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四年十二月份。
监察御史张戬向赵顼上了弹章,弹劾王安石,因为张戬发现有百姓因为要逃募役法自残身体,因而向赵顼奏请停止募役法这等害民法。
张戬是个很正直的人,少年时候便很老成,是个很早熟的人,从小就不喜欢为了科举而去读书, 认为那是很没有出息的事情,但后来被亲大哥张载和父亲劝导,才去参加了科举。
后来中了举,被外派去了蒲城,代理蒲城知县,了解到这个大县百姓性情强悍, 好争意气,斗殴、诉讼、偷盗、抢劫行为比起临县都要多。
按照一般的做法,自然是采用严苛的法律禁令加以惩治,但张戬毕竟不爱一样,经过调查,他发现严刑峻法是没有用的。
他觉得,用严刑峻法约束人,只能约束一些原本就好的人,但对于一些作奸犯科之徒,他们依然会投机取巧,甚至是变本加厉,越发猖撅。
所以,张戬从治本上下功夫,他开始放宽禁令条例,然后恳切教导, 让人民理解逞凶使气违纪、犯法, 损人利己,甚至两败俱伤, 正大光明的人决不为此的道理。
有人争讼到了县庭, 他必根据道理, 深入剖析是非曲直、祸福利害, 使人不犯法违令。
他经常召集父老谆谆劝说,让他们教导子弟读书明理,自省过失,勤勉奋发,进取向上,羞作下流败德的事;
又制备“记善薄”,凡百姓有小小的善行,即时予以登载,用以鼓励人民。
他还仿效兄长任县令时的做法,捐献薪俸,具备酒食,于每月的良辰邀请邑之高年,聚会县衙,嘉勉慰劳,让他们的子弟陪伴侍奉,以此教导敬老之道。
仅几个月,很多人深受教育, 孝悌礼让, 风俗大变,狱讼顿减, 收到了极好的社会效果。
这样的一个人,对于募役法造成的后果,自然是深恶痛绝的,甚至都没有去找他的兄长张载好好地商讨一下,是不是该用什么法子调整一下。
张戬上书造成很大的影响。
朝野之间顿时一片哗然。
因为在很多人眼中看来,这不是寻常的弹劾,因为张戬是张载的胞弟,张载身为变法派的中坚力量,他的亲弟弟却主动抨击变法,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是变法派的两个大佬开始有了裂缝?
一时之间,有许多的人趁机上书弹劾王安石,令得王安石十分的狼狈。
在这个过程之中,王安石诧异地发现,以往十分信任他的王安石,竟然也让他去调整募役法,使其减少扰民。
王安石十分的愤怒,被赵顼敲打之后,愤而选择了告病不上朝。
崇政殿。
赵顼冷着脸问道:“王师傅又告病了?”
“是,老奴使人去王府探望,王雱公子说王师傅头疾复发,无法理政。”
冯怀恩赶紧道。
赵顼的脸色更冷了几分,带着引而不发的暴风雨。
“张师傅呢?”
冯怀恩赶紧回道:“张师傅倒是天天到岗,不过张师傅的身体的确是不太好,老奴有时候与张师傅接触,身上竟是隐约有药味,看他脸色,更是相当的差,老奴劝了几回,说让他好好地休息,张师傅总是不肯,说是身兼大任,不敢有一日懈怠。”
赵顼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张师傅的确是呕心沥血啊,还有静安,在江陵府是干得真好,还有张御史也是仗义执言……”
赵顼没有说下去,但冯怀恩却是听出来了赵顼对王安石的不满,他心下有些欢喜,冯怀恩对于王安石的跋扈是十分不满的,尤其是王安石对他们宫人一向不怎么尊重,早就被人嫉恨着。
冯怀恩赶紧试探道:“是啊,张御史其人刚正不阿,尽职尽责,也只有他,才敢这般说话啊。”
赵顼点头感慨道:“是啊,朕早就听说张御史刚正不阿,许久之前便听说,张御史曾治夏县,该县民情号称“健讼”,难于治理。
他到任后,从不轻易怀疑人们的行为动机,始终抱定勉人向上,与人为善的态度,尽心开导教诲,决不以小恩小惠笼络,诚恳劝导他们从善去恶、改过自新。
许多爱好诉讼的人受到教育,都谢罪引退,不再横生枝节、无理取闹,夏县的社会秩序变得异常良好。
当灵宝的百姓知道朝廷派出考核官吏治绩的使者经过时,围住使者请求说;“现在夏县的张公是我们从前的好父母官,恳祈天使怜悯我们百姓,将他调回!”
