的死士罢了!”
    “以前可这么说,现如今看来,则有所不同了。”田`望着池塘对面的绿树,意味深长地道,“不过,那个人被救走,不一定会给我等添麻烦。御史中丞插这一手,说不定更有看头!”
    “那另一个呢?”刘安上前一步,侧过身子看着田`。
    “您是说那个小的?”
    田`看了看他,笑道:“他当初被收留时,只是个尚在食乳的幼童罢了!懂什么?连名字也岂非由伊稚斜随口起了个胡人名?父姓都未继承啊!”
    还有一些话,他未再说,只暗暗想着。
    不但如此,那个阿斜儿还涉世甚浅,大概与长年被伊稚斜漠视也有关。三日前买下那匹千里马出城时,他也不多想想,大汉自身都奇缺良马,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马匹卖给他!
    有趣。那之后在长安城内发生的事也很有趣,听说还请了太医。田`轻笑一声,望着离他们不远处的亭台,那里挂着一只竹篾的鸟笼。
    “有意思!”
    刘安狐疑地看着他。
    “意料之外的事才会有意思!殿下,您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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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多日,水河间日日亲至中丞邸宅为关靖检查病情。关靖背后的伤果然如他预料,已开始结痂。
    这其间他有心试探,因此自小窦口中得知更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来。
    首先自然是治焯放弃了这间他曾依赖的小室,搬去主室住下,其次,一旦退朝,他便会到此室中,坐守至深夜,连公职也在关靖榻边处理。关靖那日之后便浑身高热,陷入昏迷和昏睡交替的境况,水河间为他开出的药方,问小窦,既然一直神志不清,是如何服药的。那名侍僮犹豫半晌,眼中是对自家主人万分陌生的神情。
    他轻轻摇着头,说:“每当汤药递至嘴边,他便挣起来,有时还会胡言乱语,打翻药碗……”
    水河间更有兴致,此刻治焯不在宅中,他盯着小窦,示意他一定要说。
    “主人……以口渡之。”
    水河间一怔,小窦所言应证了他心中的猜测,可得知这个实情,他却胸中一动,忽然又感到羞赧起来。
    “大人所为极善,”他尽力拿出医者该有的态度,替关靖诊脉后,对小窦道,“今日起换缓和些的药,再过二三日就可清醒下地了。”
    他拿过一边的素帛,转身就着室中新置的木案,毛笔蘸饱浓墨写出一味味药材,递与小窦:“清醒前,还请中丞大人……照旧渡药罢!”
    小窦面红耳赤,带着水河间也浑身不自在,便跪起身为关靖更换医布。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明日岂非大人迎娶之日?”
    小窦点头称唯。
    “既如此,大人他不在宅中,去往何处?”
    小窦又再摇头。
    水河间望着榻上人,挑起眉梢,心道,新妇与这位关公子……要如何相处?
    带着这个超过自身本职的疑惑,他分意将目光投向平坐之外艳阳普照的天空,规劝自己收回神来。
    同一角天空下的长安城内,与他有同样疑惑的,还有一人。
    那就是近日忽然与中丞交往密切的常侍郎东方朔。他正襟危坐在太史令司马谈宅中,对身边这个男人的疑惑无以复加。
    “您问及的史实……”书案对面的司马谈面色为难,谨慎回绝道,“按人主先前之诏,不可与您提起。”
    眉目间本来浅带笑意的治焯,听完这番话,面色渐渐僵硬。
    自那日为治焯信口编造了所谓“测字”的结论后,他便心生好奇向他人打听了治焯的身世。司马谈的言下之意,治焯闻言后的神色,东方朔面上装作懵懂,内心却全然明白。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治焯似神离身外的眼色,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大人?”
    治焯这才回过神。
    “有劳太史令大人,”他低头一揖,“叨扰了,晚辈告辞!”
    “岂敢!恕不远送。”
    治焯起身退出了门,东方朔跟司马谈默然对视一瞬,也告辞跟出去。
    不知是否还沉浸在司马谈所说“不可提及的史实”里,治焯步伐很快,东方朔一面加紧跟随,一面再次提醒几日前传达过的话。
    “大人明日的迎娶吉时……”
    “戌时正,”治焯似在冷笑,“治焯镌刻在心。”
    东方朔微微一怔。今明二日,人主特许治焯不上朝,洗沐以备亲迎。人主多日前便命宦官吴妗至中丞邸宅,为他料理诸事。可治焯不但顺势将准备事宜皆推给吴妗,今日还特地找到他,请他为他引见史官,去了解先帝时候的一个人。
    东方朔皱起眉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水河间提到的那个叫做“关靖”的人。
    “对他如此上心,”他朝身前疾走的人问道,“他是大人至交?”
    治焯步子一顿。
    “非也,”治焯平视远处,眼里空洞,“昔日治焯作恶太多,偶尔想做回好人罢了。”
    治焯对答如流,东方朔胸中却升起更大的困惑。他并未说“他”是谁,得到的回答却斩钉截铁。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楼烦:现为“娄烦”,既是地理名称,亦是种族名称。这一时期的楼烦部族处于“河南地”,即今内蒙古河套以南、长城以北地区,人民以畜牧、骑射为生。
    翟:长尾野鸡。
    箭镞:箭头。
    ☆、第九卷破门
    夜风乍起,渐满的月掩入云中,万家灯火熄灭后的长安万分寂寥。
    举起酒壶,又往口中灌了几大口宜城醪。灌得急了,冽辣浆液滑入喉头,一阵窒息后猛呛不止。
    隐月之夜漆黑空旷的街头,治焯右手擎壶,手肘撑着道边柏树粗壮的树干,微蜷着腰,心都要咳出来似的。惯于按剑的左手按上了脖颈,那里不知为何又开始灼热。
    风吹得头阵阵隐痛,耳中充斥自己的喘息,颅内各种躁动之音让人无法安宁。
    他抬起头看看前方,眼前的景物更加迷蒙了。
    原本这样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怎奈迷乱的光影却并不饶恕地,再次将那幅场景更加清晰带到眼前。
    宣室殿中一尘不染的木质地面,落下一串爽朗的笑声。眼前乌舄翘头上的明黄绣丝十分模糊,也十分刺目。
    “善!”
    高高在上的声音如重石砸下般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却一声不响地跪伏着,双手平放在膝前,额头紧贴着地面。
    “既如此,朕也立个规矩。”那声音里是宽容和豪放,“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再随口提起此事,”那个人蹲下身,精绣蟠龙纹的蔽膝带下皮革的气味,“小火,也包括你本人在内。”
    耳边犹如风雨大作,他闭上双眼,黑暗中,自己声音清晰无比:“唯。”
    ……
    “呷――”雒鸟凄恶的叫声自树梢传下。
    这干涩之音传言出自鬼魅,此刻却适时挽救治焯在回忆中继续沉沦。
    如此完整的片段,原本不常想起。可近来如同着了魔一般,越逃避便越是放纵它们撞到眼前。
    “有何用?”
    治焯推开树身,路面似乎更加凹凸不平,他按着剑踉跄向前走,风鼓动大袖猎猎作响。
    有何用?对无法改变之事心存不甘,无非徒增烦恼罢了。
    靴底时急时缓地摩擦着沙石地面,传来更加扰人的声音。
    无星,无月。治焯望了望手中的峭霜。
    剑柄上缫丝所编的缠绳能防止滑动,因此每当峭霜锋利的薄刃深深插入某具身体,喷溅而上的腥血从不会令剑柄在手中腻滑出错。靠着它,自己就这样活过来。
    只不过不知此生还剩多久。
    他仰头把剩下的酒一气灌入喉咙,膝盖忽地一软,急速向下倒去。身体绵软地躺倒到砂石地面,漆木扁壶掷出老远,“控”的闷声,引来邻里一阵犬吠。
    摇晃的铜环轻扣板门之声传来,门吏诧异唤道:“大人!”
    甩开门吏的搀扶,即便酒后失智,脚步也会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多年习惯,不会错。
    沉重紊乱的脚步踏上阁楼木梯的声音,将靠在“丧魂室”墙外瞌睡的小窦惊醒。他愣了一下,便起身绕到东面迎了下去。
    “谁允你在此处?”治焯皱眉责难。
    小窦似想辩解,治焯却挥袖打断他:“回去歇着罢!”