使者高兴地倾听他们的意见,如实向朝廷汇报。
当张戬离开夏县时,百姓四出远道相送,交通为之阻断,无法行走。
父老们说:“以往许多人认为我们县的百姓不善良,喜好诉讼。可是自从张公来治理之后,诉讼的事大大减少,几乎绝迹。只有张公了解和相信我们县百姓是不喜欢诉讼的啊!””
赵顼说得很详细,冯怀恩越听越高兴,赵顼对张戬的评价越高,那就说明他对王安石的不满就越多。
而且从赵顼关注点来看,他赞赏的是张戬抱定勉人向上,与人为善的态度,尽心开导教诲,决不以小恩小惠笼络,诚恳劝导他们从善去恶、改过自新的治理方式,这与王安石的法治已经是两条道路了。
赵顼以前崇尚法治,但现在这番话中,却是有了一些改变,这估计是对王安石已经很不满了,才会有如此言语。
不过赵顼也就是抱怨一下而已,之后便让冯怀恩带着一些东西登王安石的门,请王安石出来继续主持工作。
至于对于张戬的处理,则是让他去地方当知州。
这个处置算是对双方都给了台阶。
与王安石来说,张戬算是被贬谪出京了。
与张载来说,则是官家给了面子了,以张戬的官职,若是当真便贬谪出去,给个知县也就完事了,但赵顼却是给了一个知州,那不能完全当做是贬谪来看待了。
双方都给了面子,王安石也就顺势出来了。
只是他的麻烦也就刚刚开始而已。
远在江陵府的陈宓也听说了这事情,是他的老师张载给他说的。
谈起这个事情,张载颇为遗憾,甚至有去国怀乡的感觉,他说,自从此事之后,王安石便对他有了颇多的警惕之意,有颇多排挤之事,当然之前也是颇为警惕,但近来的动作却是多了许多。
不过张载也说了,官家对他却是颇为倚重起来,这大约是你的工作十分卓越的原因,你在江陵府的出色表现,令得官家对于变法也有了不同的看法,朝中的大臣也屡屡谈起,说你在江陵府所做的事情,或许才是大宋中兴的一条正确的道路。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王相公似乎对你有警惕之意,这也是对我有所警惕的意思吧,不过,为师要告诉你的是,只要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便不怕流言蜚语云云。
说起身体,张载却是颇为乐观,他说道,身体进来虽然不算太好,但又你请的名医,身体比起以前,已经算是非常不错了,不过精力上却终究是有些下降了,但这是自然衰老之相,乃是天意,人力却是难以阻止的,也不必有什么担心的了。
张载说起这个事情,便有告老之意,他说道,进来身体不好,便时常有停下来好好歇歇的想法,想去横渠建个书院,好好地教书育人好了。
但想起我的弟子你还在为我们的理想而努力,便会责怪自己好逸恶劳了,所以,还是得好好地继续努力下去,为了我们的理想继续努力下去。
张载与陈宓的书信往来,有时候并不像师徒,倒像是朋友一般的对话,大约是因为很多时候不是陈宓向张载请教问题,而是张载得向自己的弟子请教问题有关。
尤其是张载在朝中担任参知政事之后,陈宓也中了举,涉及到具体的政务方面,有时候陈宓对于政务的见解,张载都得佩服不已。
对于张载的来信,陈宓心中有些担忧,担忧有二,一是王安石的态度,二是张载的身体。
虽说陈宓在江陵府干得好,但现在王安石对于赵顼的影响还是很大,若是王安石认为他在江陵府的工作对于新法有影响,到时候王安石若是刻意打击,那可能会有大问题。