    “……唯。”
    那名侍僮望着治焯踏上平坐后,不敢忤逆,只好转身离开。
    浮动的云彩边上透出一抹银亮,大半轮月渐渐从云后移出,光辉淡铺在房门裙板上,云卷刻纹微微泛起清幽银晕。
    本该是静谧的场景。
    栏杆被拉长的影子,将平坐竹席上的月光切成一个个长方块,凝固似水,却突然被一只踉跄的白色角袜踏破。
    “吱呀!”房门被推开,未置屏风的室内,纵置的木榻赫然映入眼中。
    何人?
    室内一如既往未点灯,一尺高的木榻总是空空荡荡。可此刻窗棂素纱被月色映亮的朦胧光晕中,绸被起伏出一个身影。面朝外,侧卧着一动不动。
    榻边簟席上一枚通透莹白的朱雀琰佩唤回治焯的记忆。
    眼前人姓关。
    他有一柄好剑;他说过“只要有一口气,我必定还会再试”;他曾问他,“你欲我活否”。
    曾经有另一人也姓关。
    治焯自幼得知那位名将的丰功伟绩,但不知他如今安在。因为他既被勒令不可细究,他本身也将彼人的一切堵塞于视听之外。
    可他此刻想起来了,眼前人可能的背景将压在记忆底部的事,翻涛起浪托到眼前。
    治焯一步步走到榻边,望着那一念之间便镌刻入心的眉眼。
    你与他……究竟有关么?
    治焯拂裾跪下身,端详那副随气息吞吐微微起伏的眉睫。
    它们曾长驱直入地迎视着他,此刻却在深睡中藏于紧阖的眼帘下。可无论它们曾经是诚挚,或是坦然,亦或是在将药碗掀翻在榻,痛骂“昏君!”二字时展现的愤恨,治焯突然无比渴望再看到它们。
    所谓“昏君”,他究竟对你做了何事?
    关靖面上那条极细的血线已落痂,那是自己一时失手造成的,但愿不会留下疤痕……治焯皱起眉头,视线渐渐移过对方秀挺的鼻梁,停在了嘴角微微上翘的唇上。忽然回想起它的温度。
    数次渡药,它们都滚烫无比……此刻呢?水河间说,除体力不支外已无大碍。不过……
    嗯……治焯双唇移开,视线却稳稳停滞于眼前人柔软的双唇上……恢复不错……他伸出手捏住对方下颔,气息交融,他无法抗拒再次吻了上去。
    火是燎然而起的。灼烧之声伴随充斥治焯耳管的心跳。
    不管你是谁,也无论你与他究竟有何关联……
    治焯掀开了覆在那具身体上的薄被,白绸里衣晕开支挂窗处投下的月光。从未受到过此等诱惑,治焯手背顺着对方流畅的肌体往下。眼前人的体温透过熨帖的薄丝,无比真切地传递到手背上。
    治焯呼吸断了一瞬。
    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无法阻止自己继续。
    木榻轻微地呻/吟,他跪到散乱的衣被上,伸手扶住了侧卧的人从肩起收紧的腰腹。对方被白叠缠紧的身体,每一处起与伏皆如编磬所奏之韵律。他神游其中,并直闯而入。
    昏睡中的人蹙起眉头。
    紧接着睁开的眼睛懵懂望着自身被迫所处的混乱状态,眼中浮光慢慢聚拢,脸上露出无比震惊的表情。
    这一切毫无遗漏都落入了治焯眼里,可燥热无法冷却,激荡无法平息。
    关靖目光再次涣散,眩晕过去。
    截然相反的两极是一样的。
    万物从无中来,最后又归拢于无。红热的铁水触摸起来的感受,想来与寒到极致的坚冰没有区别。情意与行为有时看似相悖,却又在其他所在深刻重合。
    窗外细修的竹枝在夜风中轻摇,房内簟席上铺开的月光,如水般漾起细碎的波纹。
    木榻在清幽松香中剧烈摇动的声音,没有进入治焯因为充斥了翻涌的记忆、隐忧、矛盾、以及各种无所适从,从而显得空白的神智。
    他伸出手抚摸对方的眉眼,恍惚中,他回想起一个场景。
    有这么一扇门,好像出现在治焯的梦里,也像是被尘封的记忆。
    幼子炳,站在它面前,呆呆望着它。他无数次地在它外面玩耍过,徘徊过。偶尔会来凝视它,再压抑自己的好奇,转身离开。直到有一日鬼使神差,他鼓起勇气推了它一把。
    门开了。很轻易地。
    一个从未见过的美丽庭院豁然出现在眼前。竹涛阵阵,如雪般柔白的柳絮,漫天飞舞,飘过幼小的炳被震惊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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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门敞开着,一眼可见户外渐淡的夜色。熹微晨光中,月也变得澄澈。
    “唧――”的燕鸣,清亮拉回关靖僵化好一阵的神思。
    眼前没有人,他的衣服也好好穿着。不仅里衣,连同绢绸中衣、窄袖直裾都穿得十分妥帖。可这就成了疑惑的来源。神智陡然清醒,带来翻搅脏腑的饥饿感,以及身体更深处的不安。
    一切都是臆想,是伤痛引发的假象,是一个不知所谓的梦罢了。
    他如此说服自己,可却有难以言喻百味杂陈的情感汹涌袭上心头,门外拂入的晨风莫名引来一阵反胃。
    关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然而只那么微微一动,身体却被由下至上撕裂的痛楚瞬间贯穿。
    这是真切的提醒。凉意自头顶贯下,全身随之冻结。
    建汉以来,大汉国君的龙阳之好长城内外无人不晓。有天子为范,其臣下的男宠之癖也蔚然成风。这原本是令人好奇的耳闻,却未想到……自己竟也成了别人两股之间的玩物!
    无法言说的屈辱从心底腾然升起,关靖翻起身,再次流窜而上的痛感郁结为满腔怒火。榻边放着赤炀,他拿上它便向外走去。
    那个人,无论他先前为他做过什么,今日都必死无疑!
    平坐外一道金光斜过视线,薄金铺上了南北两边。他咬紧牙关,握剑转过拐角,转换的视野却令他足下一滞。
    前方刺眼的光芒中,正襟危坐一个身影。平整的白绸里衣,黑发一丝不苟束起。
    他一动不动,似乎从太初之时就已在那里,瑰丽朝霞的笼罩下,身影边缘流畅地镀着太阳破除阴霾的金光。
    “锵!”
    赤炀长剑出鞘。
    关靖脚下无声,白亮的剑刃向后刺入木墙,随着前进拖曳,在墙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木丝根根断开,裂成永远无法合拢的口子。
    墙与利刃摩擦之声细微,却并非不能听闻。可那个男人仍一动不动,直到关靖走到他身后,他才轻轻转过身子。
    “丁当!”房檐悬下的瓦当在风中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关靖居高临下瞪视着他,他却不避不闪回视,他似知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一只春燕灵巧地掠过“丧魂室”飞翘的檐角,“丁当!”“丁当!”晨风中,青色瓦当纷乱相击。
    初阳中,炫亮的白刃一闪。
    “丧魂室”铺满金色的平坐上,关靖抬起手臂,错金剑身反着刺眼的阳光,尖刃直指治焯的心口。
    剑尖微微一挺,鲜血便沁出眼前人的里衣,在刺入之处晕开一点,接着缓缓流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雒(o)鸟:猫头鹰。
    裙板:门下部。
    编磬:类似编钟,但声音轻盈的雅乐乐器。
    ☆、第十卷碎与合
    治焯淡淡地望着眼前人。
    从未想过会有第二个人撞到他的命途中来。
    关靖怒视着他,赤炀剑身反射着朝阳刺目的光。
    心口传来的一点点刺痛,丝毫不能使他分意。他身子微微靠后恭坐,仿佛面对的是那个用来支撑性命的人一般。下一刻他即将成为尸首,因此,此刻有句话他一定要说,是他自身一直追寻的问题,他要告诉他片刻前才确定的答案。
    治焯望着关靖笃定道:“彼人……”
    关靖的眼中仿佛贯过一道惊雷,大概他想不通此人明知自己在濒死的一刻,为何还会想到那个人。
    但他听到那二字时,手下已起剑。
    朱雀琰下飘荡的赤色缫丝被风掀起,“嗤”地一声,雪亮的剑从左至右斜划上治焯右胸,深深插了进去,再从他身后刺出。
    飞动的红色绦穗,有一刻,挡住治焯的眼睛,遮蔽了前方初阳的光芒。
    竟然没有直刺心脏,既然如此……
    治焯接着那二字,除了上身忽地紧绷外,他字字清晰道:“……刘彻,杀不得!”