不说别的,就是将陈宓从江陵府调走,派一个王系官员过来,便有可能将大好的局面给搅黄。
二是关于张载的身体。
在历史上,张载的身体便不算好,现在已经是熙宁五年了,离着他去世的熙宁十年,也不过只剩下区区五年的时间,虽然他已经给张载请了名医时时看着,帮着调理身体,但有时候天命如此,也是很难避免的。
张载乃是关学的擎天之柱,张载还在参政位置上,关学便是显学,他便能够为陈宓陈定这些弟子遮风避雨,便比如陈宓在江陵府做的事情,虽说有赵顼关照的意思,但主要还是张载保驾护航着呢。
陈宓在江陵府对大户动手,虽然做得滴水不露,将大户通匪的证据都给落实了,但砍下的首级垒成的京观,却是实实在在的,对于大宋来说,这般做法着实酷吏作风。
这般作风,若是换了一般人,被人在朝中弹劾,早就丢了官了,但陈宓却是依然以通判摄政,在江陵府稳如泰山,朝中的风雨竟然是一丝一毫都没有波及过来。
这自然是张载的功劳。
不过这些事情陈宓却是唯有担忧,但却做不了太多的事情。
王安石会不会对江陵府这边的局面又意见,这不取决与陈宓,而是会有人用江陵府的成绩去抨击新法。
这不是杞人忧天,而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果不其然,很快朝中便有消息传来,说是司马光上书赵顼,说他对于江陵府的成绩十分欣赏,认为江陵府才是大宋中兴希望,江陵府的模式比起新法不知道要胜出多少,希望赵顼放弃新法,而是以江陵府的模式作为以后的发展模式。
司马光的上书顿时引起朝廷轰动,诸多的官员将目光放到江陵府上来,果然,当他们研究江陵府的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江陵府竟然兴旺发达到了这等地步!
汴京的京朝官们的消息十分的灵通,而且渠道各有不同,有些是通过官员的朋友,比如说有同年在荆湖北路的,去信了解一番,也是可以了解到一些皮毛的。
而有些更是别出机杼,直接找到自家的管家,将涉及到江陵府的管事给找过来,这些管事们在江陵府做生意,自然会了解一些更加深入的东西。
这些官员实际上还真的了解到更多的东西,毕竟管事们做的是生意,是更加贴近江陵府的变化本质的。
江陵府翻天覆地的变化,实质上是经济的问题,如果仅仅从政治上去理解,肯定是不全面的,但如果从经济上去了解,才是更加接近原貌的。
通过管事们了解江陵府变化的官员们,在了解之后,在震惊的同时,第一想法便是赶紧加紧对江陵府进行投资,很明显,江陵府已经是成为大宋朝的第三个经济重镇了,而且是最有潜力的一个。
大宋朝原本有南北两个经济重镇,北方的自然是汴京城,南方的自然是杭州,但现在汴京因为市易法肆虐,目前看来已经不太适合做生意了,至少暂时不适合。
至于杭州,那里是经商的天堂,但由于先行者太多,想要再挤进去不太容易,竞争实在是太大了。
但是这江陵府却是一块新的宝地,现在还在快速地发展之中,这个时候切入进去,一定可以打开一片新天地来的!
但这只是一些官员的想法,更多官员的想法,尤其是保守派的中坚官员们,他们的第一想法是大喜过望,因为这是一个打击新法的最好工具!
司马光便是出于这个想法,他上书的目的也是如此,也的确是实实在在地给了王安石一击!