    “你!……”关靖冲口而出一个字。
    瓦当纷乱,“丁当”声声碎然,惊扰人心。关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接着往后退了一步,抽手猛地拔出了剑。空中喷出一道红光,“唰”地洒到青黄间色的竹席上。
    治焯随之一颤,他诧异地望着那幅景象。
    人血顺长剑血槽滴下。
    他记得那个梦,却没料到他的梦竟在此处重合。
    关靖拧起眉心,眼中神色茫然,又似有惊疑与不忍。赤炀已收回鞘中,用它支着墙面,关靖转过身,缓慢地向前走去。
    治焯望着他的背影。
    好像,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是一名刺客,自己却想尽办法替他开脱;接着,以冒犯廷尉、一名不知来头的藩王为代价,不计后果救下他;此刻,又眼睁睁放他离开。
    他离开,可能从此再也见不到,也可能再见时必须血洗刀剑。
    那个背影已走到平坐另一端,阳光薄薄地铺在他的深衣上,微风轻拂过没有系紧的头发,飘荡的发丝令人回想起它缠绕在手中的触感。
    转过来再看一眼都不愿么?
    那么……既是刺客,何不杀了他?
    一个意外的决定刺入治焯脑中。
    峭霜仍在手边,打磨平滑的剑鞘和铜剑首闪耀的嗜血之光愈加夺目。下楼的人踩在木梯上的震动一下下传了过来,越来越远让人悬起心。
    要快!治焯伸手拿起剑,猛地拔了出来。
    雪亮剑身散发出浓烈的血气,他却忽然顿住。右肋刃口处血喷薄出来,濡湿了胸前的整片里衣。
    有微弱却清晰的声音远远随风入耳。
    “玎――”
    他突然觉得乏力,指向天空的剑尖无法按捺地颤抖。
    “哗!”剑被狠狠地扔了出去,撞上朱红色栏杆,再弹落到竹席上。
    大概因为太用力,他身体失衡向右倒去。手肘撑地的同时,左手抓紧了胸前斜长的伤口,背上的裂口也不失时机叫嚣起来,他无法顾及。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风拂过耳际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看来是走远了。
    治焯望着不断升高的日头,刺目的万丈金光正把整个长安城唤醒,尘嚣很快会湮没一切。
    忽地,他放开了紧捏创处的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下传上,小窦焦急跑上楼:“主人,那位关公子离……”顿时看到了让他震惊的景象。他怔了怔,便快步冲到治焯面前,跪下扶住他缓缓滑下的身体,“主人您……”
    治焯伸手揪住小窦的衣襟,难控力度差点把小窦拽倒。他声音脱力,只能尽力让小窦听清:“赶在他之前,将后院门吏调开……”
    ◆◇◆◇◆◇◆◇◆◇◆◇◆◇◆◇◆◇◆◇◆◇◆◇◆◇◆◇◆◇
    三月望二,明明朗晴的天忽然下起了雨。雨势不大,却绵绵细细,直到黄昏才停下来。
    “天官方士岂非众口一词说今日大吉?”
    非常室与宣室殿连通的廊道内,刘彻皱眉望着青龙瓦当不断滴落的雨水。
    “戌时将尽,”温柔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袭拽地锦衣的卫子夫浅笑走出,“庙堂祭礼料想也该完毕了。陛下若忧心中丞大人的昏事,不是也嫌晚了吗?”
    “子夫,”刘彻回头,忽然一脸忍俊不禁,“我在想,他会不会过于慌张,以至把奉与公孙贤人的茶盏当众捏碎?”
    卫子夫抬起袖缘掩口一笑,声音动听道:“中丞大人岂是无智莽夫?”
    刘彻笑了笑,而后又叹口气:“为留住这个心高性傲的贤士,我连手足也拱手送出了。他往后要担起一个家,为夫为父,恐怕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为了我……”
    话未尽,他又看回廊外。卫子夫正欲劝慰,却见宦官李善趋步上前:“陛下,太史掌故赵轩求见。”
    “赵轩?”刘彻纳闷。
    “是陛下特地派遣,跟随仪仗前去迎娶的赵太史么?”卫子夫提醒。
    刘彻沉吟着:“可其奏!”
    “闪开!”一驾三匹枣色骏马拉的施n车在薄暮中飞驰。
    突降的雨终于停止,在酒肆、茶铺等避雨的人们渐渐从各处走了出来,夜禁时分,四处热闹却与白昼一般。
    施n车拉车的马受惊似的奔跑,马蹄踏在路面水坑里,不断溅起高高的泥淖。
    “啪!”仿佛嫌马跑得还不够快,夜空中又一记响亮的甩鞭。车轮隆隆在人群里冲撞,人们惊惶失措地闪身,却也只是堪堪避开。
    “萱儿!”一声惊恐凄厉的尖叫。
    人们朝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马车奔驰的方向上,一名四五岁的女童正蹲在边道上,双手护起一只绒毛灿黄的雏鸡。
    眼看着马车飞奔而至,御者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预感不祥的鸦雀无声中,一个身影自人群冲出,抱住女童就地一滚,险险避开随即踏下的马蹄。
    施n车飞速消失在街衢尽头,人们这才回过神,看着安然无恙的小女孩。
    “萱儿!”那名少妇奔过去,一把抱起她,回头却见救下女孩的青年浑身污泥,正按剑信步离开。
    “恩人请留步!”少妇上前低头行礼,自称“千”,“您救下小女,敢问恩人尊姓台甫?”
    青年温和沉静的声音:“阿嫂言重了。在下姓关,单名 ‘靖’,无字。”
    少妇抬头,一副英俊的眉眼让她恍了恍神,随即又为对方苍白的面容揪起心。
    “恩人请到舍下一坐,”她看到对方犹豫之色,接着道,“请莫推辞,否则君子会怪罪。”
    关靖望着暗尽的天色,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便将好意接受下来。
    阿千家并不远,关靖跟随她母女二人进屋后,女主人围着他好一阵忙活,先烧水请他沐浴,再拿出自家君子的衣裳给他换上。
    温汤洗浴后,坐下时身下违和感已减轻不少。关靖双手接过少妇递上的漆木碗,热茶氤氲扩散,凑近喝下一口,满身寒意都被驱散。
    但仍感到有气无力,他尽量分意环顾四周。
    眼下是一座算得上小富的民舍,正房耳室兼备,箱柜案席一应俱全。萱儿幼小的身子跪坐一旁,绛红色襦裙上放着那只雏鸡。她小声同它说话,阿千怜爱望着她,轻叹一声:“多亏您及时相救,不然……”
    关靖疑惑道:“既是皇城,为何如此混乱?”
    “这个……”少妇一时失去了主意,轻声猜度,“您没看到那是辆红n车么?是九卿的重臣吧!”
    “重臣就可草菅人命?”
    “百姓之命于大人们而言,有何要紧……”
    “说什么呢!”一声斥责从外屋传入,紧接着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走进来,目光严厉地扫向阿千。
    她吓了一跳,赶紧起身相迎,向男子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进门来的男子穿着农人植桑垦土的布衫,五官透着英勇的男子汉气魄,但也带着三分谨慎。
    他向关靖微笑见礼道:“我听邻里说了您危护小女的事,恩人请受牛武一拜。”
    “不敢当!”关靖跪起身扶住,“关靖与兄同裳,今夜又在此叨扰,关靖才该言谢。”
    二人又推来辞去说了半晌客套话,牛武眼中露出对关靖十分的赞赏,道:“关公子不像是长安人,依您方才所问,可知城中有一件大喜事?”他凑近关靖,低声道,“今日中丞大人昏娶,听闻人主命百官前往祝贺,那辆施n车,指不定就是哪位大人赶去赴宴的呢!”
    关靖微微一怔,问道:“今日昏娶?”
    “唯,内人女红远近闻名,连朝中大人们也赞不绝口……”牛武一面夸赞自己的妻子,一面露出深谙内情的模样,瞥见阿千端着饭菜进来,便问道,“宦官吴大人令你为中丞大人绣制玄衣c裳时,是说今日罢?”
    阿千微红了脸,跪下身在几案上一样样放下菜肴:“唯,赐新妇的玉笄步摇都很贵重啊,人主还以大夫之妻礼待,命人称她为 ‘孺人’,嫁去的女子福气可羡煞人眼!”
    关靖望着漆木碗盏被灯火照亮的边缘,嘲讽道:“是心仪之人么?这位大人还真是兼爱!”
    牛武未听出其中软刺,谨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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